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一)
屹湘清醒后坚持要离开医院,邱亚拉考虑再三,做主和潇潇一起将她带回来。
他们不忍心再问什么,反而是屹湘,问:"爸爸和妈妈呢?"
"都在家。没跟他们说你出车祸,只说我陪姑姑出来看望个老朋友。"潇潇开着车子,平静的说。
屹湘仍旧独自坐在后排,重回木雕石塑的状态。
到了家,他们原本预备各自悄然回房、不惊动邱亚非夫妇了,不料不但上房的灯亮着,崇碧还站在院子里等他们。看到他们,崇碧忙迎上来问:"湘湘怎么样?"她压低了声音。待看清楚屹湘的模样,心提了一下,急问:"还伤到哪儿了?身上伤到了没?只有脖颈伤了?"
已经凌晨三点多,院子里凉的很。崇碧穿着长毛衣,过来握着屹湘的手,她自己的手也是凉凉的,身上似沾了一层露水。
"你怎么也出来了?"屹湘哑着喉咙问。
崇碧扶着她,说:"都不往家打个电话,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急死我了,在屋里根本坐不住——爸妈问,我只能说你们一起呢。本来安慰他们让休息了,结果刚刚爸爸有事情被叫起来了,妈妈也醒了,现在都等着你们呢。快进去说一下吧。"崇碧就觉得手心里屹湘的手颤了一下,以为她冷,立即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
岂知屹湘此时并不是畏寒,而是怕见父母。
"你们都回房休息去。我进去和你爸妈说会儿话。"邱亚拉开了腔。说着人便先走开了。
剩下屹湘他们,望着她进了上房,直到里面有低低的说话声传出来,三个人都还站在那里。屹湘身上一层一层的被泼上冷水一般的觉得冷。
潇潇这时候给崇碧使了个眼色。
崇碧会意,轻声跟屹湘说:"快回房休息吧。"
屹湘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还给崇碧。她脖子不能动,动作有些僵硬。
"晚安。"她说着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屹湘站住了,原本有些虚浮的脚步,随后变的执着而坚定,她顺着廊子往里走,穿过了钻山游廊——崇碧见屹湘梦游一样,就想叫住她,被潇潇拦了一下。她回头对上潇潇的眸子。
"你先跟过去瞧瞧。我去回个电话。"潇潇在崇碧耳边说。随后他便无声无息的走开了。
崇碧跟着屹湘,不知道她要怎么样,就见她出了游廊穿过偏院直奔了姑姑的屋子。正屋亮着灯,西间卧室黑着,屹湘推开卧室,用极轻极轻的动作,慢慢的走进去,脚步也是极轻极轻的,像是生怕弄出动静来、惊动了什么。
崇碧站住了。
她没跟着屹湘进去,而是在她走进去之后,悄悄的退了出来——心头不知怎的便像压上沉重的负累,有些不得喘息的疲累似的。屹湘并没有受很重的伤,可是看上去,她像是遭受了比肉体的伤害更重的打击。
她心里一颤。
她见过屹湘身上的伤疤。
屹湘以为丢了颈上玉佩而惊慌失措的从浴室里出来,慌乱匆促间并没有将她自己遮掩的足够严实。那一天她是偶然的看到,那一瞬间用惊心动魄并不足以形容她的感觉。只是她装作没有看到。意识到了她看到自己伤疤的屹湘,也装作没有这回事——她们大约就是在那一刻,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信任和依赖关系。她不去拆穿,也不去猜测,而且知道屹湘是无论如何不会主动提及这伤疤是怎么来的......她看着屹湘微笑的脸,偶尔会觉得心疼——她常常看到的屹湘,不是公婆和丈夫口中爱娇的"湘湘",而是时常会受伤的女子......
崇碧踱着步子,两只手扣在一处,捏的咔吧咔吧骨节直响。
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潇潇,她轻声说:"在里面呢。"
潇潇跟着便进去了。
借着外面的灯光,卧室里那拔步床边,屹湘坐在地坪上,半伏着身子趴在床边,不道知是不是睡着了。
床有的上的Allen睡的正沉。他脸朝外,几乎正对着屹湘的脸。也许是正做美梦呢,Allen面孔带着孩童那特睡梦中的酣甜。
潇潇过去,轻轻的拍着屹湘的肩膀。
屹湘惊醒,几乎跳起来,一对眼睛骤然睁大,在看清是潇潇的时候,抬手按住嘴巴,一声惊呼硬生生的被咽了下去,噎的浑身发颤。
"是我。"潇潇低声说。
屹湘若惊弓之鸟的状态,着实吓人。
她的喘息声,粗重而困难,然而压抑着,身子的颤愈加厉害。
潇潇将她揽过来。
细弱的肩膀靠着他,仍在不住的抖。她显然已经是精疲力尽了,还要勉强撑着。
潇潇看看床上的Allen,说:"就在这儿睡吧,湘湘。"
她摇头。又摇头。她说哥,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她走出了Allen这间小小的内室,可就在她关好房门的时候,眼睛里那涌动的热乎乎的液体,终于再也兜不住,如泉水一般的汩汩冒了出来。
这一哭,哭的气断声噎,一发而不可收拾。
整个人如断掉的琴弦,柔软弯曲的蹲在地上,无声的、痛痛的哭着。
潇潇默默的随着她蹲下去,就在她的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哭。
好像等这样的一刻等了很久了。
他每次告诉她没事有我在的时候,其实都想说这句最简单的话那就是湘湘,若是想哭尽管哭。眼下她哭的如此悲恸,哭的如此绝望,却让他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潇潇将屹湘的手臂勒过来,背起她。
崇碧见他们出来,悄悄的跟在后面。
潇潇就觉得背后的湘湘,身子冰冷。他不时的侧脸看看她,汗湿的一张脸......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二)
"哥,"屹湘轻声的叫潇潇,"我想去见爸爸。"
潇潇她背稳了,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跟爸妈说。"
走在他们兄妹身侧的崇碧听到潇潇这不容商议的语气,不禁看了看。潇潇只看着脚下。
他将屹湘安顿好,对等在一边的崇碧说:"你先回房休息,我上去看看爸妈。"
崇碧说:"我跟你一起。"她说着,将自己的手放进潇潇的手中,紧紧的握着。两人脚步缓慢的沿着廊子走着。院子里极静。上房里更是寂静无声。家里的气氛,此时是安静的有些异常。崇碧默然良久,才说:"真想象不出,湘湘都受过什么样的苦。"
潇潇握紧了崇碧的手。
"你不在家,我会照顾她的。"崇碧说。
潇潇停下脚步,在崇碧额角吻了一下。
两人敲门进去,厅里三位大人呈三足鼎立状坐着,看到他们俩,谁都没有反应。空气凝固了似的,让人觉得又紧张又压抑。崇碧和潇潇站在门边。
郗广舒看向他们,潇潇说:"湘湘睡下了。"她便点了下头。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都回房休息吧。"邱亚非终于发了话。
"大哥......"邱亚拉刚开口,邱亚非便抬了下手。
"我说,回房休息去。"邱亚非说。
邱亚拉忍耐着。
此刻像有什么在撞击着她的头,让她的头部剧烈的疼痛。她抬手用力的按着额头,压制着这让她几近难以忍受的疼痛,嗓音沙哑是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快和湘湘离开里。"
邱亚非又抬了下手,表示他同意。并没有多余的话,也不需要也多余的表示。
郗广舒见邱亚拉脸色已经非常的难看,转头对潇潇和崇碧说:"陪姑姑回房去休息。你们俩也去吧。"
邱亚拉果断的站起来。崇碧陪着她出去了,潇潇却站在原地没动。郗广舒看向儿子,说:"还有事?"
潇潇关了门,再转过身来,仍是那副平板的面孔,只是眼睛里,露出不再掩饰的寒光。
郗广舒握起来的手,放在膝上,不言语。
邱亚非则与儿子长久的沉默对视。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邱亚非问:"你是早班的飞机回乌市?"
"是。"潇潇回答。
"按时回去销假吧。"邱亚非说着站起来,踱了两步,走到潇潇身前的位置,站定了。儿子比他高了很多,相对于他这敦实的身材,修长挺拔的儿子像妻子多一些。他双手抬起来,握着儿子硬实的肩膀,很用力的压了压,又拍了两下,才说:"回去,做好你分内的事。"
潇潇望着父亲的眼睛。
父亲刚刚压在他肩头的手好像并有没移开似的,肩上仍然有沉重之感。
他说:"爸,我明白。"
邱亚非将潇潇送出去,回身。
"一定要这样?"郗广舒背着对丈夫,问。
邱亚非走到妻子身后,看着她花白的头发,说:"广舒,你的头发,都是这几年白的......"他一只手搭在妻子肩头,只觉得妻子因为他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颤。
郗广舒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丈夫手背上。
........................
董亚宁回到外祖父的居所,并没有按照老人家的要求,立即去见他,而是先进了自己的房间。李晋见他衬衫坏了,已经给他拿了新的准备好让他换,可新衬衫让他不对劲。从后背到脖颈,奇痒难耐。他回房三下两下将衬衫脱了扔开,只见自己的一双手臂已经起了红斑。他将手臂移近了看,手指抓挠了一下,手臂上立即跳起了几道红痕。痒,痒的钻心。
他进浴室开了花洒。
冷水从头到脚的浇下来,难耐的奇痒暂时被压制住了一点。
他从浴室里一出来,便闻到一股甜香。抬头看看镜子上方的挂钟,凌晨一点半。他换了家常的衣服,趿拉着拖鞋,开门出来,对着坐在他房中沙发上的董夫人叫了声"妈",便坐到了她对面。
董夫人正在出神,被亚宁冷不丁的一叫,回神,目光迅速的在亚宁周身一扫,将面前茶几上一只盅子打开,动手舀给亚宁一碗糖水红薯圆子,说:"饿了吧?你空着肚子总睡不着,吃点东西,快去休息。"
董亚宁微低了头,手从后到前迅速的捋着极短极硬的头发,水珠雨雾似的落在地上,脚下湿了一小片。
董夫人不动声色的,伸手抽了他搭在肩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耳下腮边的水。
" 姥爷还没休息吧?"董亚宁拿过茶几上的碗,勺子搅着碗中的红薯和圆子。
"在等你。说等你收拾好了再过去见他。"董夫人说。
董亚宁大口的吃着碗里的甜品,有点儿烫口。圆子咬开,里面的馅儿更烫。他却吃了一完碗,又将盅子里剩下的盛出来,再吃了一碗。没有问身边的母亲要不要吃。好像饿了很的人似的,胃里空空的,必须有什么东西填满。可是把这些吃下,他去仍觉得胃里还是空的。
"亚宁。"董夫人叫了儿子一声。
亚宁拿着空碗已经坐了有一会儿。
"妈,"亚宁将碗放下,他转过脸来,看着母,"妈,湘湘今天差点儿把三叔撞死。"
董夫人沉默着。她右手里拿着帕子,这时候擦了一下左手心。
"当然三叔没生命危险。"亚宁语气淡淡的。一场通透的冷水浴,把他浇的彻底冷透了。"您都知道了吧?"
"你想说什么?"董夫人语气也淡淡的。只是手里的帕子被捏紧了。
董亚宁看着,说:"糖水红薯,湘湘可喜欢吃了。咱们家阿姨做这个拿手,做的比他们家自己做的好吃多了。我说过一回,说湘湘来的时候,让阿姨给做这个。可是她来过几次,都没吃到。我那时候就知道,我喜欢的,您真不一定支持。我还抱着希望,您能因为我喜欢而接受。"
"我当然会这样。"董夫人说。
董亚宁笑了。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三)
他近来明显的瘦了,眼下、唇角的笑纹便更深,笑声也干巴巴的,让人听起来非常的不舒服。
董夫人眉尖蹙起。
亚宁止住笑,看着母亲说:"不,您不会。"
董夫人缓慢的眨了下眼,蹙起的眉舒展开来,终于坦坦荡荡的舒展开来。
"妈,我也不是怪您不喜欢她。我也没指望过您像疼芳菲那样疼她,但是妈,就算是为了我,接受她总是可以的吧?"董亚宁笑纹渐渐的浅了,"结果接受也做不到。我一退再退,一退再退,终于退无可退——我总不能真听你们的,不要她了吧?这些您跟爸爸都该知道。"
"亚宁,你想要说什么?"
"妈,我知道这些年您心累。"董亚宁低着头,不去看母亲的脸色。"我从来没跟您说破过,那是因为我心疼您累。您哑忍,我也哑忍。有什么我能做的,我总替您做到。有时候我想,我做的也许太多了,您遇事反而比我想的开。有些事情,倒是我放不下。"
时钟敲了一下。已经两点半了,夜深人静的时刻,都没有睡意。
"湘湘......她也许性情并不好,也不太懂怎讨么好人,还会让我累。她有一大堆的小毛病,都让你们看不上。你们反对她,我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她,可能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详细过,何况也说不明白,感情的事,喜欢就是喜欢了,说不上为什么。妈,我只告诉您,当初在我对爸爸失望、开始对咱们这个家觉得绝望的时候,只有她能安慰我。她说最辛苦的是您。让我无论如何,保护好您和芳菲。她说芳菲离的远不能时常在您身边,如果连我都不懂事,那会让您更难过。"
董夫人抬手,遮住了眼睛。
"这事情眼下不是秘密了。在当初还只是绝密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她,可曾因为这个,对您、对咱们家的人有过任何不敬?有过任何轻视?没有吧?您想过为什么?"董亚宁问,"因为那时候,她爱我。"
"别说了。"
"她爱我。曾经,非常的爱我。"
"亚宁!"
"对我来说,能让我和她分开的唯一理由,就是她不再爱我了而我也不再爱她了。"董亚宁清清楚楚的说。
董夫人放下手来。她眼中微有泪光。
"我有过动摇,想过放弃。那时候形势那么差,多少人都在如履薄冰,行差踏错一步,便身家不保。我也想过听从你们的安排顺势而为,为咱们家出点儿力。我也只有那一点用处了。算从小看到大的,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将自己的意愿和利益放到一边。可必须是我自己选的。不能是被逼的,更不能是被骗的。何况我当时也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她家是占了上风还是一败涂地。只要我还她一天,就不能因为这些原因跟她分开。"
"亚宁,既然你都明白,这些话就不该说。她父母亲也并不同意你们俩在一起。再说,出了那样的事,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进我们家门?我的儿媳妇,怎么可以出那种丑事?"董夫人尽量的缓和,但显然情绪也已经有些激动。董亚宁依旧冷静的,听着她讲。亚宁越冷静,董夫人反而觉得不对劲,她心一横,接着往下说:"即便是那样,你依旧认定了她。并不是你没有尽力挽留她,而是她自己放弃了。现在,又有什么好说的?她回来了,我就发现你不对劲。我警告过你,离她远一些。我就知道,她一回来,我们肯定又要家无宁日......"
"她自己放弃了。"董亚宁也缓和的念着这句话,"她自己放弃了?妈,您怎么知道,是她自己放弃了?"他的脸转向母亲。
董夫人一顿,才说:"难道不是?难道不是你一直在追着她?追到国外去求她、她都不肯回转,回国来还要你父亲逼着、打着,才不得不断了你那心思?"
董亚宁抚着自己的膝盖。
董夫人看到,心疼的伸手过来。
母亲的手因为情绪激动而发颤,但依旧是温暖的。
"吃了那么多苦才过来的,你怎么......"
"妈,都来不及等我恢复好了,就送我走了——这到底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别的什么?"董亚宁问出来,便觉得母亲的手像被什么烫到,一下子便缩了回去。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背。
董夫人睁大眼睛。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你父亲当然是为了你好。难道留你在国内,让你继续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那成什么样子?"她握紧了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董亚宁听着,点了点头。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么多年,我既见不到她,也找不到线索。现在想想,我被送出去的那几年,有多少线索,也该洗净了。"董亚宁双手抵在鼻端。
董夫人看着儿子的侧脸。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亚宁?"董夫人终于问。
"容我想想的。还有很多事情我想不通,想不通我什么也不能做。但是,妈,如果事情真是像我揣测的,"董亚宁盯着茶几上一点点的水渍,"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董夫人呼的一下站起了来。
董亚宁仰头。
母亲失态了。
董夫人显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她说:"你当然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家人和她之间做出选择。"
"也许就像当初,她必须在家人和我之间做出选择?"董亚宁缓缓的顺着母亲的话往下问。
董夫人眼神骤冷,说:"姥爷还在等你,整理好了再去。"她说完便走。
董亚宁也站起来,跟着母亲一道走出去。
他低声的问:"妈,她在医院的时候,您去看过她吗?"
董夫人已经走出去五六步,听到儿子问,她回身。
"我去过。当时也没瞒着你。"
"是的。我记得她说过,咱们家的人,没出事前,不喜欢她,出事之后,轮番的羞辱她。"
"我去,是因为当时我必须去。并不是为了去羞辱她。我还是那么说,以她的聪明,不需要我说的太明白。"
"为什么必须去医院?"
"因为有些话,女人对女人说,更容易些。"
"例如?"
"......
"堕胎吗?"
"亚宁!"董夫人厉声断喝。
"就在您去见她的时候?"
"你在胡说什么?还不给我住口!"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四)
董亚宁就在这时伸手叩响了门板,他转身推门而入。
门迅速的合拢,董夫人手都举了起来要拍门,却又放了下去。她的手颤着扶住了廊上的木柱。
手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了下去,修的整齐的指甲扣在有些龟裂的柱子上,细碎的漆落下去。
月色很好,石板地上铺着的月光,很亮。
亮的那么刺目......
让她霎时想起那血红的颜色渗出雪白的纱布。纱布后是迸裂的伤口——是的,她去见过湘湘。告诉跟随的人在下面看着,因为那次会面,必须隐秘。她除了想见湘湘,也想见她母亲。但是郗广舒并不在。只有湘湘从小的保姆守在门外。看她来了不卑不亢的,当着她的面对自家的卫士说,湘湘正在养伤不宜打扰。
她想要在外面等,那保姆也不让,说董夫人,这不合适。
她就在极力的想着接下去要怎么办的时候,听到病房里湘湘喊人。保姆进去一会儿之后,出来请她进去,说湘湘想见她。
她至今记得那保姆的眼神,冷冽而犀利,刀子一样。
后来只有她和那个孩子面对面一个惨白的空间里,她说明来意。单刀直入的。没有绕弯子。
从头到尾那孩子都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每次回想起来她都害怕。该是怎样的倔强,竟然全都承受了下来。
只是开口便问她,董伯母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这么问,已是卑微至极。倔强骄傲的孩子能用的最卑微的态度了,她知道。如果不是太爱太爱她的儿子,她不会有勇气问出来。
她说不行。以前不行,现在更不行。
湘湘说,董伯母,我......不能自己决定。我没这个权利。
她记得自己冷笑着逼问,那你要把亚宁置于何地?
她不喜欢湘湘,并不代表不了解她。
她知道自己只需要问这一个问题,所有的事情便迎刃而解。
她走之前说,湘湘,你还年轻。可以犯错,也完全来得及重新开始。忘了亚宁吧。
血不停的从湘湘颈下的伤口处往外渗,该是怎么个疼法儿,难以想象。可是湘湘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她只麻木的看着窗外。
那一天外面乌云密布,阴沉的随时会刮起狂风下起骤雨来似的。
她说,董伯母,我会重新开始。
她说那就好。
董伯母......
她一直叫她董伯母。从小到大。不知道她有没有做过改称她一声婆婆或者妈妈的梦呢?她却是每次想到若是如此,总是如芒刺在背。
难以解释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个其实很可爱的女孩子。尤其是到后来,发觉当亚宁对她用情越深就,越加的厌弃。
她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湘湘说,董伯母,我答应您。
湘湘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颈子上的血滴到了病服上。
她顿时有些怕,急忙的过去。想要按铃叫护士,却被湘湘一把按住了手。那手冰似的冷。
湘湘说不用叫人,我撑得住。
她觉得心慌意乱。
湘湘说我不知道您做主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是如果您还是一个爱自己儿子的母亲,听我把话说完,我明白现在我除了屈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别说确实是我有错在先,就是我一点儿错没有,眼下是局势,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你们的要求我答应,但是绝不是现在。董伯母,我太了解董亚宁。他......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他的念头断干净。
她问有这个必要吗?
有。湘湘声音细弱但绝不怯懦。她说有必要。毁了我很容易,您看,我只要犯一点错误,就已经万劫不复;此时我要是再走一错步,更多的人被牵连进来。董伯母我不是怕自己万劫不复,也不是怕更多的人被牵连。可怜和可悲的是,这些都是我爱的人。您不就是利用这一点吗?其实如果我就此死了倒是最好的,偏偏没有,偏偏现在还不行。那么就给我一点时间。我让他心甘情愿的断干净。
湘湘看着她的眼睛问:"这样可以吗,董伯母?"
她说可以。这个主我做的了。
湘湘说那我不送您了。
她站在床边有一会儿没动。来之前想过非常多的困难,就是没想到事情是这么的顺利。
她的手仍然按在按钮处,湘湘的手一挪开,她立即按了下去。走出那间病房之前她都撑足了场面,面对湘湘她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软弱温情和可趁之机。站在楼下她回望病房那冰冷飞窗子,就在那时骤然雨落。她在车上的时候经历的是电闪雷鸣,司机将车子停在安全地带避雨避雷。在车里只有半个钟点,她却几乎将自己大半生的经历回顾了一遍。她告诉自己即便是想要心软,这也不是心软的时候。而且就算是跟湘湘换了位置,湘湘所能做出的决定,也不会更仁慈。
她们都不止是自己......
董夫人觉得腿软。
她想要扶着栏杆坐下来,却不想没有来得及照准位置,一坐,便滑了下去,狠狠的被旷了一下,在落地的一刻,脚腕子钻心的疼。
她摆手制止远远的看到她摔倒要过来扶她的勤务员,就那么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亚宁的话让她的心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慌乱。这慌乱远比被晚上父亲跟她的谈话更让她难以承受,这说明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了现实。最可怕的,是她的儿子,更有那接踵而至的一切。
她该怎么跟儿子解释?还在根本就不需要解释,其实儿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董夫人无力的靠在了石栏上。从内到外的,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在这初夏的夜晚里。
......
董亚宁进了门,靠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只有几个字几句话,对着母亲问出来,身体里就像是被钉进了什么东西,骤然间说不出的痛苦。
正屋里没有开灯,站在这里他看着外祖父的卧房里亮着的灯,隔了门窗雾气蒙蒙的。他小步在屋里走着。走到最里面的那张椅子边,站定了。双手扶在椅背上。
就是一张这么沉重的椅子,被他父亲拎起来朝他砸过来......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五)
身后的房门开了,外祖父坐在轮椅上,叫了他一声"亚宁".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姥爷。"他回身,靠在椅背上,站着。看外祖父的电动轮椅灵活的转过来。
老人家的眼睛在这深夜中仍炯炯有神。
他沉默的等着外祖父先开口。
资景行来到亚宁前方,轮椅嗡嗡作响,他停下来,问:"怎么不开灯?"
"您找我?"亚宁答非所问。
"坐下。"资景行说。
"我站着就行了,姥爷。"亚宁说。
资景行在暗光中瞅了外孙子一会儿,董亚宁轻轻的、有节奏的拍着手下的椅背。
"你这样,还是因为邱家的那个孩子。"
"哪个孩子,姥爷?"董亚宁问,"都是有名有姓的。"
这话无异于顶撞,资景行却没有在意,他说:"湘湘。"
董亚宁笑了笑,说:"人家早就不姓邱了,姥爷。"
"姓不姓邱,还不一样是邱亚非的女儿。"资景行说。
董亚宁点头诔。
是一样,仍是邱家的女儿。懂事的,明理的,关键的时候理智战胜情感的邱家人。
潇潇说"你别怪我"的时候,他就这么想的。果不其然是邱家的人。是怎么长起来的,总能在最需要热血的时候有热血,在最需要理智的时候有理智。
"我倒向来欣赏邱家人的这份儿隐忍和倔强。且聪明,做事灵活。吃亏就吃亏在老家儿走的早了,到底单薄些。若不是亚非见风使舵的本领高超,广舒底子深厚,这几年也不见得就又能悄悄的把声势盛起来。"
"多是暗中经营的功劳。不然也结不上叶家这门亲。"
"你也看的清楚。怎么到了自己的事儿上就犯糊涂呢?"资景行的轮椅调转了方向。
亚宁没动。
外祖父话锋一转就尖锐的指向了他。
"我看你现在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你都有些什么责任,一味的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你都是怎么料理好你公司那一摊子的?还是都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干,自己做甩手掌柜的?"
"姥爷。"亚宁走到外祖父身后,"您能听我说几句话嘛?"
月光透过窗子透进来,祖孙俩都是满身的清冷。
资景行心里明明白白、透透亮亮的,也知道这一席谈,不能回避。
"进来说。"
董亚宁跟着资景行进了内室。
这里面灯光柔和。
亚宁将外祖父扶到一张软椅上坐了,给他盖上一条薄毯子。随后,他便后退了两步,就在资景行的面前,跪了下来。
资景行刚刚坐稳,见亚宁不声不响的便往地上一跪,心头这一震非同小可。他花白的眉毛陡然间一耸。
"姥爷,我知道有些事情,您就算是知道,也只会让它烂在肚子里。那么我不问您,也省了您为难。您只要听我说完,就算是您疼我了。姥爷,这么多年我除了给您磕头拜过寿,到现在也只有这一回——算我求您听听这几句话。行不行?"
资景行注视着亚宁。
好久,他才说:"你腿上有伤,起来说。不管你说什么,姥爷今天都听着。"
"谢谢姥爷。我还是这样说。"董亚宁跪的直直的。
资景行只好由着他。
"昨天晚上我跟三叔约了在丰谷见面的。他说有事要找我面谈。"
资景行点了下头。
亚宁极少在他面前提起董家的人和董家的事,祖孙俩的谈话,开门见山便是他的三叔,还是头一回。
"我知道他上来几天了,我总避着不见他。我不想管他的事儿,也不是从这一二日开始的。不过不管不管,这几年,他的事也大多数都是我在处理。您瞧不上这些事,也从不过问,为免您烦心,谁也不爱跟您提。"
"也没什么。偶尔闲言碎语的,还是会听到一两句。我总跟你父母亲说,要紧的是别让你爷爷知道。毕竟年纪大了。那些年你爷爷奶奶也跟着老三生了不少气,如今他消停多了。"资景行说着,看着亚宁。
董亚宁嘴角一沉。
资景行看出他的不赞同来。
"我母亲总看不太上那边。"
"没有的事。你母亲最明事理。"
"是。"董亚宁略低了头。"我母亲对什么事,看的都透彻。虽然平日里淡淡的,若是真闹出了什么大事,扯到我扯到我父亲,她是不惜一切代价的要维护的。而且,您还是要过问的,这点总不会错。"
资景行拿起旁边的一只保温盒子里的紫砂杯,喝了口水。
"我父亲顾及颜面不愿意他这个惹祸弟弟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地界儿里瞎混。这几年他果然老老实实的呆在下面不进京,还算我父亲有威严。但是我突然觉得并不只是这样的。早前他在京城里做混世魔王的时候,就是因为我父亲的意思是把他放在身边,他好就近管束,放到下面去,反而不好控制。说是爷爷需要人就近的照顾,这理由也很说的过去。就是因为这理由,我一直没起过疑心。何况打从他被放下去,虽然也干了很多离谱的事情,总归是戒了些坏毛病。吸毒**开***,这些事情起码我再没听说。让我想想......他从什么时候改了那些毛病的?他是怎么改了那些毛病的?他为什么会那样?"
资景行握着杯子,面容安详稳重,没有因为亚宁说的话而有明显变化。
"湘湘当时出事的时候,我脑子是懵的。气懵了。现在再往回想我都能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去找她、都说了些什么话。我只知道自己是被背叛了。我们没有彻底分手,她还是我的女人......她怎么就能只凭着她自己看到的那一点来判断我,怎么就能那么报复我呢?我知道她受伤了。是他们在聚会的时候被人报警,警方上去抓捕,她逃离现场时受伤的。我后来没有办法看到原始资料,我以为是邱家为了保护她、更重要的是保存颜面,将相关的人员封口、资料案底全部抹了去的。很长时间内我因为这个合理推断也深信不疑。"
董亚宁停了下来。
他看着外祖父。仍然没有得到明显的回应。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六)
他心一边跳一边闷痛,这种闷痛感难以言喻而且越来越剧烈.
他必须换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
"她的确有可能一气之下用极端的方式报复我。可是去参加那一个圈子的活动,不是她的做派。况且这种活动,非熟人介绍不会轻易吸纳新人。她刚刚落地两天,即使她以最快的速度跟那么一群她不熟的人混在了一起,还是得有人带着她。这个人是谁呢?"董亚宁眸子冷森森的,"只有我这样的傻子,只顾了自己眼前,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也消失了。我想起很久没见他的时候,人已经在国外。他说他酒后驾车进了医院,养伤养了好久。我深信不疑。是车祸,昨晚,也是车祸,这未免也太巧了。我不能不联想......当时事情确实有发生,证据确凿。那伙子各式各样的子弟聚赌聚毒乱交,但是湘湘并不一定有份儿。若是她在内,也不一定就真的是那样的。事实很可能是另外的版本,跟我听到看到的不太一样......究竟怎么个不一样,还有待证实......"
董亚宁直挺挺的身子不打一点儿弯。
他至始至终看着外祖父的脸。
在他的注视中,资景行又喝了一口水,垂着眼帘,等着亚宁继续说。
亚宁却哽住了。
他半晌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喉头哽的厉害。
他这是在猜,在想,在分析,在判断。
他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可就算是没有经过证实的、也许完全是错误的,只是想一下,他已经觉得,眼前是一片的黑。
"......如果她的确那么做了,后来的事情,直到昨晚以前,顺理成章,天衣无缝。如果她没有,如果她是被迫的,那么,我的推测就是成立的。"董亚宁终于说出了他最想要说的。
资景行觉得手中的杯子冰冷。不由得握紧,过了有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并不是手里的杯子冷,而是他的手僵硬冰冷。
董亚宁看着外祖父,说:"姥爷,我就说这么多。"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资景行随着亚宁的动作,抬起下巴,看着瘦削挺拔的外孙子站在自己面前。俊秀颀长的像是一竿修竹诔。
这个性子一贯暴躁的外孙子,这些年到底没有白白磨练,已经越来越在遇到大事的时候沉得住气。
"亚宁......"资景行一双手掌一上一下的扣紧了紫砂杯。像是必须如此才能掌控的了手中的物事一般。
董亚宁见外祖父没有下文,他也并不是在等着外祖父的下文,但是没有下文,恰恰是眼下最为可怖的。
他只觉得背后一个接一个的滚雷滚过似的。
他背转了身。
他需要一点缓冲。这样面对着外祖父,他觉得自己绷不了太久就会歇斯底里起来。
都是什么人,联手对她做出了这些阴暗肮脏的事情?都是什么人?
至亲至信至爱的人。且几乎每个人都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每个人施一点点的力气,加起来把她推到了悬崖边上......而他,他是最后将她推下去的那个。
"姥爷,我今天先把话说下。不管我接下来要干什么,您别拦着我。"
资景行将腿上的毯子抽了下来,站起来,在亚宁面前踱了几步,回头,盯住了亚宁的眼睛。
"咣"的一声,他手中的紫砂杯狠狠的被拍在了桌案上。
董亚宁梗着脖子,继续说:"等我弄清楚了,这些账,一笔一笔的算清楚。"
"你要跟谁算账?"资景行开口。
董亚宁紧咬牙关。
"说!你要跟谁算?!"资景行声色俱厉。
"全部!"
"糊涂!"
董亚宁拧开脸,"我是糊涂。糊涂了这么些年。"
"那就继续糊涂下去。"
"姥爷!"
资景行盯着他,说:"别以为事过境迁,形势不一样了,你翅膀也硬了,说怎么着,就能怎么着?你仔细想想,你在跟谁算账?你是要亲手毁掉这些年你父亲、你母亲和我积累起来的一切嘛?帮助外人?"
董亚宁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的血在变凉。
"那您是让我当不知道?"他问,"姥爷,她不是别人......"
资景行看着亚宁发红的眼睛里那痛苦的眼神,一个"完了"的念头迅速的划过他的脑海,同时便是一股接一股的寒凉。非常现实的危险在靠近,他明白。只是心里这么清楚,他没有说出口。
"她不是别人,姥爷。对我来说......如果,那个时候,她。"董亚宁狠狠的吸了口气,"如果那个时候她确实怀了孩子,姥爷,她是我孩子的妈妈。不是别人。我是男人,我不能让我的女人被那么毁。"
他好半晌没有出声。
他重新打量着亚宁。
这是他从小调教出来的孩子,他知道他的品性。血性、烈性有余,沉稳、冷静不足。他总担心他一头脑一热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性子,迟早会闯出大祸来。这些年他便时时提点、有意磨练,颇见成效。否则,眼下还不知道该疯成什么样子了......要知道亚宁在说的,可是湘湘。
资景行喘着粗气。
"姥爷,"董亚宁后退一步,"您还记得您和姥姥第一次带我去靶场打靶的事情嘛?"
资景行点了点头。
"我手上没劲儿。您从背后狠拍着我,给我纠正姿势,说,既然今天拿起了枪,从此就要像个男人样。"他伸出手来。手上有被枪磨出来的茧子,"铭记于心。"
董亚宁长久的注视着外祖父。
"姥爷,当初如果姥姥还在,她会怎么选?"他问。
资景行也注视着亚宁。
亚宁本没期望得到外祖父的回答,不料外祖父在嘴唇微微的颤了一会儿之后,说:"同样身不由己,同样要顾及身家性命。但,也许会跟我的选择有所不同。"
董亚宁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头低了下去。低到了双臂之间。他的手牢牢的抓着外祖父的座椅......他猛然间跳起来,在屋子里,逮住什么拿起来就摔。整间屋子里顿时充斥了怪异的声音,和他如困兽一般低沉而痛苦的叫声......很久很久,他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明知道这对缓解痛苦毫无帮助,但是他不能停止。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毒虫侵蚀咬啮着一般。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七)
资景行看着亚宁连博古架都推倒了,一声不出,绝不阻止。他静静的等着亚宁砸累了、疯够了、冷静下来.
亚宁终于精疲力竭一般半跪在自己面前地砖上。屋子里被他砸了个碎渣满地,一片狼藉。
汗水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滴,流进眼角,眼睛生疼。
他血红的眼,瞪着。
也不知道瞪着哪儿、又瞪着什么,他的双眼好像并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处。
"我怎么那么糊涂......"他说,"我怎么面对她?"
他并不是在问。这不是个问题。他知道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资景行长叹一声,说:"当时,湘湘离开北京之前,我见过她一面。"
亚宁的眸子动了动。
"你母亲回来说,她答应断干净。湘湘那个孩子,若是她应承了,本来是最妥当不过的,但当时我仍然觉得不放心。廓"
就在巷外的车子上。
他坐在车子里,从后车窗里,看到湘湘远远的从自家门前的巷子里出来。走的很慢,有点儿打晃。那个天气还是很热的,她好像仍然觉得冷,低着头走在树荫底下,被一位五十左右的妇人扶着。远远的看过去,也知道她脸色很不好。
在她们经过的时候,他让人开了车门。
湘湘见是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开口打招呼,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冷的。冷到她自己都忍不住开始哆嗦。
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有多恨。
他让她上车杰。
妇人阻止,湘湘却上来了。坐在座位的一角。
他打量了湘湘一会儿。湘湘发觉,清冷乌黑的眸子转向他。他问,眼下这样,你真狠得下心来断干净?
这完全是用不着也不该他出面做的事情。
他已多时深居简出,出现在这里,都会引人猜测。
在那个时候却是想着如果可以,还是见一见湘湘。为着确信也该看一眼。没想到是真等到了。
也许他们之间的缘分并不会就此止住。良缘也好孽缘也罢,他是觉得跟湘湘的联系,并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日后要怎么样的防范,都未可知......
湘湘立刻打开了车门。下车的时候,差点儿跌倒,他及时的伸手拉住她,她却甩开了,如避蛇蝎。站在车门边,面如金纸,瞪着黑洞一般深不见底的眼睛对牢了他说:"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断干净。"
车门关好了。
他看着湘湘直着身子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便蹲在了地上。原本紧贴在体侧的手臂抱着膝。起初是一动不动的,后来便看到她的背在颤抖。
跟着她的阿姨要去扶她,她立即喊了一声,尖利极了。阿姨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却被她推开......车子在缓缓启动,缩在树荫底下的那团小小的身影还在不住的颤动,手臂胡乱挥着,终于抓住了身旁的阿姨裤脚,那阿姨便抱住了她,两人倒坐在了路边......
他的车拐出了那条街。
手边放着一个信封,预备给湘湘的。见了她,他却忘了。后来想,也许并不是忘了,而是他的手实在是拿不起来、也递不出去。这便成了一只落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再过了没几日,湘湘便走了。待很久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渐渐平息、慢慢恢复正常,那个躁动的春天、烦闷的夏天全都过去了,到了秋天,连经济都在强势反弹的时候,亚宁已经远在万里之外,身体上的伤都快好利索了。他又让人去查,湘湘已经从伦敦消失了。但是查到的结果,是她果然断干净了......唯一觉得安心些的是,他曾经亲自见过湘湘一面,并且后来让人在湘湘登机的前一刻将信封送给到了她手上。湘湘不但收下了,并且后来那张支票也兑现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湘湘的杳无音信、邱家的隐忍沉默和表面上不即不离、中适度亲厚的表现,都没有让他觉得特别担心......
资景行看着亚宁僵硬的面部。
这样面对面的跟外孙子谈论这些?在今晚之前,他不会。
可是他此时心里的煎熬不亚于亚宁。
那天看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心里是有些异样。当听说那个小男孩是邱家的孩子的时候,更有点儿隐秘的希望,倒是真的但愿,湘湘是没有那么狠,断干净了。只是,这恐怕不会是真的。而若是真的,他恐怕也不能不多想几分,这个孩子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要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不止是湘湘,也不止是你。过去的事,既成事实,已经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着眼当下更重要,你可以恨我们......"资景行说。
"姥爷,我走了。"董亚宁说完便转身了。
"你站住!"资景行喝止。
董亚宁却没有停住脚步。
他穿过两道房门,重重的将房门摔在身后。
此时天已微明,启明星与残月各据一方。
他没有理会仍在门外的母亲,他分明看到了母亲想要叫住他,他仍然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不想再在这里多呆一秒钟,也不想看到这个家里任何一个人。
董夫人见亚宁连房间都没有回,急速的离去,心里一团乱。
"秀媛。"
她听到父亲在里面叫她,急忙的应了一声。
刚刚亚宁在父亲房里大闹大吼,她在外面听的胆颤。待进了里面,看到一片狼藉中的父亲端坐如常,她心神才略一平稳。
资景行看着她,问:"都听到了?"
她不语。
"同其昌说——想必他已经知道了——这事,盖是盖不住的了。既然亚宁迟早会知道,不如就让他知道。知道了也好,省得我们费力遮掩,不得其法。下面该怎么办,亚宁冷静下来,自然懂得。"资景行环视四周。
闹成这样,他本应该心情烦乱。但此时却恰恰相反,似乎是一直在等着的时刻果真来了。
"您都跟亚宁说了什么?"资秀媛问。她在外,只听到亚宁发狂。父亲和亚宁的对话,她听不清。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八)
资景行缓慢的揉着虎口。刚刚用力的兑那一下杯子,虎口竟酥麻到现在.
资秀媛看着父亲,父女俩对视,不禁苦笑。
"想说的都还没说,就被他给噎回来了。不过总会有机会的。我期望他能想明白。"资景行说。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亚宁并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他禁不住咳嗽了两下。资秀媛过来,拍抚着父亲的胸口。资景行待呼吸顺畅,又道:"让其昌来见我。我有事和他商议。"
"父亲......"资秀媛想了想,问:"那个小孩?"
"我担心的也是这个。你觉得,可能嘛?"资景行问廓。
资秀媛摇了摇头,想了半晌,才说:"未必真。就算是她的,也未必是亚宁的。那孩子的环境,始终是有些乱糟。"
资景行的白眉毛皱在了一起,说:"你对湘湘是有些成见,她爱玩爱闹的个性不讨你喜欢,这是真的。只是,你该亲眼看看那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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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亚非整夜没有合过眼。
他像每个因难以入眠而早起的清晨一样,在院子里慢慢的遛达着。
走到花园半月门的时候,他站住了杰。
花园的池塘边,钓鱼台上,屹湘坐在那里。
池塘边的垂柳如丝,清晨的微风吹着,扫着她的头顶,她戴着护颈,直直看着前方——假山怪石嶙峋,青苔斑驳,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她显然是在想事情,想的那么专心。
邱亚非走到屹湘身后的时候,特意咳嗽了一声。
屹湘上半身僵直的转了转,"爸早。"
还没有看到他人,她就叫了。
"怎么知道是爸爸?"邱亚非坐下,靠近女儿。垂柳触到他头顶,他拂开,又落下来,索性略低了身子。
"您的脚步声特别轻。"屹湘仍坐好,"妈妈形容,说是像海棠花落到水面的声音。"
邱亚非说:"你妈妈的形容总是很恰当。"
"嗯。"屹湘看着池中碧绿的睡眠。碧绿的睡眠上有小团的莲叶。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来了,莲叶的间隙里,有锦鲤的影子。起初是一两条,渐渐的多了起来,轻轻的摇头摆尾......
"常喂它们食饵。时间久了,它们仿佛也通了人性。"邱亚非说拍了下空空的手掌,"今儿竟忘了带过来。"
屹湘沉默着。
"怎么不在房里好好休息?"邱亚非问。
"睡不着。"屹湘老实的回答。
她看看父亲。
昨晚像经历了一场噩梦。她情愿那是一场噩梦。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她想跟父亲说点儿什么,可对着父亲,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邱亚非看了看透亮的天空,说:"湘湘,又受委屈了。"
屹湘没动。
邱亚非也没有往下说。他知道女儿听懂了。
屹湘的手又开始颤,她死死的攥紧了。
"爸爸,我会尽快跟姑姑和多多离开。"她说。
"也好。姑姑的手术日期定了,通知我。如果能安排过来,我会过去的。"
屹湘涩声说:"爸爸......我走之前,想去拜祭下外公。"
"应该。"邱亚非说,"带上多多......"
"不。爸爸,不带多多。不带。"屹湘摇头。
"外公没有怪你。外公临终,最惦记的是你。"
"您......有没有告诉他?"
"有。我和妈妈都告诉他了。我们的湘湘,都受了什么样的罪。我们的湘湘,连我们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而且,"邱亚非说着,脸色整肃,"我在老人家最后的时刻对他有承诺,答应了他......"
"爸爸。"屹湘忽然打断了父亲的话,她抓着父亲的手臂,"妈妈在叫我们。"
邱亚非转了下头,看向花园门的方向。没有人,也没有人叫他。
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箍的太紧了,连手上的颤动都传过来。他转回来,看着女儿的侧脸、那簌簌扑动的睫毛,心里便明白了,于是他拍了下膝盖,说:"走,我们回去。这儿坐久了还是凉。"
"Vanessa!"
屹湘和父亲刚刚走上来,就听见前面凌乱的脚步声传过来,很快的,游廊尽头的假山石后转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看到他们,略站了一下,接着便以更快的速度对着他们跑过来。
屹湘看着Allen那随着风飞起来的柔软的头发,正在发愣间,被他撞到,几乎跌回去。
"你慌什么,不是才跌了跤?"她没法儿低头,看着Allen膝盖上的乌青,皱着眉说。
Allen扬起头来,问:"Mummy说你昨天受伤了。"
屹湘蹲下来,Allen因为奔跑,小脸儿通红,额头上冒了汗,她抬手替他抹了一下,轻声说:"就是开车不小心碰了一下,我不是好好儿的?"
只是话没说完,她忽然就抱住了Allen。
邱亚非沉默的站在旁边,看着女儿抱住Allen,而Allen一怔之下,颇有些别扭的拧了拧小身子,看看他,在他点头之后,便老老实实的让屹湘抱着了......
......
郗广舒轻敲屹湘的房门。没有得到回应,她便推门进去了。
屹湘还在午睡。
她坐在床边,看了屹湘一会儿。翻检着床头柜子上的药。
"妈?"屹湘醒了。
郗广舒摘了花镜,摸摸屹湘的脸。
"没出去?"屹湘要动,被母亲摁住了。
"躺着吧。疼的厉害吗?"
"不怎么疼的。医生都说没什么要紧。就是要戴几天保护下而已。"屹湘说。母亲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有些不堪重负。
郗广舒换了个姿势,坐的更靠近女儿一些,把带过来的一个小锦囊拿出来。
"我这次去美国,跟她见了面。"郗广舒说。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九)
屹湘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母亲说的是谁.
"她早托人传话,希望借这次机会跟我见见。我也正好有这个意思。"郗广舒温和的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事先也就没有跟你商议。"
"妈......"
"时间有些仓促,只是略一坐。不过毕竟是见了面,我这心里就算踏实了。"郗广舒平抚着手里这个锦囊,"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无论你在哪里,除了我们,你毕竟还有人可依靠。"
"妈!"屹湘也顾不得身上疼,她翻身从床上起来,"妈您干嘛说这些?我不是早说了,我就您一个妈妈,您这是干嘛......干嘛啊?您这是不要我了?"
"怎么跟小孩儿一样。湘湘,我是个母亲,我能体会她的心情。在合适的时间,跟她见见,哪怕是谢谢她带你到这世上来,也是应该的。廓"
屹湘哽住了。
"我知道你不是不想认她。是怕我伤心和难过。你有这份儿心,妈妈就很知足了。"郗广舒握了女儿的手,"你记住了,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叫潇潇,一个叫湘湘。他们走到哪儿,都在我心里。"
屹湘手被母亲握着,动不得,她点头。
"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的。找不到你,你在她心里;找到你,你更在她心里。她尊重你,你也要替她想想,知道吗?"郗广舒轻声劝慰,"听话,这次回去,等姑姑那边安顿好以后,哪怕只是去喝杯茶呢,也去看看她。去的时候,带上多多。"
屹湘什么都不说。
"倔死了。"郗广舒戳了一下屹湘的额头,"来,拿着这个。杰"
"这是什么?"屹湘见母亲打开了手里的锦囊。
"在我手上这么多年,没拿给你瞧过。"郗广舒将锦囊里的东西取出来。是个很陈旧的东西。她把这东西放在屹湘手心里,说:"姑姑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身上带着玉佩,包袱里还有这个祈愿符。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了吧?"
屹湘点头。
汪瓷生她们见面的时候曾经拿出来相似的一个。
这祈愿符已经有很多年了。原本是白色棉布的,现在近乎灰。
"我早前通过老同学老同事多方查对过,只大概的能确定是瑞严寺的东西。我想你或许会跟那里有渊源。所以那年你说要去日本找资料做论文,还说计划的是周游日本列岛,我特别的跟你说,让你去那里看看。你总是很回避这些,我就没有把话挑明。但是我想,如果你真的跟那里有渊源,说不定会在那里遇到什么。"郗广舒看着屹湘,"我知道你没去。"
是的没有去。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花在那里,待论文定稿的时候,已近樱花季,她还在京都。距离她的假期结束只余下一点点时间,正是一年中春光最好的时节,浪漫宁静的古城美的不可思议,她想看樱花绚烂开放、直至花落如雪飞扬,何况良人在侧,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安宁美好。他却最怕的就是花开的季节,等不及要早些离开,她怎么还有那心思去个根本不想去的地方呢......
她心里刺痛。
"现在这个交给你保管。"郗广舒合拢女儿的手,"我算是完成阶段性任务。"
"妈......"
"湘湘,你在这里日子过的很辛苦。盼你回来,是想好好的照顾你,总不能如愿。"郗广舒用力的握着女儿的手,"妈妈还是没有办法给你万全的保证。"
"妈,我不需要您保证什么了。"屹湘看着母亲的白发,心痛不已。
也曾负气逼问过母亲,虽然是明白千难万难中,母亲已经尽力。
"要的。"郗广舒摸着屹湘的下巴,柔柔的。她知道这是她们心里的伤,于是便换了话题,问:"听爸爸说,你想去拜祭外公?"
"嗯。"
"明天我有时间,一起去。"郗广舒说着站起来,"现在老老实实的躺着,不叫你起来吃东西,不准动。"
"我得出门。"屹湘说。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郗广舒皱着眉。
"师父的事情。跟秦先生约好了的,最好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买家,我也好在走之前处理妥当。"
郗广舒叹了口气,再摸摸屹湘的脸,说:"我现在也恨不能有三头六臂,能让你乖乖的听话。"她站起来。
"您放心啦。"屹湘说。
"出门小心些。"
"妈。"屹湘从床上下来,叫住母亲。"我还想去看看洪阿姨。"
郗广舒眉头一皱,想了又想,才说:"让小高陪你去。"
屹湘原本想坚持自己前去,但见母亲神色,便同意了。她看着母亲走到庭院中去,在树荫下拢了拢鬓角......似乎是想回身,但没有,于是加快脚步,不料被从房中出来的崇碧叫住,婆媳二人就立在那厢房前的蔷薇架下说着话,只一会儿,便听着是笑语盈盈的......屹湘将纱帘合拢,转身将护颈取下,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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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先生拿着折扇,慢慢的扇着。
屹湘将手里的几页清单放在秦先生的桌案上。
秦先生收了扇子,细看着。
"师父的意思是尽量低调。我事先做了甄别分类。如果肯有人照着这清单收了是最好,交割清楚。"屹湘轻声的说。
秦先生点头,先将第一张清单拿到一边,再将最底下的那张拿到一边,留了中间这两页,先说:"若是我有这个能力,全都收了是最好不过的。眼下我自己,有心留着这些。其他的,我寻访买主。"他说着,拿起毛笔来,蘸了点墨,写了一个数字。
屹湘看着,也拿了笔,在那个数字旁边,也写了一个数。
秦先生沉吟片刻,无声的笑了,说:"成交。"
屹湘便将这张纸收了。
秦先生说:"你稍等,我打个电话去。然后给你写支票。"
"好。"屹湘略一欠身。
"你自便喽。这屋子里的东西喜欢什么就消遣什么。"秦先生微笑着嘱咐。然后也欠了欠身,出去了。
屹湘坐在椅子上。
屋子里燃着龙涎香。她恍惚记得上次在这里的时候,仿佛也是燃着这种香的。淡淡的味道,让人心神安定,也让人较为容易的卸下一些防备。于是她就在这间屋子里,有了难得的安一场安然小憩......
她侧脸望向窗外。一排雕花窗扇敞开叠着,外面一丝风都没有,竹林安静。
有个淡蓝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在翠色的背景下。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十)
她以为自己眼花.
不料那影子闪过去,又回来,就在窗前,立住了。
她怔忡片刻,看着那微微有笑意的眼睛,嚅嚅不能语。
"你怎么在这里?"叶崇磬随后敲门进来,看了看屋子里只有她在,又问:"秦先生呢?"
屹湘站了起来,说:"有点事情离开了。"
叶崇磬过来廓。
只有数日不见她,却仿佛已经过了很久。
"我才从家里过来。陪奶奶去看崇碧,还跟多多玩儿了一会儿。崇碧说我欺负多多。"他说着微笑。屹湘听他悄然的对Allen换了叫法儿。
"就因为我下棋没让多多子儿,还赢了他。"叶崇磬在她旁边那张圈椅里坐下,"你过来有事情?"
"我请秦先生看看东西。"她轻声细语的说。手揉着腕间的表带。她想,叶崇磬最近大约是因为崇碧身体抱恙,来家里的次数明显的多了些。想想时间,跟她不过是前后脚。就这么巧。可见该遇到的,始终会遇到。
"难怪呢。"叶崇磬说。他没有解释说什么是"难怪"。"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屹湘便从桌上拿起了那几页清单,递给他,说:"这两张单子上的秦先生已经要了。杰"
"艾老的藏品?"叶崇磬逐一的看过,又看她一眼,问:"老人家真舍得?"
"他还是希望它们仍然落到懂得珍惜的人手里去。"屹湘说。
"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这个幸运?"他将剩下的那两张掂在手里。
屹湘沉默片刻,说:"已经拜托了秦先生呢。"叶崇磬眼神里有看到珍宝的光彩,非常的明显。她能了解这份儿心情,这是志在必得的冲动。她曾经在他眼中不止一次的看到过,印象深刻。
叶崇磬微笑着,问:"你还记得我们那次见面?你见我犹豫着要不要买那胸针,说,我可要横刀夺爱了。"
"记得呢。"
"你是刚拿给秦先生吧?不知他是不是联系别的买家,联系了也没关系。价高者得,我也要做一回横刀夺爱的事来了。"他将清单一齐放在桌上,大手一扣,仿佛那些东西,都已经是他的了。
屹湘缓缓的说:"早知道倒卖字画古董是这么的容易,我该入这行。"
叶崇磬说:"你看看这些东西,谁见了舍得放过?"
他语气那么笃定,倒让屹湘有些动容。
"其实有几样,师父也拿不准是不是真品。"屹湘老实的说。
叶崇磬敲了下桌子,看着她,似笑非笑的。
屹湘迎着他的目光,倒也坦然。
"你呀。"他终于说。另抽了张便笺,依着前面秦先生的样子,写了个数。
这时候秦先生从外面进来,看到叶崇磬便说:"来的好快。我以为你还要等一会儿。东西他们还没给送过来,我这就催催的。"他说着笑了,对着屹湘眨眨眼,说着当着他们的面打了电话,待要坐下的时候,看到叶崇磬写的,说:"我就说若是你看到了,必然是要留心的。"
叶崇磬笑道:"艾老手上放出来的东西,都不下手,等什么呢?"
屹湘看看那价钱。叶崇磬给的算公道。她沉吟,看秦先生。
秦先生笑笑,说:"我就是去寻那两位买家了,价钱嘛,有一位出的比小叶高一点。"
屹湘还没说话,叶崇磬便道:"那我在这个数字上再加一成。"
"这成了集中竞价了?"秦先生笑着。对着叶崇磬,"我再问问。那边也很有诚意。"
叶崇磬笑道:"我倒不怕竞价。那边胃口也别太大了。是谁呀,若是熟人,你跟他提提我的名字,让他匀我点儿?"
秦先生知道他在开玩笑,说:"哪有你这样的?"他这回并没有出去,而是在手机上写了条信息。
叶崇磬笑而不语。
屹湘待秦先生再次报价、叶崇磬面不改色的又提了一个百分比的时候,开口了,说:"秦叔,这部分,让给叶大哥吧。"
秦先生手机嘀嘀一响,他看了一眼,便做了个摊手的动作,说:"好。"
叶崇磬一笑,对屹湘说:"可惜没随身带支票本子的习惯。"他说着,在便笺上写了两行字,签了自己的名字,推给秦先生,"做个中人。"
秦先生笑着签了字。又转给屹湘。屹湘看了看,并没有什么错处,就在空白处签了字。
叶崇磬拿了便笺,郑重的说:"这我就放心了。"
"没见你这么仔细的,还真怕煮熟了的鸭子飞了?"秦先生摇头,把自己手边的支票给了屹湘。
屹湘跟秦先生解释了几句,便说自己该走了,"另外还有点事情。"
叶崇磬见屹湘蔫蔫的,似乎累的很。
等她走了,叶崇磬才问秦先生:"她要走?"
"你还不知道?早和我说了,上回她的房东陈太在这里看上了两样东西,走的时候仓促没来得及过来拿,她预备替她带回去的。"秦先生说着,看看叶崇磬,"你呀,说用心也真是用心,粗心也真粗心。你们还是姻亲呢,这么近便,也没见你近水楼台先得月?"
叶崇磬沉吟。
下午在邱家,奶奶倒是问起屹湘来,就是谁也没有多说。
他这么想着,心里颇有些异样的感觉......
外面进来人送了两个锦盒。秦先生起身把锦盒开了。是一对联珠瓶,一对碧玉镇纸。
叶崇磬看了,跟秦先生交割好,道了谢。
"好东西啊,真得好人使唤。"秦先生感慨了下。
叶崇磬听了,抬了抬眉,问:"刚那买家,是亚宁吧?"
秦先生翻了下眼珠,"怎么见得不是我?"
叶崇磬眼风一扫,扫到桌上那两张清单上,说:"东西虽好,出价也忒高了点儿,不是你的作风。他要那一半也就算尽了心了。都拿下来,贪心不贪心的不说,有点儿沉。"
"人精啊,都人精。幸亏不跟你们做生意。"秦先生又翻眼,"屹湘怕也知道了,不然未必那么快答应出给你。"
"这就是了。"叶崇磬笑笑,抱稳了锦盒,说:"你不人精,一年光跟我们抽佣金抽的把你这博物馆养的跟台北故宫似的?"
秦先生哈哈大笑,亲自送叶崇磬出去。看着他的车子走了,才回来。没有回那间屋子,而是去了隔壁,敲了敲门,进去,对着里面的人说:"都走了。"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十一)
董亚宁坐在罗汉床上,瞅着一盘棋。 秦先生进来这么一说,他将手里的棋子一投,转身下来,拿起搭在床边的外套.
秦先生站的近,看了看那盘棋,笑了声,说:"这都什么呀,一盘死棋!你这是没招儿了嘛?"他说着捻了颗白子,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下在哪儿。
董亚宁也回头看了眼。
他打从进来便一个人坐在这里,一子一子的落着,也就成了这么一个局。他见秦先生指间的那颗白子定住,犹疑不决,便从他那里拿过清单,叠起来放在外套口袋里,说:"支票我放在桌上了。廓"
他说完就要走,秦先生叫住他,看看他的脸色,说:"刚刚事出意外。你不会不痛快吧?我琢磨着,还是你们心照不宣,把事儿办漂亮了就好。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不要让艾老的东西落在旁人手上。又收了好东西又帮了大忙,小叶不是外人,丫头也遂了心,等艾老满意了,这事就圆满了。"
董亚宁脸上依旧是平板的,没有表情。
秦先生见他今天一反常态,从来了便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往常在他这里,说笑嬉闹是惯了的。虽知道他是脾气不好,但这样子不是脾气不好的问题。何况脸色也极差,他不禁关心了一句:"身体没事吧?"
董亚宁见问,便说:"没事。"
秦先生便只陪着他从里面出来,在院子里踱着步子,两人都不说话。穿过夹道,走到前院去,董亚宁的车子停在院子的一角。
他上了车杰。
车子开的极慢。
外套内侧的口袋里,那两张清单似乎会发热,渐渐的变的发烫起来,透过衣衫、透过皮肉,似乎是能烫到更深处去。
他只觉得由内到外的难受,只得将车子靠边停了。他下了车,走到前去,掀了车前盖,里面放着两个纸盒子。是皮三早上交给他的,是她车里的东西。他已经翻来覆去的看了很多次。
她的私人物品也被收好了搁在一个纸袋里。
他拿出来。
随身的大包用了很久的样子。四边都有些磨损。可柔软的很。她就喜欢用这样的大包,大的好像能把她半边身子都装进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能都随身带着了。可要是在包里找什么,就犯了难,脾气又急,把大包呼啦一下倒过来东西撒满地的事情,有时候一天就要来那么一两回。
他拿出她的手机来。已经没电了。
他无意识的按着键。当然是不会有反应的。
包里还有一个卡片机。
他将电话放回去,卡片机有电。他按开电源。画面在小液晶屏上展开的时候,由暗到明——照片拍的很随意,角度有些混乱,显然不是精心设计的摆拍。仿佛是连拍摄模式都弄错了,完全抓不到重点,拍摄当日的光线又不好,简直没几张能让人看下眼去的。只是画面里始终有一个小男孩。背对着镜头的、只有模糊的侧脸的......一帧一帧的过着,过的很慢。
他终于转了下脸。
就在他要关掉相机的时候,一帧清晰的照片出现在屏上。
是动物园大门口。大头贴似的,画面中的两张面孔神态各异,清晰极了,清晰的她下巴上的痣、小孩子那长长的睫毛,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用力的按着键向下翻找,几张合影之后是两段视频。
跟着颤抖的镜头,这个斑马笑呵呵的爬着栅栏的小皮猴子,比起那天爬在树上的倔模样,看上去可爱许多。
怎么这么喜欢爬树呢?
他皱眉。
画面里偶尔是孩子说话,也有她的,不过是一两句让他小心。她的口音跟孩子迥异,却也有一点点迁就的味道。似乎是在努力适应什么。其实她的音很美,但她......他想想,她究竟离开英国后,怎么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的?
就像他今天一子一子的落着,落到一盘局看上去已是无处可逃?
从相机中传出的沙沙声响,是风声、脚步声、一点点的呼吸声、还有衣物摩擦的声响,有些杂乱,搅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忽然的一声呼唤。
他一震。
画面停止了。
有什么东西也停在了这一刻,他按向"播放"键的手指,竟然有了些怯意。
......
屹湘刚刚到了医生诊室门外,随身的电话便响了。高秘书正要到休息室等她,见她站在那里有些发怔,便过来问她:"怎么了?"
屹湘摇头,说:"没什么,只响了一下。没来电显。"电话是临时的,现在只有家里人会打给她。她倒是并不觉得什么。"也许是妈妈。"她说着将电话递给高秘书。
高秘书接了,说:"我在这里等你。"
屹湘看了眼医生诊室门上的牌子。一门之隔,她只要推开门就可以。
"郗小/姐?"护士在旁边,"安医生在等你了。"
安医生。"青蛙"Dr.Morrison替她联络的在国内的心理医生安宜。美籍华裔。与青蛙师出同门。不管她的履历是如何的辉煌,只凭着她是青蛙信任的人,她的程度必然不低。
邮件和电话的往来是有的,安医生有一把笑起来分不出年纪的嗓音。倒让她格外喜欢气这种不见面的交流方式。
她转眼看看护士和高秘书。这两人都很有耐心的在等着她。
"这就进去。"屹湘说。她说着便敲了门。
诊室门一开,里面在等她的医生看到她,微笑着打招呼,说:"终于见到你了。请坐吧。"
屹湘到柔软的沙发上。她还没有开口,就听医生说:"刚刚跟青蛙通过电话。她这几天联络不到你,你就出现了......我想你一直没有来,应该是状况很好。"
"安医生。"屹湘叫她。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十二)
"叫我安宜吧。 "安宜医生给她倒了杯清水,走过来的时候,宽大的袖子拢上去,笑着说:"我这里只提供清水。".
"谢谢。"屹湘看着水杯,又看看坐到旁边她自己那张柔软沙发上去的安医生,"您也叫Morrison医生青蛙。"
安医生开朗的笑着,说:"是啊,"她比着自己的眼睛,"她那一对青蛙眼。不要瞪太大哦,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你有没有发现她一着急就会瞪大眼睛?"
屹湘原本拘谨着,被安医生这么一逗,莞尔廓。
是的,Vincent也这么说。有一次他们开玩笑,她跟Vincent说,Dr.Morrison如果去表演《小蝌蚪找妈妈》里的青蛙妈妈不用化妆呢......Vincent。屹湘忽然想到Vincent,这些日子,关于Vincent,没有人告诉她什么。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安医生看着她沉默出神,低头在笔记本子上先写了几笔。屹湘注意到,换了个姿势。安医生瞥见她并拢的膝盖和脚尖,轻声说:"放松点儿。"
屹湘又换了下姿势。被安医生一说,反而坐姿更端正了些。
安医生笔尖溜着自己淡淡的眉毛。
屹湘慢慢的说:"安医生,我已经停药有一段时间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药盒来。空空的、半透明的药盒。每一个格子上都有小标签。写的是药物的拉丁名字。非常的长,一团乱糟糟的字母。她已经看习惯了的,也背的很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东西她根本离不了杰。
因为太痛苦,不想面对可是又忘不掉,青蛙医生说不如试试这样,用药物来帮助你。只是这种药物还在临床试验阶段,不知道你介不介意作为志愿者参与。
介意。尽管比起做试验小白鼠,她没有别的好办法。事实上她的魂灵比阴湿的地道里乱窜的老鼠好不到哪儿去;老鼠也比她的魂灵要自由的多。
治疗了好久不见好转之后,她才开始服用这种药物。
"对你帮助越大的药,让你的依赖就越重。我跟青蛙的意见一致,还是希望你能够摆脱药物。虽然我这里有可替代的,如果你可以,不用到最好。"安医生转着手中的笔杆。轻轻的一点,笔尖戳在本子上。她的目光透过镜片望过来,随意而温和,并没有显出特别留意观察屹湘的意思。
屹湘说:"我想继续停药。"
攥紧了药盒。心也是一紧。
安医生就说:"要睡一觉嘛?你看起来只是休息的不太好。如果想聊天,我陪你聊一会儿。如果不想,就坐着。"
"最不喜欢的就是跟心理医生聊天。"屹湘说。
安医生笑笑。
她刚刚等了她那么久。叩响门板的两下轻响,充分显示了她有多不愿意走进这间房间。
她转了下身子,示意屹湘换个方向坐。
她的诊室对着养和最美的一个角落,又安静。有的病人来了,就只是坐在这里,看两个小时的静物。
她笑问:"聊够了吧?"
"够了。"屹湘斜靠在沙发里。
"任何的外力作用都是有限的,需要你自己的意志力。"安医生轻声说。
屹湘站起来,在屋子里走着。
脚下的地毯很柔软。
她走了一会儿,脱了鞋子。
光着脚,一步一步的踏着。柔软的地毯包裹着她的脚底,温度暖暖的水也似的......
安医生也不管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写了一会儿,听屹湘说:"虽然觉得厌烦,虽然每次见医生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总需要意志力控制自己的行为,跟自己分析如果不去会怎么样......还是会按时的见青蛙。多亏了青蛙。不然,我可能早已经倒毙街头了。"
安医生已经是听惯了各种病人离奇的经历的,但对着这般美人,说出这般话来,她还是被触动了。她抬眼,看着用脚趾轻踩地毯、简直要踩出花儿来的屹湘。
"你现在看起来很好。"
"我确实很好。可是,"屹湘脚趾转而狠狠的按着地毯,"可是当我看到他,一瞬间,我知道再好的治疗、再强效的药物、再顽强的意志力,都只是帮我把过去的自己麻痹到将要死、可以死,但是毕竟,没有死。"
"发生了什么事?"安医生温和的问。
"那天,我开车去撞人了。"屹湘闭了下眼。
"结果呢?"安医生头都没有抬。
"没撞死。"屹湘说。她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腿,"就那么一瞬,我以为已经化成灰的记忆,活了。"
"怕嘛?"
屹湘用力的抱着自己的腿,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安医生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观察她。
这是一个极强的防御性动作。是下意识的想要把自己保护好。但是并不是单纯的害怕,更多的是恨意和愤怒。看了让人生怕的恨意和愤怒。不难想象,郗屹湘开车撞人的场景,是多么的惊人。
"你在这里,很安全。"安医生说。
屹湘的下巴搁在膝盖上。
"恐惧。耻辱。厌恶。"她哆嗦着,"还有......"
"还有什么?"
她将腿抱的更紧,"我不想再吃药。我不想记起来。我更不想,再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状态。"
她盯着前方。眼下的她必须要好好的。更要好好的。
"会好的。只要你有足够的意志力。"安医生说。
屹湘闭上眼睛。
"你有没有对谁完整的叙说过让你恐惧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十三)
"没有。言芑瞟噶"屹湘身子抖了一下.
"叙述是你面对和放下的第一步。"
"我知道。"
"想说说吗?"安医生问。
"我想睡一会儿。"屹湘站起来。
"介意不介意我替你按摩一下?"安医生问,指了下旁边的一张按摩床。
屹湘怔了一下。她并没有留意到安医生的诊室设施廓。
安医生放下笔记本,脱了她宽大的外衣,里面是贴身的柔软棉衫。
屹湘看着安医生柔美而又显得很有力量的手臂,静默的看着。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安医生则让她趴在按摩床上,手很轻的在她肩头按住。只是她一下手,便立刻感受到屹湘身体僵硬了。接着,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身子放柔软了些,但还是僵硬的。
她此时非常抗拒陌生的身体接触。
安医生还是先缓慢而有节奏的试着按压她背部的穴位。
"我有阵子很迷泰式按摩。知道为什么?"她语气里含着笑杰。
"是不是因为一个传说,用了一种精油按摩胸部,会让胸部再发育?"屹湘话音有些含糊起来。
安医生走到屹湘前面,说:"是啊,就是这个传说。"
"结果呢?"屹湘问。
"结果?你自己看。"安医生扯了下自己的衫子,"还不是飞机场?"
屹湘瞟了一眼安医生的上围,说:"其实,刚刚好。"
"哇,你对一个还在哺乳期的女人说'刚刚好'?"安医生夸张的问。
屹湘微笑。
安医生的手按在她背部,看上去很轻柔的手,按摩的时候劲儿却不小。
手法很柔巧,力道也刚刚好。
渐渐的让她觉得舒服、放松。到这会儿,身子才完全的贴在了按摩床上。
安医生随便的跟她聊一些话题,听上去似乎是没有什么目的性,有一搭没一搭的,窗子好像是开了一点点,从花园里进来的空气总带着不明的香气。屹湘不知何时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喂,喂你来吃一口......"嘻嘻笑着,叫她。
这人真能捣乱,她正忙忙叨叨的把一幅幕府时期贵妇和服图画临摹完毕,只差一两笔了,他偏偏要来捣乱。
其实已经捣乱了好多天了。
真盼着他出门拍摄、描摹古建的时候,她可以在住处画自己的画,只需掐准了点儿给他送点儿吃的、或者等他回来,给他端上来准备好的食物——有的时候他会乖一点,肯老实的坐在一边陪着她;有时候就不会,非要她搭理。就比如眼下,他拿了一柄银匙舀着一桶刚开了封的奶粉,非要她也尝一口。
干奶粉很好吃嘛?
瞪他也不管用。自己吃的不亦乐乎,还开始胡说八道:"以后就给咱家孩子吃这个牌子的奶粉吧。我吃着不过敏,他吃着肯定没事儿。"
她好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忽然玩儿心大气,装作要来一口的样子,待他将银匙凑近了,她一口气吹过去,顿时他脸上挂了白霜。
被他追的满屋子跑。
屋子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落了下来,六席大的空间里,榻榻米上简直没有一块空地。
被他抓到摁住,咬牙切齿的说要惩罚她,忽然听到隔壁的动静,两人都屏住呼吸。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只剩下听觉高度灵敏。
和室墙壁薄薄的,住了几个月,隔壁那对夫妇的动静时常传过来,他们虽然听不太懂日语,但他们何时为调笑、何时为拌嘴,总是能分辨出来的。有时候是在激烈的对打,打的厉害了,都会让他们误以为是地震。当然还有,别的能制造出如此震动和声响的事情,虽然觉得尴尬,总要极力的回避了去......他有时候听着隔壁夫妇俩的吵闹会出一会儿神,那颇为强悍的妻子屡屡占上风,他就问湘湘,以后我就是那个挨打的老公吧?她就立刻拿起画笔真的打他。
"墙又动了......"他俯身在她耳边笑着说,低低的。
这一次不但墙壁震动,好像榻榻米也在震动。
屹湘起初以为他在动坏心眼儿,就扭着想要躲开,却被他拉住。四周围震的也太不寻常,两人对视着,忽然间一起叫道:"地震!"
他抓着她的手臂就往外冲。着急起来,一出门竟将她勒起来扛在肩上,三步两步的往下跳。那楼梯其实逼仄,他不知道怎么计算的,竟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楼梯间和通道,跑到院子里去。
地震并不严重。他们俩跑到院子里不一会儿,便停止了。
隔壁夫妇和房东一家陆续跑出来,他们俩看到,憋不住的笑起来。房东他们是见惯了这阵势的,小小级别的地震自然不在话下,都镇静如常,只有他俩不停的笑,倒让他们觉得奇怪......
回到房里她动手收拾东西,他说饿了。跟她在一起,他完全是个饿了的时候就只会等着的家伙。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做晚饭。忙着洗菜叶的时候,他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腮上轻轻的亲着,他说:"刚刚真有种生死与共的感觉。"
她不说话,只是侧了脸,亲他一下。
微凉的唇轻轻一碰他的下巴,说:"别捣乱......给你做吃的呢......"
他不满足,索吻。
更深更密的亲吻。似乎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庆幸,吻的痴迷而又坚决。
"湘湘,我死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吧?"他紧紧的抱着她。
青菜叶子落在水中,她沾满了水珠的手抬起来摸了摸他的脸......
京都的夜晚是安静的。
他们在这样安静的夜晚,头对头在灯下忙着各自的功课。她偶尔会起身看看他画的图。他的图跟他的人不太一样,粗粝少些,建筑的线条即便是粗犷的画法,但是细节上还是很清楚。而且总有些笔记。是他自己的符号。她看不懂,但也觉得每一个符号都是他的,组合起来看,和谐美好。
小桌下他的腿贴着她的,这个时节熏笼是早就撤了的,他的腿却总是热乎乎的,让她觉得暖和......
春夜里,野猫出入院落,有此起彼伏的叫声,叫声让人有些难耐的躁动。
不日又将分别,对他们来说,正是***苦短。
他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她撑着手臂看他的脸,月色下他的脸白皙俊美,有些透明的清灵之感,几乎让她不忍触摸。他的呼吸似乎混着一点莫名的味道,该是窗外即将盛开的樱树的气息吧......
她默默的看着、看着......云浮动,遮了月,他俊美的脸云影罩住,暗下来。
她想拂开那阴影,手伸出去,却只让那阴影更重了。
心里便有些急,近些、更近些,伸手去摸他的脸,脸是冷的。
"董亚宁!"她慌乱。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十四)
刚刚还是热乎乎的人呢.
她捧住他的脸,他没反应。
云影散开,散开了,她再靠近他些想看清楚,却不想他冰冷的脸上,一片血污,她骇然的擦着他脸上的血,那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擦去了,又冒出来,越来越多,他的脸被血污糊住了......
"董亚宁!"她惊骇大叫刻。
不是,这不是董亚宁,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她手上沾了血,喉咙发紧,一种胸闷想吐的感觉涌上来。头脑中还剩下一点想法,就是这冰冷的被血污浸着的面孔一定不是董亚宁。
"你是谁?你是谁?你不是亚宁......"她胡乱的撕扯着什么,扯不开扯不净。随着那团血污在眼前扭曲、扩大,血腥味越来越重。正在她要起身逃开的时候,满脸血污的人忽然间起来,对准了她的脸;同样沾着血的手禁锢住了她......
"啊!"屹湘狂乱的叫起来,"救命!救命......放开我......"
她的手臂在身前乱舞着,喉音因为喊的用力而变的沙哑难听,且渐渐的在发狂一般的叫喊中,似是耗尽了精力,慢慢的弱下去、慢下去......
"放......亚宁......"这最后的几个字,渐渐吞进了她的喉咙里噱。
安医生坐在一边,她的手被屹湘抓住,掐的已经快脱皮了。她忍住不发声。
屹湘猛然间睁开了眼睛,翻身坐起来,两条腿悬空,一时没有下地。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汗水顺着鬓角留下来,她惨白的脸上,一对大眼空洞洞的。嘴唇灰白,不住的颤着。
心要从喉咙里钻出来、落在地上了。
她猛按着胸口,电一般的目光朝着安宜射过来。鼻端有血腥味,可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香气,让人神智松懈......
"你看到什么了?"安医生问。一点也不怕屹湘这凶狠的注视。
屹湘哆嗦着唇。
那布满血污的人脸在她面前晃着,晃着......她崩溃一般的痛哭起来。
安医生任她哭,并不劝慰。
"不是他......不是他......我错了......"她哭。
哭的身子都软了。
没有办法改正的错误。
她只是做错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就葬送了几乎所有。
她所拥有的本来就不多,真经不得葬送。
可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拥有的时候总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却不知道有一张密密的网始终在编织,她早已被隔在网的这一边,唯一的缺口是他对她的信任和深爱,只有这个缺口可以让她撕开整张网、或者弃那张网于不顾。但她一时的轻率,踏错一步。这张网似乎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将她与他完全的隔了开。
如果有什么是她必须恨的,她最恨的首先是自己。
她本该做的更好。
但是错了便是错了......
安医生终于在她的哭声渐渐弱下去之后,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将热毛巾和温水一一的递上。
她轻声的问:"你可以吗?"
她的声音配合着此时的环境的气氛,似乎有种蛊惑的力量,鼓励着屹湘,鼓励着她开口说点儿什么。
只不过好久之后,屹湘才开了口。
"......我只是气愤。万里迢迢回来,落地就去找他......可是他......他竟然跟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我不知道那种情况......什么解释有用,什么解释,能让我在那个时候接受?我那是为了什么才回来的......因为我爱他,我舍不得离开他......想告诉他,在过去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想他——我没错是再任性不过。可那是他允许的。我为什么那样,他清楚。我说过,一定要成功。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恶俗的故事。我得站在最高最亮的地方,有一天我的父母会为我骄傲,有一天将我抛弃的人会后悔。他说你怎么这么傻?他说你只是被抛弃了那一次,如果不是那一次抛弃,我们该绕多远的路,才能相遇,你想过么?他都知道的......我一路钻营,顺风顺水,参赛获奖,供职名企,小有名气。是业界看好的新晋设计师,如果我想,我三两年内会再上几个台阶,或许会成为大牌的首席,前途光明......他就在那个时候开始时常提点我,问能不能别再这么执着了,湘湘?你停一下好不好?今天我已经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当时年纪小,并不懂。我以为爱情是消耗品,但生产商只要肯供给是不会断货的;可是不,爱是奢侈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也不是拥有之后就是永久......我犯的错误太多,这只是其中之一。当我想要留心呵护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起了变化。
"我们长久的相隔两地,我知道我爱他、也知道他爱我,可我的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自己的事情上,忽略了他太多。那时候......其实比起他来,我的成功,大约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当我不停的看到他的项目、回到北京也很难见到他,他却总是想办法调整日程迁就我,我才知道我在英国的时候,他不定时的飞过去守着我空荡荡的公寓,对他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
"我会觉得感动,也会茫然。都是忙碌不堪,见面除了亲密行为,就是我说他听、他说我听......吵架和伤害,是家常便饭。彼此间都觉得累......还是会想,见了面还要狠狠的伤害,好像伤害他才能证明这份感情还在。渐渐的我就害怕。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握多久这段感情、还有他的人。他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少年,在我悲伤的时候肯用自己的一切来安慰我、在有危险的时候肯带着我一起逃生?我不知道。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十五)
我看出他也疲惫。离开霍克斯海德,我隐约觉得那可能是,终点。但是不愿意面对。真不愿意面对......逃避到无休止忙碌的工作中去是最简单而富有成效的方式。我不找他,他也不找我......忙是忙起来了,却忽然觉得没有意思......有一天我觉得累的很,提早下班回到公寓,听到他的电话留言。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他那边环境含混而嘈杂的,大约是他在外面喝酒的时候打来的。以前这种电话常有,他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会打电话过来。那个电话里,倒是干脆。他要我马上回去,结婚。他说湘湘,这不是我第一次求婚......电话被一阵女孩子的笑声打断了。那笑声其实有些熟悉,只是我累极了,一时没有想到是谁。如果我能早些想到,是不是事情就会不太一样?我不清楚。但听到那样的电话,真让我百感交集。说难过也难过,说失望也失望,说感动,还是感动的......我知道他的环境不单纯。很多的怀疑和猜忌,是我们俩吵架的原因。我时常也安慰自己,也许是我敏感多疑了;自己性格里的缺点总是知道的,也因为这个,每每吵架、说过很多伤害他的话之后,就会后悔不已......可很多的事情,他该跟我说,但他不说。虽然我不知究竟,大约也猜得到。可是靠猜的......靠猜的事情,永远只会往最差里去想。一个疙瘩不解开,再来一个,结果是越结越大。唯一的信心是......信他还爱我;而且他爱我,比我爱他,也许更要多一点......就是这一点,仅仅这一点。再多的传言,也可以当耳边风。他是个很好的男人,爱上他不是难事。重要的是他心里爱的是谁?.
"我坐在沙发上想打电话回去,算算时间是北京的深夜,犹豫着犹豫着,就抱着电话睡着了。那些天总觉得累和困。我以为是心里累,才觉得工作格外的辛苦......可是不是的。我怀孕了。"
安宜医生将一条披肩取过来披在屹湘身上。屹湘不住的发抖,冷汗直冒。安医生并不打扰她,由着她坐在地毯上,而她就坐在她身边,随时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做她的一靠刻。
"对着医生一再的问,是不是真的、这是真的吗?不相信。把医生问烦了,才停止。坐在诊所外的台阶上,好久没有站起来。我一直很小心。除了......我们第一晚。不懂也不会。那之后,很久没有......后来是渐渐的大了,他开始想办法要拖我回北京、结婚,就威胁我说要使阴招儿。我就吃药。他又怕我吃药有副作用,就妥协了。后来他也很守规矩,并不勉强。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是百分之几的意外几率?总之,就那样了。我没想过有孩子会怎么样。真的来了,是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以前也会说,湘湘我们生一个宝宝吧......那么遥远,遥不可及的。可当这,就像是天边的星星,猛的一下子触手可及,那感觉难描难画。只觉得从此以后,有个小东西,跟我血脉相连......而且,也跟他血脉相连......这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了吧?
"打电话给他,不是不通,就是秘书接。头脑一热,没有多想,只是知道必须最快的见到他。见到他,跟他说,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老实说我觉得不安。竟然是不安。但......我都这么高兴,在我说了无数次,不结婚不生孩子,只要成功,都还觉得兴奋。他这个曾经连孩子的名字都自娱自乐嘟嘟哝哝起了无数个的人呢?我决定既然电话打不通,那不如暂时不说。反正我回到北京,立刻就会见到他的。我花了几天把手上的工作处理清楚......后来我不断的想,如果不花那几天时间,也许状况也不是后来那样。
"该来的,全都没有躲过去。我不单单是震惊于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而且跟他在一起的是我、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我看得出来他确实是喝醉了,但粟菁菁是清醒的。还是愤怒至极。离开后恶心反胃的,蹲在路边吐。吐都吐不干净那种恶心的感觉,只觉得是被双重的背叛了。回家之后,跟父母亲也起了冲突......我的保姆阿姨最先看出我不对劲儿,悄悄的问我。我没瞒她,她着急的什么似的。让她先替我保密。也不想见他,不接他电话。可阿姨放他进门,让他来跟我解释。悄悄的和我说,湘湘你别意气用事,你想想,如果孩子都有了,你难道真的去做手术?大小是条性命......亚宁要是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你就软和一点吧。可我不能原谅他。起码当时,心里过不去、嘴上更过不去。总觉得委屈、难过、恶心,连一枪崩了他的心都有,让我怎么跟他说,说董亚宁我怀了你的孩子?"她闭上眼睛。
死也说不出口,在那么愤怒的情况下。
满肚子怨气不能发泄,将他赶走了还是不行。
报复他的心思不是没有过,真觉得必须做点儿什么才解气。伤害自己、伤害他...噱...
屹湘打了个寒战。
"可是没想过要伤害孩子。我坏,但没想过要伤害孩子......在家里,气氛也不好,沉闷压抑的让人发昏。父母亲都执意让我快些离开北京回英国去。偏巧外公又住院了,更添些烦心事。那天是去了酒吧。只图散散心。不想遇到他,去的是他最不喜欢的一间。只想换个环境,再在家里憋着我会发疯的。到了那儿,满眼都是陌生人,我坐在吧台中央的位置,喝着清水。谁过来搭讪都不理,酒保问多少回要什么酒都不应......酒吧里的音乐突然换成了摇滚版的《苏三起解》,听着听着,我突然间开始哭......"
哭的伤心。
她是个在灯红酒绿中哭着的莫名其妙的的女人。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十六)
手机放在吧台上,他不停的有电话打过来,还有信息.
"对不起,我错了。"
"你原谅我。"
她没反应,他急了就发过来:"你到底在哪儿?湘湘我现在有急事不能来找你,你冷静下,我回来会跟你解释清楚。"
她拿着电话看。
"你等我。"他说。
她已经想要见他。可是...刻...
"你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他最后说。
眼泪不住的往下落。
她想自己可能是荷尔蒙分泌开始起变化。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是不停的哭的反应。她应该火爆万分的拿着能拿到的任何东西打他、打的他求饶解释也不原谅、甚至是用堕胎惩罚他让他心疼后悔......可是都没有,没有办法,她知道自己舍不得。不知道他会不会心疼后悔,忽然间信心不足了,但她一动了这个念头,五脏六腑都在疼。
是她舍不得,放不下,可还想不开。
像是钻进了一个古怪的圈套——知道自己如果舍不得就势必要原谅他;可是原谅他就势必要做出让步,如果让步,那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是不是早就有了裂痕,是不是必定会有杂质?
哭的久了,她觉得更累噱。
就在那个时候有人坐在了她身边,轻声的问:"哭够了没有,湘湘?"
嗓音低沉而有有磁性,她一转脸,险些以为是董亚宁。却是是跟他有些像的董其勇。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坐下来,玩着吧台上的纸牌,问她。
那天董其勇看上去并没有不妥。
素来知道他的性情是有那么些散漫荒诞。亚宁不太喜欢他,也不喜欢她搭理他、更不喜欢她因为礼貌客气见了他也称呼一声"叔叔"。往日她虽觉得他霸道,也尊重他的想法,对董其勇是大面儿上过得去的敷衍——毕竟,这是个路过伦敦,还是会偶尔请她帮帮忙、再以答谢为理由请她吃饭的"长辈",尽管忙是会帮的可是吃饭她总是推辞不去。更多的,还是觉得他并不是个坏人,而且,究竟是他的叔叔。也许终有一日会成为一家人,她不能不周全照顾彼此的脸面。董家的人她不是每一位都喜欢,也不是每一位都喜欢她。
她也觉得董其勇看着她的眼神,偶尔会有一点点的奇怪。只因他是个万花丛中过的人,她就把他当成是会对任何漂亮女人放电的男人,并没有想太多。不过照董亚宁的话说,董其勇还是"五毒俱全",让她"离他远点儿"。她也就放在心上。
也就是那样的心境下,她才不愿意再理董亚宁的警告。破例的坐在那里,多跟董其勇说了几句话。他在她面前,通常都很安静。他人物俊秀,说得上是风流倜傥,并不惹人厌烦,尤其在有意展示风度和魅力的时候。想抽烟,还问她可以不可以。她说可以。心里是明白,酒吧空气这么差,还是早些离开的好。董其勇点了烟。她正巧想去卫生间,先离开了下。出来的时候她以为董其勇该走了,却不想还没有。看她脸色不好,还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另给她点了饮料,她没动,先走了。
离开的时候在外面等车,车子放过了一辆又一辆,时间还早,夜幕下,有些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茫然。董其勇开车经过,问她去哪儿,说送她。
她只觉得巧,便说不用。
他笑笑。
那一笑让她觉得尴尬,于是还是上了车。
他轻声细语的说是不是跟亚宁吵架了?看看她,眼神里有些了解。只是接下去也并没有说什么,叹了口气而已。
她又想哭了。忍了半晌,眼睛还是湿了。
他递给她纸巾,说别哭了,等亚宁回来,好好儿的沟通一下。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就是真过不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着接了个电话,沉默了一会儿问她,有个朋友叫聚会,要不要散散心去?或者这就送你回家?
他看了她一眼。
她说好。
那地方并不偏僻。是个挺新的别墅区。她第一次去。但看上去董其勇是熟门熟路的。进去看了,便放了心。是个极普通的聚会,只有几个人。见到她,纷纷的看向董其勇,没有要他介绍,他也不介绍。坐下来她就知道是聚赌,但是也不觉得意外。只是赌额之大,让她略有些心惊。想起董亚宁偶尔露出的意思,也知道董其勇是惯了这样的。她坐在那里有些出神,就那么想起了董亚宁;想起了他,就又有些难受,可她在干什么,不是让自己胡作非为起来,就能摆脱心里这种难受的......见她发呆,董其勇让她代推了两把牌,都赢了。气氛很热闹,她也笑了。后来他们俩坐到一边,看着别人玩,聊着天。她觉得口渴,手边那杯西瓜汁拿起来,太冰了,她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就在那一刻,她忽然间看到他在旁边看她的眼神,一怔之下,立刻说要走。
"怎么?"他竟一把拉住她。
她骇然,甩开他的手。
他立刻道歉了,说:"对不起。"
她站起来便要离开,他追出来。她起初以为自己是有些慌了,走的又急,才会头晕。但越往外走,心里越明白应该是有些不好,头脑还清醒,记得自己进了这里只是喝了那么一小口的西瓜汁。她就走的更快,几乎是要跑起来了......还好已经走到别墅院子里了,离大门只有一步之遥。她想只要出了门就好说,可是被他拉住了,一下子抵在门边。
她一声惊叫堵在了喉咙里。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十七)
被冰凉的门撞到后背,她短暂的疼痛之后是急速袭来的眩晕,腿便开始发软。整个人往下滑,像从滑梯的顶端顺势而下,身子被撑住,她想推推不动。极力的睁开眼睛,这张泛着异常的红光的面孔近在咫尺,他的眼睛里已经很明白的表示他当时的意思。
他说湘湘,我喜欢你很久了......她气的浑身乱战。不但是气他,还气自己。恐惧,在现实的危险之下,让她害怕。听着他说你还不知道吧,你们俩是根本不可能了......亚宁会跟菁菁结婚的。事儿已经定了,亚宁还在瞒着你。瞧他干的好事儿,这是想享齐人之福嘛?
她挣着想要开了大门离开,可是力气并不够。越急越知道事情糟了、真的糟了......她喊也喊不出来,叫也叫不出来,从没有那么的觉得无力和无助。更糟糕的是,她的身上开始发热,口干舌燥的,想抓住什么,缓解一下这种诡异的热潮......
灼热的气息在颈间耳边是粗重的喘息,她身上越来越热而四周围有种奇特的柔软和香甜,许多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浮浮沉沉、沉沉浮浮......她想喝水,就真的喝到了水,她想见的人,也就真的在眼前了。
笑的很好看,他只是不说话,问他为什么不说话,又是笑。
只是抱紧了他,从此再也不分开。
"我爱你......湘湘......我爱你......"
耳边重复的是这句话,一再的重复。
她仍是说不出话来,晕乎乎的,只是焦躁、难耐,手腕子被掐的疼......就是这疼,疼到让她身子一震。模糊的意识被刺破了一条小小的孔,进来一点点,足矣。
不是的,这不是他
他从不会让她这么疼。
几乎是在千钧一发 的时候,她惊醒。可是......仍然是迟了一点点。她手腕被牢牢的扣在一起,身上是他。她紧咬着牙关,用全部的力气,将自己挪开......太难了 。挣扎的越凶,遭到的压制便越猛。她咬着嘴唇、舌尖,拼命的用可能的方法让自己再恢复一些意识和体力。
天旋地转。
正是觉得万念俱灰的时候,用力的喊着"......帮帮我......帮帮我......亚宁......"她是尽力的在喊,那喊声其实微弱而嘶哑。
全身的血都冲到头上脸上,热的就像要冲破血管皮肤迸出来。
如果是那样、哪怕是那样,死去也可以。
她狠狠的咬着牙关。
"亚宁!"
就想最后再喊他一声。
就在这时候,加诸身上的禁锢忽的松懈了一点,就是这一点让她得了便。
床头上有一盘水果,刀叉俱全。
她滚落床下,一把将刀叉都抄在了手里,丝毫没有犹豫,直指自己的喉咙......刺痛,由浅至深的刺痛,让她神智越发清楚些。不由得叉子便划下去,用力更狠,在肌肤上一下,又一下,好让自己被痛楚弄清醒......眼睛里四处都是红色的,死咬住牙。
他扑过来。
刀叉尖端顶住喉咙,她靠着墙壁。
他脸上红潮退去,冷汗顺着又青又白的脸往下流,看上去,让她作呕。只是他伸过来的手抖着,说湘湘你把刀放下......他的表情扭曲而奇怪。他说湘湘......我没别的办法,只有这样的机会,能得到你......你如果恨我,就......
她手中的刀叉毫不犹豫的对着他捅了过去。
为一点念头,就是先杀了他吧。反正她是不能先死......就是死也要先杀了他再死。必须杀了他。
他躲闪,但明显的身手也并不灵活,像喝醉了酒的人。使出来的力气还是有些蛮,处处都很重,她不管不顾、毫无章法。
逮住什么就朝着他砸什么。每一下的动作,都带着反弹似的虚脱和痛苦,她知道自己仅仅是在靠着意志力,不能就那么完了。
妆台被她拉倒,跌断了茶几的玻璃,碎片横七竖八的成了各种各样的凶器......两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终于倒伏在地上,她躲在墙角浑身乱战。
听到外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在地上蠕动了一下。她随手抓了一块碎玻璃,扎在他的背上,听到他的一声惨叫。她已经耗尽了身上仅剩的力气,虚脱一样,倒在地上,随玻璃刺破她的皮肉,她只觉得清凉......连天花板都是红色的。
她抖着,拿着他的手机,手指抖着,艰难的按着数字。
那组数字牢牢的刻在脑海中......按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眼前已经完全模糊了。耳边就听到房门被敲的咚咚响,似乎有人要往里闯。
她闭了下眼睛,眼睛里的液体冲了出来,稀释着脸上的血。
她抹了一把。
将最后一个数字按了下去。号码拨出去了。那等待的时间非常短暂,于她却是无比的漫长,好似过了几生几世,只待一个回应,哪怕在最后的一刻,听到他的声音也好......却是关机的。
于是她果断的按了三个数字。
她报了警。
警察来的非常快。
有人将他们抬到担架上,她听到询问,勉强的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报出去,后来才知道,报出去的是家里的电话号码,也许潜意识里,是知道,如果还有机会活下去,也只有家才能让她安全,才会给她遮蔽,而从那以后她将难以回到他的身边......
郗屹湘长久的、长久的沉默。
她靠在安医生的肩膀上。
夜色已降临,在安医生征求她意见问她要不要开灯的时候,她阻止了。
"别开灯......有光,我怕。"她说。
安医生轻声的说:"该怕的不是你。"她回手扭亮了落地灯。
灯光并不刺目,屹湘却仍然是避了一下。
"你很勇敢。"安医生重给她倒了杯热水。
"我没想活过来。"屹湘说。
活过来要面对的,比死去更可怕。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 (十八)
从醒过来的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的人生比产生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那个落差还要巨大。天堂到地狱的形容并不夸张,是现实的存在。
她清清楚楚的听着母亲用克制和冷静的语气跟她简洁的分析、明白的列明,条理清楚,结果确凿。才知道母亲早就让她回英国去,前有因、后有果,是不得已而为之,更是势在必行。她一着错,让父母陷入被动。可即便是被动,她仍希望他们能保护她。
愤怒和悲伤,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她对着母亲问:"如果我是您亲生的,您是不是还会这么做?"
母亲的反应是狠狠的一记耳光,然后抱住了她。
脸上疼,身上被母亲捶打着,更疼。
却是知道起码在当时,是完全没有办法的。谁也救不了她,她所深深信赖和依靠的人,一个都救不了她。真要救她,什么都不管不顾,她是不是会同意?
不会的。她不能那么自私。
没有办法惩罚那个混蛋,也没有办法再清清白白的站在董亚宁面前,堂堂正正的告诉他那些她早已想跟他说的话。她只有永远沉默下去。让所有的人,因为她的沉默,得以全身而退。
心里是明白的,这是一条路走到黑。还要拉着他走到黑。她也许是再也看不到希望,却想他终有一天能走出去,重见光明。
母亲说,湘湘,这个孩子不能留。
母亲有她的考虑。她希望所有的事情过去之后,她的女儿还能重获新生。没有负累或者少些负累。
她不能怪母亲。理智告诉她,不留是最好的选择。既然已经选了将董亚宁瞒住,就该瞒的彻底、断的利落。这叫剪草除根。
她想了很久很久,艰难的转过脸来,看着母亲因为她熬红了的眼睛——有一段时间了吧,母亲陪着父亲,多思多虑、夜不成寐——她应该是心疼的,只是全身上下在那个时候没有哪儿是不疼的,疼到极处便也麻木了,她跟母亲说:"妈妈,我再也不会幸福了。"
再也不会幸福了。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了。
这句话让母亲那熬红了的眼睛里涌出泪水。
她从小到大甚少让母亲这么伤心。上一次,还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离家出走。在那个时候她曾经许下的誓言,是不能再让母亲伤心。她又没有做到......怎么又没做到。总是让爱她的人失望。
她说妈妈等我想清楚些。
她重新盯着天花板。那几天总是阴天,窗外的树影进来,天花板惨白的底子上,总有深深浅浅的阴霾。那阴霾一忽儿浓,一忽儿淡,她的意识也一忽儿清楚,一忽儿模糊。护士说要是忍不住,跟医生说要点止疼片吧。缝伤口的时候,医生要给她打麻药。她还算清醒,清楚的跟医生说,不要麻药,就这么缝吧。
每一针刺到皮肉里,她都数着。医生手偶尔的抖动,会引起皮肉震颤,那更加几分的疼,她都觉得可以忍受。也只有身体的疼痛,才能缓解心里的疼痛。
不要麻药,不要止疼片,不要任何的缓解疼痛的方式。
母亲看出她的用意,对她说湘湘,你知道如果不断干净,后患无穷。你能承受,孩子能承受嘛,亚宁呢,以后知道了,能承受嘛?他们会恨你的。
是的,都会恨她的。恨她带给他们的这些伤害,恨她的任性妄为,恨她不跟他们商议,就安排了他们的人生。
她还是说妈妈让我再想想......妈妈,外面是不是都传遍了?
她问。渐渐的已经冷静下来。
母亲说,有些事情,尤其是有意为之,我们不能控制。但是该处理的、能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
她说:"我明白了。"其实最想知道的,是他能不能被瞒的严实。既然传言起来了,那就代表事发之后,他们家一点儿都浪费时间更没闲着。在那种情况下,甚至都不能怪他们精于算计、果断出击。换了她,她也应该会为了保护自己人而牺牲掉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物的,不会有任何的不同。就是这么残酷。她究竟,变成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人。
她说对不起,妈妈。
母亲握住她的手。
她又说:"别跟哥说。不要告诉他。"她低了头。皎皎白月一般的爱她护着她的哥哥,若是知道她成了这样,会怎么难过,她不能想象。
"暂时不会告诉他。"母亲说。
她看着母亲瘦瘦的手,"我该听您的......但是对不起,已经走到这一步,不能回头了。您别难过,我会好起来的。"
什么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她看到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不好?只是以后,我是真不能承欢膝下了。"她跪在床上,将母亲的手合在一起,额头抵在母亲的手背上,说,"他还没有来......"
他还没有来。暴风骤雨一般的他。
她亲手葬送了自己之后,还要亲手了断她和他之间的感情,以及,联系。
真怕他说,湘湘我什么都不在乎,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结果她最怕的一幕没有出现,却让她更加的痛苦......而一次又一次的面对他和
他的家人,终于让她连一丝奢望都灭了......
母亲说过的吧,湘湘,怨我们吧。
怨吗?起码是怨过的。
但更多的是怨自己。最不能原谅的,是她自己......
外面起了风。
安医生看着窗外,问:"累不累?"
屹湘点头。
累极了。于是她停止了述说。
安医生起身,线香早已经燃尽,屋子里氤氲的还是那淡淡的香氛。落下来的香灰,在香炉的周围堆成一小撮。她揉了一下,在指尖,涩涩的......她又点上一支线香。
轻烟袅袅,让人沉重的心和意识在瞬间有些被迷惑而产生的轻盈感。
她回头,郗屹湘已经歪在地毯上睡着了。
她走过去,将屹湘身上那条披肩拉了拉,轻手轻脚的,不惊动她。
哪怕是短暂的,能让她多睡一会儿也好。
她坐回自己的座椅上,将手边的录音设备关掉,拿起笔来,在记录本上认真的写起来......
屹湘在睡梦中蹬了下腿,腿有些肌肉抽搐。
安医生静静的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她面容上的憔悴被淡化了好些,柔静美好的很,下巴上的蓝痣,给柔静美好的面容增加了几分悲伤,但似乎悲伤也没有那么浓了......只是未来,仍锁在她紧蹙的眉尖中。那里,一团阴霾,始终没有散去。也许,还会加深眉间纹路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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