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一)
叶崇磬跟Allen正在等着点好的面端上来的工夫,Allen还在摆弄着那几对核桃,已经有好久不说话。
叶崇磬也静静的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一根一根的简直数的清,白皙的面容、脸上粉色的红晕,真是好看。就这么安静的研究着对他来说还算新鲜的玩意儿,轻易的造出了一个别人没有办法立即进入的环境。虽然看起来很专注、很好,但也不是不让人担心的。
叶崇磬轻咳了一下,Allen仍没反应。他就招手跟侍应示意。走了一上午,坐下来便觉得口渴的很,他已经喝了一杯酸梅汤。Allen杯子里的酸梅汤却动也没动。侍应拿了壶过来给他又斟满了一大杯酸梅汤,他一边喝,一边说:"多多,喝口酸梅汤。"
Allen这才抬头,拿起杯子来研究了一会儿,闻了闻那红褐色的透明液体。
叶崇磬默不做声的喝。他特别跟侍应说了,不要冰镇的。
Allen看看他,又看看酸梅汤,似乎有什么想问,但是没问,先喝了一小口,立刻皱了小眉头,嚷道:"好酸!"
叶崇磬口中正含了一口酸梅汤,不知为何特别想笑,差点儿喷出来,急忙的咽了,笑问:"不喜欢?让人给你换清水。"
"好喝的。"Allen又喝了一小口,才说:"我怕喝了这个饱肚子,等下吃不下炸酱面。"
叶崇磬开怀的笑起来,手扣起来,敲了敲Allen光洁的额头,说:"那就少喝点儿,我怕你渴。"
"我又不是小孩。"Allen把核桃划拉进包里,仔细的放好,不在意的说。
面馆子里人多而嘈杂,热气腾腾的,Allen安静可爱的样子,却好像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让人看着心里就宁谧欢喜起来。叶崇磬不禁叹了口气,微笑。等到他带着Allen洗手回来,面和配菜都上齐了。他细细的教给Allen怎么放菜、放多少、怎么拌面......Allen学着他的样子,看一眼,做一样。面是提前分出一半去了,加进豆芽、黄瓜丝、胡萝卜丝等等这些,还是有不少。
"吃不完也没关系。"他说。
"吃不完被Mummy知道可不得了。"Allen小声的咕哝着。提到Mummy,他脸上有一丝阴影,转脸看看窗外的街上,树荫下来来往往的人。左手拿着筷子,麻酱沾在筷子上,他咬了下筷子头,说:"Mummy也喜欢吃炸酱面。"
叶崇磬不知他为何显得伤感。
一个小孩子,居然"伤感"。
"嗯,以后我可以教给你怎么做,你可以随时给她一个惊喜。"叶崇磬示意Allen吃饭。
Allen眨眨眼,把筷子换到右手,说:"好的。"看着碗里的面,小声的问:"我能再拨给你一点嘛?"
叶崇磬笑着,另拿了双新筷子,挑了一点面到自己碗里来。然后看着Allen开始大口的吃面。甜面酱沾在他的小嘴边,小猫儿似的好玩儿......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动筷子。好像今天的炸酱面格外的好吃些似的......
屹湘隔着饭馆的窗子看到Allen坐在饭桌边吃着面,小脸儿简直要埋进那只大碗里去了。坐在他对面的叶崇磬,则吃的慢条斯理,不时的抬头看看Allen,偶尔说一句话。Allen腮上鼓鼓的,吃的很香......她的眼睛有些濡湿,定了定神才回头招呼高秘书和司机师傅一起进去,她神色如常的说着:"快进去吃面吧,我都饿了......你们跟我跑着一上午......"
已经是用餐高峰期的尾儿,面馆子里空位很好找,可是他们一进门,跑堂儿一喊欢迎光临,也不知道Allen怎么就看到了屹湘,对着她便挥手,叫道:"Vanessa!"
叶崇磬抬头看到Allen瞬间便眉飞色舞、光彩耀目的表情,愣了一下才回头,果然看到了屹湘一行,他拿了帕子擦下嘴角,已经站了起来。
"不是说不能过来嘛?"他微笑着问。这张八仙桌,正好坐的开他们几位。屹湘坐到了Allen旁边。
"饿坏了,不能回家再吃了。"屹湘先说,看到Allen碗里还剩下一点点面,笑问:"吃不完了?"
"能!"Allen清脆的回答。
屹湘伸手摸摸他圆滚滚的小肚子,说:"可吃了不少呢。撑到了要吃消化药的。"
"不怕。"Allen坐下来。在大人们坐着聊天的工夫,慢慢的吃他碗中的面。
叶崇磬见屹湘目不转睛的瞅着Allen,便笑道:"吃成了小花猫了。"他说着将桌边的纸巾盒推过来——屹湘抽了一张,去给Allen擦那沾在嘴角、下巴处的酱汁。那手势温柔而轻巧,生怕重了一点点就弄疼了孩子似的,且有些发颤......面上来了,高秘书和司机师傅开始吃了,屹湘也不着急吃——叶崇磬提醒了她一句:"再不吃就坨了。"
"好。"屹湘说。
叶崇磬看着她的脸,不经意的皱了下眉。一抬头,发现Allen也在皱眉,并且伸出手来,敲打着屹湘的手臂,问:"快吃饭。"
> 嫩嫩的小手心触着屹湘,屹湘几乎落泪,她头也不敢抬,说:"好好好,快吃、我快吃。"
Allen抿着嘴唇,直到大人们吃完饭,他也没再吭声。
叶崇磬结了帐走出面馆,屹湘拉了Allen的手在外面等他。他由远及近的看着他们,跟早上出门时候不同,这两片绿色的叶子,许是被猛烈的阳光照射的太久了,都有点儿蔫蔫儿的。他倒是挺想亲自送他们回家的,但看来,并不需要。于是他走过去,摸摸Allen头顶,说:"快上车吧,外面多热。"
Allen一手拉了屹湘,转身往自家车边走的时候,一抬手,准确的伸向了叶崇磬大手所在的位置——叶崇磬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拉自己的手,但他也没犹豫,便将这只小手握住了。
Allen仰头看着叶崇磬,说:"谢谢你。我今天很高兴。"说的很认真。
叶崇磬点点头,也晃了晃手,Allen的小手攥在他的手心里,柔若无物——他今天,原本也很高兴——他看了看屹湘,脸上粉光潋滟,眼睛微红......
第二十四章朱邸屏藩的风雷(二)
叶崇磬把Allen抱起来,笑着说:"你要上哪辆车?"一先一后停着的他们的车子,Allen指了指后面那辆,是自己家的。叶崇磬便回头对屹湘说:"等等,我把多多的东西送过来。".
Allen跟着他跑过去。座位上堆了好多给Allen买的小玩意儿。叶崇磬拿出一样来,Allen抱一样,两只手都满了,叶崇磬笑着让他前头走,一起给他送过来。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回去把那一挂"十八罗汉"取下来,伸手便套在Allen的脖子上。
"怎么会这么多......还有这个,这个也给他?"屹湘帮忙接了,转头看看Allen红扑扑的小脸儿,有点儿嗔怪。Allen眨了眨眼睛,笑。她只好对叶崇磬说:"谢谢你。费心了。"
叶崇磬不在意的笑笑,给Allen整理下帽子,说:"快上车吧。"
"那我们先走。"屹湘照顾Allen上了车,对叶崇磬说。
两人站在车边,叶崇磬点点头。
Allen忽然扒了车窗,对着叶崇磬问:"星光呢?你还带我看星光吗?"
"如果时间来得及,再带你去。"叶崇磬微笑着说。他心里一动。只是在逛地摊儿的时候,两人看到一匹仿汉代玉雕马的时候,他看出Allen喜欢马。Allen跟他说,自己家的牧场里,Mummy有给他养了小马,很喜欢的样子......这孩子,就应该像小马驹一样,在草原上奔跑。他想到这里便催着屹湘上车茆。
屹湘没听明白两人在说什么,但也没追问。跟叶崇磬说了再见便上车了。
叶崇磬电话在车上一个劲儿的响,他启动车子才接起来,是Sophie通知他回公司开紧急会议。他挂了电话,呼了口气。脑筋几乎是在一瞬间便调到了工作状态去,人也由松弛到了紧绷。他舒展了下筋骨,眼角的余光发现副驾位下露出一点彩色的边角,趁着红灯,他探身过去,摸出了一个兔儿爷。他把兔儿爷掂在手里,晃了晃。兔儿爷那三瓣儿嘴总有一种天真的笑意,让人看了禁不住唇角上扬......可是他此时微笑,却不是因为这做工精细的兔儿爷,而是想起Allen在一堆大小造型各异的兔儿爷当中,小手指戳到这一个的时候那神情,坚定而果断。
他唇边的笑纹更深。将兔儿爷放在面前触手可及之处。抬眼看了看前面,邱家的车子早已不见踪影;再看看后视镜里——他拿了墨镜戴上。
过了这个路口,他猜后面这辆跟了他们一上午的车子也该跟他分道扬镳了。
默默的叹了口气。
...蚊...
Allen在一堆玩意儿里扒拉着,一样一样的,从袋子里拿出来又放进去,皱着小眉头。
"找什么?"屹湘问。
"一个......兔子爷爷。"Allen说。已经翻了三遍了,都没有。他紧紧的抿着唇。
"兔子爷爷?"屹湘奇怪。
"就是那样的......"Allen比划着,在嘴巴周围,"彩色的,泥巴捏的,后面有小旗子......叶崇磬说是兔子爷爷!"他有点儿着急。
"兔儿爷啊?"屹湘反应过来。没想到Allen喜欢这个,"可能是什么时候丢了吧。"
"上车的时候还有呢。"Allen嘟了嘴。
屹湘沉默了一会儿,哄他说:"那下回遇到,再给你买一个。"
"下回不是他送的了。"Allen低了头,"怎么会不见了呢。"
屹湘看着他,轻声问:"星光又是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不知不觉的吗,Allen怎么就对叶崇磬开始这么信任和依恋?就连叶崇磬送他的东西他都很宝贝......她注视着Allen。叶崇磬身上是有那么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和力量,能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依靠他。可是,这不能成为习惯。
"星光是他的马!"Allen眼睛一亮,把兔儿爷失踪的事情先抛在了脑后,"他给我看星光的照片,真美......他说不忙的时候,每个周末都会去马场呢......还说他有个朋友,比他还喜欢马......那个人很爱马,对待马儿和自己的孩子似的好......哦,还喜欢狗狗,对狗狗也和自己孩子似的好......还有什么......嗯......不记得了......Vanessa,我能去看星光吗?"
屹湘边听Allen说,边替他整理东西,就觉得自己有点点心慌气短,见Allen问她,她说:"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给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多多,我们很快走了。"
"哦。"Allen答应着,点点头。也没有表现的很失望,只是多看了屹湘一眼。
屹湘将整理好的袋子放在一边,靠近Allen的座椅,说:"......以后吧。"
"嗯。"Allen踢了踢小腿,"Vanessa?"
"嗯?"屹湘看他。
"谁欺负你了?"Allen问。乌溜溜的眸子闪烁着,星星一样。
屹湘顿时鼻尖猛然酸痛,摇头,说:"没有。"
"那你哭?"
"没哭。"屹湘否认。
"撒谎。"Allen干脆的揭穿她。
屹湘哑然。
"我会保护你的。"Allen说着,伸出手臂来,勾住屹湘的颈子,小脸儿贴过来。
屹湘的脸上,被他柔嫩的面颊蹭着,只觉得鼻端是一股甜腻腻的奶香味......她吸着鼻子,点头,说:"好。"
听到前面传来两声闷笑,Allen猛的坐直了,对着高秘书他们说:"我会长高、长壮的!"又认真又倔强,还攥着小拳头,气呼呼的,小脸儿都憋红了。
"好好好......你会的。"高秘书从前面回了下头,很郑重的说。
Allen一急,又点儿尴尬,只好接着整理帽子,大声说:"就是会嘛!"说着,眼珠儿转了转,像是想起什么来,问屹湘:"我现在能给叶崇磬打个电话嘛?"
"干嘛?"屹湘反问。
Allen抿了唇。
屹湘将自己的手机递给Allen。Allen拨通号码后,叽叽咕咕的跟叶崇磬通话,问的是"兔子爷爷"有没有落在他那里、得到肯定答复便又微笑了,又有些遗憾的说"不能去看星光"......片刻之后,把手机交还给她,说:"他要跟你说话。"
她接过来,叶崇磬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就在耳边,跟她说:"提前没跟你说清楚的话,我不好答应多多一定带他过去。答应了孩子的事做不到多不好。"
屹湘听着,看Allen专注的望着自己,对着话筒说:"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说吧。"
叶崇磬说好再见。
屹湘拿了手机,伸手揉了揉Allen柔软的耳垂,没有再出声。
车子恰在此时停在了家门口,Allen大包小包的拎着自己的东西噔噔噔的上了台阶便往院里面跑,屹湘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大门,停在一进门外一辆陌生的车子,她看了看车牌,并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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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朱邸屏藩的风雷(三)
里面倒先传来了笑声,高亢清亮的那把嗓音一定是崇碧.
Allen先到了垂花门处,往里探身一看,回过头小声说:"是Clare和一个老奶奶在里面。"他拎着袋子,站在那里等屹湘。
屹湘快走过来,要帮他拿袋子,他不让,只等着她一起穿过门口。
叶崇碧正跟祖母坐在她门前的栏杆处聊天,听到声音往这边一看,便看到屹湘和Allen回来了,她忙说:"多多快过来......哇,你今儿发了吧?这么多宝贝啊?"她笑着,招手让Allen来,先给他介绍叶老太太。
叶方培芬笑吟吟的看着面前这个跑的满脑门儿是汗的小男孩儿,点头答应着,说:"你就是多多啊,这两天我可没少听说你的事呢。"
Allen站在那里,等屹湘过来跟叶老太太打招呼,便靠在她身边。
叶老太太微笑着看他们。一身绯色的丝绸衫裤,坐在廊下,显得很是清凉。
"吃过午饭没?"崇碧问。她拿了湿毛巾先给Allen擦手。Allen摇头,屹湘便说带他进去洗手。"那等下出来吃樱桃,刚送来的。小颗,可是味道真好。茆"
"哪儿的?"屹湘看着玻璃碗里那红莹莹的樱桃,问。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好吃。待会儿你尝下试试?"崇碧笑着说,"赶紧先去洗洗......对了,妈刚陪姑姑出去了,不知道去哪儿,我问也不讲。"
"好。"屹湘拉了Allen的手,跟叶老太太打了招呼,先去Allen住处。
崇碧站在那里看他们走了,一回身,见祖母也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个方向,她使劲儿的在祖母眼前晃了下手,问:"怎么看的那么入神?"
叶老太太沉吟片刻,才说:"多多长的真好。"
"长的好倒没什么稀罕的,让人稀罕的是那份儿乖巧。"崇碧坐下来,另拿了只空碗,分了一大半到空碗里,"潇潇就说,要是他老能带着多多也行,他就看不上多多懂事。"她说着便笑,掂了下玻璃碗蚊。
叶老太太点点头。
"我给送进去。"崇碧说。
"不是说等下出来吃?"叶老太太问。
"您没看小多多那模样儿啊,我猜他一准儿进门就趴下了。叶崇磬给带出去的,也不管给送回来。还是湘湘自己收货。真干的出来啊。"崇碧哼了一声,说着,看看祖母的神色。
叶老太太听着倒笑了,说:"我估计今天他没有个半夜是回不了家的。"
崇碧便叹了口气,说:"我就说吧,要是将来能生个女儿最好,就咱家这些男人,哪一个活的轻松自在了?叶崇磬要是遂了自己的心去做数学家,现如今不知道怎么舒坦呢,偏偏不能够。若叫我说,既然他就是这个命了,这块儿由不得他,总得给他点儿合适的补偿吧?"
叶老太太含笑不语。
"是不是啊?奶奶?"崇碧追问。
"女儿儿子的倒不论,关键是有没有那个企图心。你倒是女孩儿呢。"叶老太太白了崇碧一眼,"还不送进去?"
"那您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来。"崇碧说着,先回了自己房间,拿了个信封出来。
叶老太太把着手中的核桃,看她。
崇碧挥了挥信封,说:"机票。我给拿进去。"
"这就要走?"叶老太太问。
"嗯,估计很快的。"崇碧说着,抬了下手里的玻璃碗,就往后走去了。
叶老太太看她穿行在游廊上,走的极快,不由得提醒她:"慢点儿走。"
崇碧笑着,故意的慢下来,一步一步的挪,走了没三两步,便穿过了钻山游廊。花园里树荫密密的,比外面要凉快多了。她到了门口敲门,里面轻轻的"哎"了一声作回应,门一开,正拿了毛巾擦脸的屹湘衣服还没换呢。见崇碧端来了樱桃,她说:"着什么急,怕吃不完啊?"说着便要接过来,崇碧躲开,往她身后看。
"有你这么充大脸猫的么,你想吃不会自己出去洗啊?这给多多的。"崇碧笑着说,没看到多多,问:"多多呢?洗澡去了?"
"有那个力气洗澡又好了。进门就说困,我掉过身来一看,他就坐那儿睡过去了,也不敢挪动他。"屹湘指了指里间,崇碧过去一看,Allen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瞅着他跟奶奶打招呼时候那样儿就猜到了。"崇碧笑,玻璃碗放下,说:"这是爸让人送回来的,你看看对不对。"信封递过来。
屹湘擦干了手,打开信封,三张票,目的地都是波士顿。时间是下周二。
崇碧站到她身侧,看清楚客票上打印的时间,吸了口气,一时竟然无话。
屹湘把票收了,看看她,问:"怎么了?"
崇碧坐下来,说:"心里不得劲儿。"有种说不出的空落落,她转头,透过槅扇看那个沉睡的小孩子。相处并不久,就有了这么舍不得的感觉。不管是对屹湘,还是对Allen。她看着看着,抿了下鬓边的散发。"回去吧。我想你们了,也马上就过去的。你工作怎么办?"
屹湘将那一大碗樱桃都抱在怀里,坐到崇碧旁边,拿了两颗在手里。
工作,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似的。
她呆了一会儿,说:"暂时不工作。等姑姑好了,我想自己开个工作室。"
"这就对了嘛!我来投资。早和你说过的。"崇碧眼睛一亮,从碗里抓了一小把樱桃在手里。被屹湘看到,一巴掌打过去,"喂!"
"少吃。上火。"屹湘说。
"我没吃几个。"崇碧压低声音说,怕吵了Allen。
"那一堆核儿难道都是奶奶吃的?"屹湘说着,樱桃放进嘴里。柔软的果肉在齿舌间碎掉,转瞬汁水四溢,甜的让人依恋......她的嘴巴被黏住了。
这熟悉的甜腻柔软,猛然间勾起了她不知埋在何处的感觉。
"好吃啊?至于吗?"崇碧笑着,"应该是早上刚采摘的,送来的时候盒子里还有露水。潇潇来电话的时候我跟他说正在吃樱桃,他问是不是崂山的,我说是。他说那就对了,别处的樱桃,没有这么好......"
屹湘转开脸,一小颗樱桃核儿吐出来,在手心里,她找果皮盒子。转了两圈,一回头,崇碧正拿了那个深深的琉璃烟灰缸递到她面前来,她接了。小颗的樱桃核儿丢进去,胃口是没了的。
"叶崇磬带着多多玩儿的还好?"崇碧靠在椅子上,慵懒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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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四)
屹湘擦着手,点头。
"他对付孩子很有一套。大壮啊、妥妥和贴贴啊都特别喜欢他。干闺女认了,干儿子也有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他来个亲的。"崇碧微笑着茆。
屹湘沉默。看崇碧一眼,总觉得她话中有话。
崇碧却不再说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我出去再陪老太太坐会儿,明儿她就回南了。晚上说是我们家一大家子都聚聚的,老太太一句不愿意就给堵回去了。跟我跑咱家躲清静呢。"
屹湘点点头。
"我看她再不乐意,总归不会不待见叶崇磬。我就管陪到今儿晚上,剩下的交给他对付——你不知道吧,我那哥哥,正跟爷爷怄着呢。"崇碧笑着说,"大姑说,这么些年,除了奶奶,就没见谁怄的过爷爷,磐哥受宠受惯了,还不是给管的死死的?就叶崇磬敢顶牛儿,这回算是开眼了。"
屹湘仍旧点头。叶家也复杂。三言两语间,外人也很难闹清楚这里面的机关。
"等下我换了衣服出来陪奶奶坐坐。"她说蚊。
崇碧看出她累,便说:"听我的,你且歇着,甭那么讲究。陪她,好闷的。"她说着已经走到了门边,关门前又说:"对了,还有几个纸盒子,是你的。我收的时候看了下,里面东西好像都挺贵重的,不敢乱给你动,都给你放房间了。"
"谁送来的?"屹湘问。
"李晋。一起送来的,还有这两箱樱桃。我走了啊。"崇碧说完,关了房门。
屹湘待她出门,等那脚步声渐渐消失,才一转身,靠在桌案边,面前这一大碗樱桃,红莹莹的,看在眼里,直钻进心底里来似的。她抓起一条布巾来覆在碗上,暂时封住了这能灼痛人眼的红光。她定了定神,忽听到手机在震动,转了几下身才找到,所幸声音很细微,里面Allen没有被吵醒,屹湘拿着手机悄悄来到外面接通。
是许久没有消息的Vincent。
她坐到门前的台阶上,地面的热气乎乎的朝她扑过来,听到Vincent那略有口音的英文叫着她Vanessa,她忽然觉得这也许是她即将回归多年来形成的那道轨迹的前奏。Vincent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以往那么火爆强势,也许仍未从阴影中走出来的缘故。她不禁有些难过。不过她认识的Vincent,也总能化险为夷。这一点,她坚信不疑。
Vincent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说很快了,顺利的话下周中便到了。只是我不能回到LW了,Vincent。
想象中Vincent该给她一顿咆哮。在她递交辞职信的时候,脑海里曾经闪回过几个画面,其中就有Vincent那火冒三丈的脸。总觉得抱歉,对这个等着她发光的导师,落难中将她拉了一把的人。
Vincent沉默了一会儿,说Vanessa,尽快回来工作吧,这毕竟是你的热爱的一份工作。
她被院子中的热气炙烤的脸上蒙了一层水珠,顾左右而言他的说Vincent,你是不是还想听我给你唱《Vincent》?你怎么听起来像是马上要入土为安了。
Vincent的笑声跨过了天涯海角似的充盈着她的耳朵,他说那你给我写好悼词没?你应该还记得,你是要在我的丧礼上念悼词的。
她原本阴云密布的心情忽然间像被撕开了一个缺口,阳光钻了进来似的,让她不由得笑骂:Vincent你这个混蛋,这点儿破事儿你都还记得。
Vincent哈哈大笑。说怎么会忘呢,第一次见你,就是在Morrison医生的辅导课上,她让我们给对方写悼词。说你们这两个数次企图自杀的人,回顾下自己已经走过的路,觉得在自己的丧礼上,会有什么样的悼词?你看着我说,Morrison医生,这个人的悼词我不能写,我现在没法儿想象他死的时候是我在念悼词......我听完了就问,要是给你一个机会在我手下工作呢?
两人没心没肺的笑了一阵子。时光似乎被拉了回去,是沉重的灰暗的,也是温暖的。也好像就是那么轻松又随意的,玩笑一般,Vincent给了她一个现实生活中全新的开端,从此有了一份能够打发时间的工作。
过了好一阵,屹湘才问,你好多了嘛?
她担心。她知道自己被揭开了伤疤,是怎么样的痛苦,又怎么样的用力,才不让心底封锁的黑暗重新吞噬意志。
Vincent说我好多了。你也该好起来了。
她说事实上,我已经好起来了。
抬手遮住光线,眼睛舒服了些。
Vincent说,那就好。然后他停了一会儿,说Vanessa,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废话,这些年早被你锻炼成了金刚不坏身。屹湘说。
Vincent笑。
她透过这笑,几乎是看到了他那对深蓝的眼睛。她问Vincent你那边是深夜了,还不休息嘛?
我要睡好久的,不着急。不过既然你提醒了,我这就去休息。Vincent笑着说,那我挂了。
屹湘听到屋子里,Allen在叫她,她匆忙的站起来,说了Bye-bye之后,Vincent却没先收线。就在这片刻的沉默中,她不知为何忽然说:"Vincent,谢谢你。"
Vincent呵呵笑着,说:"谢谢你,Vanessa。"
她愣了下。
"我看到过一只垂死的青虫,如何还有破茧成蝶的一日。你总是很有勇气。再见,Vanessa。"
电话Vincent说出最后一个音节之后,便挂断了。
"再见。"屹湘下意识的看了下手机屏上的通话时间。9分39秒......北京时间,下午三点二十三分。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五)
屹湘把手机装进口袋里,进去看Allen。Allen趴在沙发上,睡的正香。刚刚叫她,也许是在说梦话,也许是她听错了。她走过去,抽了个靠垫扔在地上,坐下来,回身靠在沙发边,随手拿过笔记本来,搜索着新闻。LW的中文网站没有什么新意,在国内爬墙上外网又是很困难的事,她大体浏览了下,便放弃了。只是多看了几眼LW主页上的近期大型活动精粹:付英晨和陈皓月分别有几张照片入选——看起来,还算不错。只是陈月皓的这些照片,恐怕是她退出娱乐圈之前在正式场合最后的留影了。
如日中天的时候,说退出就退出,这个女人,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屹湘注视了陈月皓的照片几秒钟,合上笔记本,指尖抵着嘴唇。有点疼......忽然的,颈后中了一记,她回神。原来是Allen的小脚丫踢到了她。
光光的小脚丫子搭在她肩膀上,白皙的几乎透明的脚趾上,趾甲是粉粉的。
她动都不动的,等着Allen收了下腿,哼哼了几声,再看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戳了一下他的腮帮子,她说:"起来洗洗脸,上床睡觉去。"
Allen揉了下惺忪的睡眼,坐起来,一眼竟看到了茶几上的玻璃碗,咦了一声。
屹湘拿开笔记本,把玻璃碗端过来,放在沙发边上,说:"樱桃。"说着将布巾掀掉茆。
Allen的小手放在樱桃上,红的红,白的白,衬的十分好看......刚要抓到樱桃,他的小手缩了回去,说:"我还没去洗手。"
屹湘笑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把碗收了,Allen已经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太用力了,越过她的肩头,便往地上竖下去——眼看就要摔个倒栽葱,屹湘眼疾手快的,伸出手臂托住Allen,生怕茶几的拐角戳到Allen哪儿,她急忙用身子挡在了那个位置。
重重的,Allen跌在她怀里,撞的她肋骨生疼还不说,后背触在茶几那不规则形状的表面上,顿时处处都疼。她忍着,把Allen扶好了,紧张的看着他涨红的小脸儿,摸着,问:"要紧么?"
"要紧。"Allen低了头,抬起小脚丫来,给屹湘看——整碗的樱桃滚落在地毯上,踩上去,汁液沾了脚底,染了地毯......"糟糕。"小脚丫一动,又踩到旁边的,立刻便又碎了几粒。
屹湘望着他调皮的小脚丫,忍不住拍了一下,Allen咯咯的笑,不动了,蹲下来,伸手去捡这一颗颗散落的樱桃。屹湘拿起扣在地上的玻璃碗,跟着他的动作,一一的收着。Allen很开心,忽然的,捡起一颗来没往玻璃碗里放,而是丢进嘴里。屹湘没来得及阻止他,叫道:"哎呀,脏兮兮的!"
她瞪着眼睛蚊。
多么爱干净的小家伙,连想到动陶土都会说"脏兮兮的",竟然捡起樱桃来就吃。
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看他淘气的样子,又不忍心说他。
"甜!"Allen尖叫。小舌尖一吐,樱桃核儿露出来。
"会拉肚子的,不准这么吃!"屹湘拍着他的手,见他继续捡,慌不迭的跟他抢起来。两人头对着头,免不了撞到一起,额角碰到额角,发出嘭嘭的响声。屹湘揉着头,"好疼!"
Allen甩着黑蜷蜷的柔发,得意的笑起来,"我的头很硬!Mummy都撞不过我!"又一颗樱桃丢进嘴里,还对着屹湘吐了吐舌尖。
额头当然是疼的,眼睛也是。屹湘看着皮猴儿一样的Allen,双手拿着玻璃碗,使劲儿的攥着,眼里那液体是兜不住了,滚滚的落下来......一只小手伸过来,揉着她的额头,她按住。这小手真热。
她眨着眼,看着Allen有些慌张的表情,急忙的想露出笑脸来,可匆促间表情怎么也调整不对,于是她只好把他抱在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正在流泪的眼。
Allen被屹湘箍的紧,还是空出手来,拍拍她,说:"不疼不疼......"他小手正拍在她的肋骨处,痒痒的,像咯吱似的,她忍不住破涕为笑,松开Allen。
"不疼。"她说。吸着气,胸腔似乎都被泪水涨满了,闷痛,她拍了拍Allen的小屁股,说:"快去洗手,前面有的是樱桃,等会儿去给你拿——回头被Mummy看到,要说你不讲卫生了。"
"什么回头,这就看到了——邱多多小朋友?你怎么可以从地上捡东西吃?咱们家小狗这样捡东西吃的时候,我们都怎么办来着?"
"不知道!"Allen尖叫着,转身便跑,一溜烟儿的就躲进卫生间去了,关了门才大叫:"家里很干净,根本就不脏!"
屹湘急忙擦了下脸上未干的眼泪,站起来。
邱亚拉和郗广舒这才进来。
邱亚拉先将鞋子一甩,歪在沙发上,说:"可累死我了。"
屹湘看她们拎了好几只购物袋,全都是一个牌子的鞋,是姑姑惯用的,便问:"出门买鞋?"
"嗯,明天我们中学同学聚会。不知道谁得到消息说我回来了,辗转的找到我,要我出席。我不好再三的推,就答应了。没合适的鞋子,出门买两双去。"邱亚拉说着,看了嫂子一眼。郗广舒微笑着点头。
屹湘问:"身体能行?"她看着姑姑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不安。
"没问题。"邱亚拉微笑,"好多年没见了,我也确实想他们。"话说到这里,已经有点伤感。郗广舒母女沉默着,心知她这多少是想到了自己的病情。
郗广舒说:"明天早去早回。不舒服了马上叫医生。"
"我也去!"Allen从里面跑出来,火箭炮一样,扑到邱亚拉怀里去,仰着脸,"我也去!"
"好,你也去......"邱亚拉被他缠不过,见郗广舒跟屹湘不约而同的露出不太赞成的意思来,说:"你们明天不是去拜祭吗?不然就得留他自己在家,让保姆看着。"
"那今天好好休息。"郗广舒点头,看看屹湘,说:"你也是。"说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儿。
屹湘看着腻在姑姑怀里的Allen,不由得也靠在母亲身边。
脸上泪痕未干,凉凉的。
屹湘抱着鲜花跟在母亲身后,走在墓园寂静的路上。早起开始下小雨,路面上一层薄薄的雨水。雨滴打在伞上,比平时声响格外大些。屹湘心跳有些急。越走近外祖父的墓地,那种心慌的感觉,便越重。
郗广舒在墓地入口处伸手给屹湘。
屹湘握了母亲凉凉的手。
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扶着母亲的手往里走的瞬间,回了下头。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六)
走在她们身后的高秘书恰在这时低声的提醒道:"资老。"
前面几个穿着黑衣的西装男子正走过她面前。脚步沉稳且训练有素。
屹湘有些木然的看着他们走过去。
郗广舒在门前站定回身,面上的表情十分的平和泰然,只说了句:"还真巧。"她握住屹湘的那只手,同时用了点儿力气,握的更紧些。
屹湘对着母亲点点头茆。
真巧,真的。
这是一群她无论在哪儿也不会认不出的人,也是一群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到的人——脑中电光石火般,倒清楚的意识到,他的外祖母去世,是在初夏时节——她毫不犹豫的转身,却被母亲拽住。
她对上母亲的眼睛,母亲即便在隐忍沉默中自仍会给她支撑的勇气和力量似的,让她停下了脚步蚊。
面前细雨霏霏,一层蒙蒙的水雾中,她看到资景行那须发皆白的面上,依旧目光锐利的两道眼神。而坐在轮椅上前行的资景行,显然也早已看到了她们。远远的,他们的目光便有了交锋——屹湘禁不住身上便微微颤了一下。有些记忆中的片段,迅速的闪回,在她脑中呼啸而过。曾经让她非常痛苦的片段,也让她变的越来越坚强,能够在这样面对面的时候,不管心湖脑海中如何掀起了暴风骤雨,起码从表面上看,她非常镇定。
她站在母亲的身侧,等待着。
而她的母亲,则如常的风度翩然、安稳优雅。
屹湘的眼眶发热,心底涌上来的,是一阵一阵酸热的感觉,慢慢的在身体里涌动。
"妈......"她轻声的叫着。
"嘘......"郗广舒晃了一下手,很缓慢的,眨了下眼睛,在镜片之后,这让她平时总是显得严肃和固执的表情,多了分柔和,"有我呢。"
屹湘点头。
她看到,资景行的身后跟随的是董其昌夫妇,有芳菲,但是没有董亚宁。
他竟然没有出现......她心里咯噔一下。
资景行吩咐人停了下来。
屹湘眼看着一朵一朵黑色的花朵似的伞会聚在一起,黑压压的,衬的伞下的人,面色都有种大异于常的白。
郗广舒微笑着说:"资伯伯,下着雨呢,您也来了。"
"每年今日,风雨无阻,总是要来的。"资景行也微笑着。手中的拐棍撑在轮椅横杠上,不动声色的,望了望在母亲身畔、没有开口跟任何一个人打招呼的屹湘。"你们这是来拜祭湘湘外公外婆?"
"是。"郗广舒点头。
资景行望了望周边,说:"先头是老战友,后来是老同事,以后我们还是老邻居。等会儿我挨个儿跟他们打招呼,先说句好久不见了,再说句过不几天咱们就碰头了!"
"父亲!"董夫人这时候托了父亲的手肘一下,有些嗔怪。
"怎么,我还不能说了?这有什么好机会的,是不是,广舒?"资景行笑着问。这笑在墓园这样肃穆的气氛中,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可他这样的老人家,又让人觉得无论怎么着,都自有他的道理。
"资伯伯,您还是这么爱说笑。您老身体健旺的很。"郗广舒说。
"也差不多咯,比我们那位多浪费了这些年的米面,也是该过去报到的时候了——等会儿让秀媛替我过来给你父母鞠个躬。"资景行说,看了眼女儿。董夫人点头,对着郗广舒说了句"好久没见了"。
屹湘只觉得随着这句话,董夫人那含义复杂的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她不由自主的就站的更直些。
"资伯伯,今儿雨下着,天凉,我们不耽搁您,您还是先过去吧。"郗广舒说。
"那好。"资景行示意随行。
呼啦啦的,一群人转了向。
屹湘立即就要转身,被郗广舒的手拉的稳稳的,动不了。
郗广舒沉默的立着。
屹湘看着母亲灰白的发丝被微风拂动,精瘦而挺直的身姿,让她心头一震。
黑云一样转移着位置。黑云过后,仍有一人站在原地,是芳菲。
芳菲对着屹湘,张了张嘴,似有什么话,要说而说不出来。
郗广舒对着芳菲轻轻的挥了挥手,说:"去吧菲菲,我们得进去了。"
芳菲点头,微微躬身,迅速的转身离开了。
"我们走。让外公等久了,外公的急脾气,可是要骂人的。"郗广舒看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说。
屹湘一言不发的,随着母亲的步幅移动着。
墓地宁谧,青松翠柏,在雨中,颜色一层一层的深入,凉意沁在皮肤上,渐渐的往身体里钻。
郗广舒先站下,望了这修葺的简洁肃穆的墓地一会儿,才说:"湘湘,过来。"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只是小小的一个立方体,躺在茵茵绿草间,碑上黑白照片中的老人,用一对宁静深邃的眸子,望着照片外的人......郗广舒给父亲鞠躬后,往后退了半步。
屹湘将雨伞放下,上前把花摆在了墓碑前。
雨滴纷纷的落下来,头顶肩上,全是凉凉的雨。
她摸着被雨水浸了的外公的照片——来之前,明明是有好多话想要跟老人家说的,很多很多。想跟他说对不起,没有在您临终的时候守在身边;对不起,这么多年只能遥遥想念;对不起,这么多年只能在梦中相见;而且对不起,外公,我闯了那么多的祸、还任性的活着、像您在世时一样有恃无恐的继续走下去......她哽咽。这些话她真想一字一字的说出来,可偏偏说不出来,于是只好长跪不起......
郗广舒站看着屹湘跪在墓前,久久不动。如果不是她强压着不肯放声大哭而肩膀颤动,几乎就是一尊黑色的雕塑。她心疼,但是也知道现在不要过去阻止湘湘。湘湘太需要一个这样的时刻。这段路走起来并不算长,可湘湘却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有勇气来到这里。
郗广舒过去,替屹湘遮了雨,手掌覆在她的头顶,湿漉漉的,她便弯身要拉屹湘起来,屹湘不肯。
"湘湘,起来吧。"郗广舒说。"让我......"屹湘轻声的,注视着照片,"让我再跟外公说会儿话。"
她擦了把脸上的雨水。
说会儿话,在心里。告诉外公,现在湘湘很好。湘湘好,多多也好......只是外公,湘湘还不能带多多来这里。他还小......所以请外公在天上,像保佑湘湘一样,保佑多多。保佑他能健康成长。
"外公,多多很漂亮,是不是?"她轻声的、轻声的问,"您看的到嘛?"
她身子低下去,轻轻的亲吻了下冰冷的墓碑。
就在这一瞬,她才再也憋不住的痛哭起来......仿佛是小时候在外公身边的日子,无论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跑到他面前去,总会得到安慰。她知道他的身边是她会觉得最安全和温暖的地方。这样一个地方,终于是没有了,变成了冷冰冰的所在。
她哭的身子发软,眼泪和雨水混在一处,滴在墓碑上,一双手抱着墓碑,死死的、久久的,不肯松开。
哭声低沉而压抑,仍是浓的化不开的郁结,听的让人难过,听的让人担心。
郗广舒强忍着眼泪,等到屹湘渐渐的平静下来,才把女儿拉起来。
屹湘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母亲因为悲伤而白的有些发青的脸。她用力的吸着气,眼泪终于被她逼回去。
郗广舒让腿已经跪的麻木到站不稳的屹湘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过了好久,当她们都能够行走,才离开。
母女俩互相搀扶着,走在雨中,谁也不说话。安静的好似自己都与墓园清冷的空气融在了一处似的。
雨下的大了些。
屹湘湿透了的裤子贴在腿上,行动起来双腿更加不便,从膝盖处往下一味的疼起来,走路便有些姿势别扭。
下去的台阶又长又多,每走一步,她都体会着钻心的疼。
可疼痛在此时恰如其分,竟让她觉得安心些。
郗广舒不时的看看女儿,听到她打喷嚏,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却适当加快了脚步......
一辆黑色的轿车穿过雨瀑来到近前,虽然放慢了速度,水花依然溅起颇高,急停之后,恰好在他们车子后面。片刻,车门一开,下来两个人,冲着他们走过来。
郗广舒看清走在前面的,正是董亚宁。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七)
"阿姨。"董亚宁走到郗广舒面前站定了,恭敬而轻缓的叫道。目不斜视的,只看着这位他从来尊敬的长辈,他心目中斯文的铁娘子。"我能跟湘湘单独说几句话嘛?"
郗广舒看了眼女儿。屹湘脸色铁青。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看到亚宁恼的,总之脸色比刚刚更加的难看。她将伞从屹湘手里拿过来,对屹湘说:"我在车上等你。"
"谢谢阿姨。"董亚宁侧身,在高秘书过来之前,替郗广舒开了车门。郗广舒道谢,在上车前,近距离的看着董亚宁。亚宁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见郗广舒打量自己,先说:"我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儿、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不过阿姨,我实在没有更合适的地点和时间,能见到湘湘。您放心,我有分寸。"
郗广舒上了车。
董亚宁一回身,就看到屹湘那对黑沉沉的眼。她全身上下都湿了。一身的黑色衫裤,本来就显得人特别瘦削娇小,这下更有些形销骨立。他对身后的李晋挥挥手,一把抽过屹湘手里的伞,跟她并立在伞下。
"东西收到了?"他问。站在她面前,凉凉的空气过堂风似的在两人间流动。他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湿润的、自然的、细密的雨后树叶似的。
雨滴打在伞顶,嘭嘭作响茆。
屹湘注视了他片刻,看向旁边,说:"收到。但是董亚宁,别做无用功。"
"樱桃呢,多多喜不喜欢?"他自顾自的问。
屹湘咬牙。
多多喜不喜欢......粉红色肉粒似的小脚丫踩着红莹莹的樱桃乱舞,就像踩在人心上似的,无时无刻不是让人想起来便是心头乱颤。
"我说了,不行。"她避开他的问题。
"我想见他。"他说蚊。
屹湘转身便要走,他伸手拦了她一下,说:"我想着他就在那里,可是不能见他,难受的抓心挠肝。湘湘,我现在没什么耐心,你别逼我动了抢。"
"你敢。"屹湘推开他的手。
头顶的伞晃动,雨水乱舞。溅了两人一脸。谁也没顾上擦,谁也没在乎。
"我敢。而且我干的出来。"董亚宁说,"我现在在等你。"
屹湘盯着他冷静的若积水寒潭的眼,忽然间背后像感觉到了什么,她侧了下身——远处高高的台阶上,从苍松翠柏间,像是飘出了一片黑云。黑云压的她心顿时更为沉重。
董亚宁随着她的目光也侧了下身,明白她的心情。
两人的目光交错了一下。至少在这会儿,屹湘知道董亚宁肯定明白她的担心。纵使她能够相信董亚宁,也不会相信那些人。何况她连董亚宁,都不希望他接近Allen。
她轻声的说:"暂时,别打扰他的生活了。"
董亚宁皱眉。
"就像你说的,现在不是天圆地方的年代,我们在哪儿生活,你和他们都有本事挖地三尺,把我们挖出来。可是你想想清楚,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对多多好。"她说完,低头便走。
"你等等。"董亚宁望着拾阶而下的家人——几个人抬着外祖父的轮椅,他们行动缓慢。在他们过来之前,他还有时间,跟她多说几句话。
屹湘手已经扶在了车门把手上,还是站住了。
"我并没说立刻就要认他。"他说。
实在是难以忍受只是远远的看着。
哪怕只是隔着一条街,也是咫尺天涯。
"你能保证,事情不会失控?"屹湘背对着他,从车窗中看着他的半个背影——被雨伞遮去了面孔颈项的变形了的背影,此刻和他的语气一样,淡而冷,却有着说不出的悲伤和酸楚。她拉开车门,说:"你保证不了的。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们。让他回来,只是因为我父亲病重。我不能让多多有和我相同的遗憾。我希望这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如果你放过这个机会,我会感谢你的。"
"只是因为你父亲病重?"董亚宁问。
屹湘推了下车门,说:"只是因为这个。"
董亚宁动都不动,说:"那好。"
"你什么意思?"屹湘问。已经满是疲色的脸上,双眼中顿时射出锐利的光,寒意逼人。
董亚宁转了下手中的伞,说:"湘湘,再怎样,多多不该成为棋子。"
"他不是棋子。"屹湘转过身,冷漠的看着如阴云袭来的那些人。董亚宁的话让她撕心裂肺的疼了下。她有种想要爆发的冲动。心里明白她不该这么动气,可董亚宁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却知道自己仍然会觉得疼。她转头看着他,说:"他怎么会是棋子?董亚宁,在他还没有来到世上的时候,就已经被判了死刑——谁会在乎他?"
"你能不能不这么说话,湘湘?你明白,现在,至少我在乎。我在乎就够了。"他说。
"不够。"她直接的说。
"不够,是因为你觉得,我们都仍然是自身难保的棋子吧?"他问。
屹湘深吸了口气。
她的嗓音因为刚刚痛哭过而沙哑,一股疲弱和无力感迅速的抓住了她。她不愿意亲口承认,但心里却不能不承认,董亚宁说的,是对的。正是因为如此,她不能重蹈覆辙。
隔着水雾,这么近距离的对视着,总有种心知肚明的苍凉,跨也跨不过去。
屹湘说:"记住了,现在,任何人伤害到多多,我都不会原谅。我会用生命去保护他的。"
"那你也记住了。不止是你会用生命去保护他。"董亚宁始终没有抬高声浪,甚至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情绪似乎深的似海,让人触不到、摸不清,但说出来的话,无比坚定。"我说了要他,就绝不是句空话。对你,也是一样。"
屹湘没有说再见,开车门上车了。
董亚宁听着引擎在雨中那含混的轻微声响,转身。
隔着深色的车窗玻璃,他当然是看不到里面的人;而车里的人,一定是能看到他的,只要此刻是在看。
他默默的站着,身姿挺拔直立,自有那么一股子傲然和倔强。
车子开走了,他仍然没有动。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八)
"董先生。"李晋轻声提醒他。老板这么站着,罔顾已经走近了的他的家人,让他觉得不妥。不料他提醒了,老板还是那样,他只好先行了礼。
董亚宁看到停在后面的车子开过来,在他面前依次停稳,才转身过去。
今天是外祖母的忌日,他原本应该和往年的这天所做的一样,跟家人一起来拜祭。可他却宁可自己来,再对着外祖母解释,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并不需要任何的解释。外祖母,该了解,聚到她面前去的这些家人——他看着外祖父、父母,和站在最后面的芳菲,没有开口。
如果在以往,他一定会招来一顿训斥,但今天也没有。
彼此默默的对着,气氛尴尬而生疏。
资景行见亚宁是如此模样,说了句:"你自己上去吧——等下回家来。我们一家人,好久没聚到一起吃饭了。今天必须一起做坐下来。菲菲,你陪亚宁上去。茆"
"是,姥爷。"芳菲答应着。
"不用。"亚宁说。
资景行却挥了下手。
董亚宁偏了下脸,说:"姥爷,今天这样的日子,至少在这儿,您能不能让我去做我想做和我该做的事?"
资景行的轮椅已经被推走了,他说:"等下回来就是。"
董亚宁眼看着父母也走过他的身边,父亲的脸色严整肃穆,却一言未发,看也没看他一眼似的;母亲则略停了下,伸手扶了他的手臂——他身上立即起了一层栗。虽然没有立刻甩开,但难以克制的是身体的那种反应蚊。
董夫人意识到,脸色是立即变了的。
"对不起,妈。"董亚宁趁机转了下身。他没有再看母亲的脸,快步离开。离开这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的一团空气。
芳菲跟在他身后,踏着雨水,踢踢拖拖的,走了几步之后,从李晋那里把拜祭用的花束和果篮都拿过来,示意他们不要跟着,自己抱着这些东西,用最快的速度追着哥哥的脚步......
"哥,你等等我。"芳菲气喘吁吁的。董亚宁站住了。他一把从芳菲手里抓过鲜花和果篮,芳菲以为他要发脾气了,不料并没有。他只是有些无奈的沉默着,看起来是很累的样子。她便觉得心疼,又要帮他拿东西,却被他挡开了。"哥......我什么也不说,就陪着你,还不行吗?"她声音很轻,是许久以来,在哥哥面前没有过的柔顺。
董亚宁转身便走,径直往外祖母墓地走去。
他早早的将伞丢在一边,站在墓前,放花、摆祭品到行大礼,全程一言不发。
芳菲眼睁睁的看着冒雨拜祭外祖母的哥哥,被雨水浇了个透,仍然一丝不苟、有板有眼的行动着,分毫不差。她刚刚在拜祭的时候都没有掉泪,此时却控制不住了。渐渐的由落泪至抽噎。
董亚宁猛的转身,说:"你再哭,就给我滚!"他指着墓前小径的前方,深深的松林处。
芳菲掩着口鼻,却哭的更厉害了。
董亚宁不再理她。
他站在墓前,良久,才说:"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他只是难以控制。即便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也不愿意看到她对着自己的那副样子,是心疼、怜悯和同情。她掩饰都掩饰不了的这些情绪,比起对他的厌恶、痛恨和攻击,更令他难受。
他是董亚宁,怎么能被女人怜悯和同情。哪怕这个女人是他的血亲。
"你离我远点儿。"他说。
红肿着眼睛的芳菲却过来,给他遮了雨。她双手握着伞,说:"哥,回去吧。"
"回哪儿去?"董亚宁望着墓碑上戎装的外祖母那慈祥端庄的笑容。
"你想回哪儿,我陪你回哪儿。"芳菲说,"狡兔有三窟。你没有三十窟,也有十三窟,还怕没有个地儿给你喝酒?"她说着,拽着哥哥的袖子。
她以往总是恨他爱玩儿好赌,吊儿郎当的没有正经。也恨他明明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却不住的用别人来填满心里空虚的影子,伤人,也伤己。看到他这回真的被伤到,她又是最难过的一个。或许这些难过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自己。
董亚宁转脸看着妹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说:"今天看着你,还真有点儿像姥姥。"
芳菲眼里涌进大滴的眼泪,她挽了董亚宁的胳膊,摇头。
"你放心,今天我会回家。"董亚宁说。
"哥,不想回就别回。"芳菲说,"我上回说的算话,以后,你就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我绝不拦着你。你放心,你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你做不到的,我也能想办法做到。"
董亚宁看着芳菲脸上浓重的黑眼圈,心知这些日子,妹妹也是在煎熬当中度过的。
"有你这句话,我也就知足了,菲菲。"董亚宁对着墓碑又深鞠一躬。弯身从地上捡了伞,收好,站在那里,似是对着外祖母,又似是回应芳菲,说:"有很多事情,就算做的来,也不会让你知道、让你去做。"
"哥......"芳菲看着他的侧脸,心疼的说:"你要怎么办?"
董亚宁仰了下脸。
湿冷的空气通过鼻腔灌入身体,他的头脑无比清醒。但是他没有回答妹妹的问话。
"这几天,你让皮三儿跟着Allen......那你也应该知道,盯着Allen的,不止是皮三儿吧?"芳菲问。
董亚宁直起脖颈,一转脸,芳菲看到他阴沉的眸子里,闪过了寒光,凶狠的让人有些恐惧。
......
车上,郗广舒递给女儿一条干毛巾,让她擦脸。
屹湘接过来打开,蒙在脸上。柔软干燥的毛巾贴着皮肤,闷热。汗水涔涔的冒出来,身上还在发颤。半日浸在雨中,寒气已经侵入骨髓似的,她一个接一个的寒战打着,闭上眼睛,还是能看到董亚宁那黑沉沉的眸子、听到他无比坚定的话语......口鼻被毛巾覆着,呼吸不畅,她胸口闷痛。终于憋不住,她才一把抽下来毛巾,大口的喘着气,胸口疼痛的更凶猛,仿佛有什么在猛烈的捶打着,她紧握着毛巾,使劲儿的搓着脸上的汗。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九)
郗广舒默默的坐在旁边,过了一会儿,给屹湘换了一条毛巾。
屹湘弯身。上半身贴在腿上。全身的血液都挤到了头部似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着。
她喃喃的,说:"我不能......"
究竟不能什么、什么不能?她说不下去。
郗广舒拍抚着女儿的后背,感受着她身上的颤动。
被母亲这样安慰着,屹湘渐渐的也平静下来。
她抬手打开了头发,湿漉漉的头发,在车内开的很足的空调热风中,散着潮气。
她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才说:"不知道姑姑和多多玩儿的怎么样......妈。"
"嗯?"郗广舒也正看着手机里的信息,有些心不在焉的应着。
"昨天您不光跟姑姑去买鞋了吧?"屹湘问,坐的离母亲近了些,看着她茆。
郗广舒点着手机屏的手指空了一拍,才继续点着,答道:"怎么?是去买鞋了啊。"
"姑姑买东西的习惯我知道,从来都是直奔主题。买两三双鞋,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屹湘说。她看到母亲手指又空了一拍,"去医院了是吗?带着病历去的?医生怎么说?"
郗广舒对她摆了摆手,拨了个电话出去,说:"小张啊,郗广舒......对,是我们家姑姑的事情......昨天做的几项检查,专家组说是马上会出结果,到现在还没有给我消息......我有点儿担心,就怕这几天出什么岔子......老邱也是这个意思,我们都希望她在回美国治疗之前,能够保证她的状态良好......是的,是的......那麻烦你跟进一下,你跟那边毕竟更熟,我这里一个劲儿的追着问,不是那么合适......对,再说我们也是外行,弄不好就是瞎着急......谢谢你,我等你电话。再见。"
屹湘擦着脸上的水,等着母亲一个电话打完,又打了两个电话,才转头对她说:"希望这两天不会有事。"
"那您还同意她出门?"屹湘见母亲证实了她的猜测,便有些急了。
郗广舒摇了下头,说:"她昨天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在她身体好的时候,她几乎从来不去参加这些聚会。蚊"
"她担心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屹湘呆了一下,轻声说。昨天听到姑姑说话时那语气,她便不安。
"虽然姑姑看上去跟铁人似的,凡人一个,总会有些这样的心思。"郗广舒说着,也有些出神。只一会儿,她又摇头,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难关,过去就好了。像姑姑说的,如果手术后,把大脑里前半辈子的记忆清零,重新来过,对她来说,倒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可喜可贺的事情......记忆清零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的。
屹湘绞着手里的毛巾,手指被绞痛了,她都不觉得......
......
屹湘回到家里,吹干头发之后,她便开始在房间里继续收拾行李。
外面风雨之声大作,雨滴一阵阵的撒豆似的被丢到后窗上。
她停了一会儿,记得自己回来的那天,也是下着大雨的。
这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总是被摞在桌边的纸盒子撞到,她不得不停下来。她靠着花罩,在地上坐下来,打开最上面的纸盒盖。都是她放在车上的零碎东西,手袋,手机,车匙,相机......手机和相机都没电了,打不开,她丢在地上。打开另外两个盒子,里面的东西跟原先一样,码的整整齐齐的,毫发无损。
她趴在纸盒子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昏昏然欲睡时,就听外面咔嗤一声,她猛醒,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可是姑姑还没有带Allen回来。
"湘湘开门......好大的雨。"外面崇碧敲着门。
屹湘起来过去,开门发现外面不止是崇碧,还有潇潇,两人站在她门前,看打扮,显然是崇碧刚刚接了潇潇回来。她忙让他们俩进来,一边倒热水给他们,一边抱怨:"怎么不先回你们屋?"
潇潇笑着,说:"真没良心,过来看看你,还嫌弃我们了?"
屹湘见崇碧脱了鞋,缩腿盖上薄毯,一副被冻着的模样,心知这两人是知道她今天冒雨去墓地的事,特地过来看看她的。她哼了一声,说:"要你蝎蝎螫螫的,肉麻——崇碧你别感冒啊,重茬儿的感冒太难恢复了,快喝点儿热水,要我给你煮姜汤嘛?"
"算了,你甭卖弄你那两下子了,在家还有几天,哪儿敢支使你干活儿——等会儿我去,我亲自去。"潇潇喝了口热水,手臂伸过来,揽着妹妹的肩,说:"小人精儿没电话回来?这顿饭吃的可有时候儿了。"
"是有时候了。同学聚会嘛,保不齐这顿吃了下顿接着吃。"崇碧说到这儿,似笑非笑的看着潇潇,"你不还是什么同学会的总理?"
"是啊,好歹先混了个总理干干,不好意思了。"潇潇嬉皮笑脸的,对着崇碧。惹的崇碧和屹湘同时笑出来,骂他"德行",他又一本正经的转头对屹湘说:"我特意回来的。听说你们下周二就走。"
"真不要脸,明明是放心不下某人,还打着姑姑妹子的旗号。"屹湘肩膀一晃,将潇潇差点儿闪了个趔趄。潇潇一杯水险些全都洒出来,他急忙伸手拢着,低头看到旁边那几个纸盒子,问了句"这什么,也是要带走的"?屹湘搬起给他的那一个,说:"这些要带出国门,恐怕得点儿门道儿——上回和你说的,就是这个。师父和师母仔细挑选的,这是你的。你打开看看。"
潇潇搁下杯子,接了。
崇碧挥手,潇潇坐到她旁边,将盒子放在膝上,打开来。崇碧伸头一看,潇潇刚展开一把折扇,她就"哟"了一声,说:"真漂亮。"
屹湘坐在他们对面,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看着他们俩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欣赏。
潇潇并不怎么说话,偶尔的问屹湘一句"还记得......""这个是......"开头的话,屹湘就答应一下。竟然每一样,都像刻在她脑子里那个石碑上的字一样,字字清晰无比。竟然都记得。分明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湘湘?"潇潇叫她。屹湘已经坐在那里出了好半天的神了。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十)
"嗯嗯。"屹湘转头,看到潇潇手里一叠工笔册页,接过来,问:"是我的嘛?"打开一看,并不是。是粟菁菁的手笔。菁菁的用色,也跟她不太一样。虽然她性格如烈火,但用色偏爱浅淡清爽,菁菁却偏于浓艳些。她看了一会儿,说:"我那盒里也有你们的......师母的意思,是想咱们能记住这段日子吧。"
潇潇如何不明白师母的用意?他沉默着。展开另一幅,对屹湘说:"你这个也好。"
崇碧跟屹湘要过来看那册页,静静的观赏了半日,比对着潇潇手里那一张兰草斗方,轻声的说:"虽说艺术品无所谓绝对的高下之分,可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一类。"她抬抬下巴,对着那兰草,说完,微微一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潇潇把画收了,说。
"嗯,叶崇磬也会喜欢。上回我托湘湘画的扇面,他就很喜欢。"崇碧说着,拢了下身上的毯子,轻轻打一个喷嚏。
潇潇抬手摸着她的额头,说:"他今天都没来得及送奶奶吧?"
崇碧拨开他的手,嗤的一笑,说:"得了,他还顾得上送奶奶呢......昨晚通宵开会。今天还得是我冒着雨跑来跑去的,送了奶奶,又接了你,他路上只打了个电话说刚刚到家。好像他自己那什么公司也赶巧有大事儿,这会儿八成儿顶着那对兔子眼在家里遥控指挥呢。我笑他说昨儿有空当保姆哄孩子玩儿,今儿就成了香饽饽......"
屹湘被她那个"保姆"一说出来,弄的一怔,想叶崇磬堂堂一个大男人,对着Allen那份儿耐心细致,确实有她这个女人都及不上之处,正在感慨间,桌上电话响了。
有些突兀的,打断了他们的聊天茆。
屹湘拿起电话的一刻,心里莫名其妙的沉了一下,说:"喂?妈?"她一听里面是母亲的声音,顿时放了心,对潇潇和崇碧点点头。
"湘湘,你们过来一下。刚刚接到电话,姑姑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了。"郗广舒说完便放下了电话。
屹湘拿着话筒,让自己镇定了下,才对被她忽然脸色骤变弄的莫名其妙的潇潇和崇碧说:"姑姑进医院了,正在急救,应该马上要动手术。妈让咱们过去一下。"
潇潇站起来,一把按住了也要起身的崇碧,说:"我和湘湘过去,你别慌。要去医院也是我们,家里也得留人。"
"我怎么能不去......"崇碧硬是要起身。
"听话。"潇潇不容置疑的,他边走,便对屹湘说:"你换了衣服马上来,咱们得赶到医院去。蚊"
"我马上来。"屹湘进到里间,迅速的换了外出的衣服和鞋子,出来看到着急的崇碧,说:"你听潇潇的。家里是得留人,我们过去,有什么变化会马上通知你的。"
"也好。"崇碧点头,她跟屹湘一起出来。
这时候郗广舒跟潇潇已经从上房出来,急匆匆的穿过庭院,屹湘顺着直廊跟他们会合,三个人都没有多余的话。
叶崇碧裹紧了身上的薄毯,她忽然想起什么来,进屋拿了手机打给潇潇,说:"那个,你们在医院顾不上多多,等下让人把他送回来,我照顾他。"
那边潇潇答应着,挂了电话,跟母亲说:"崇碧惦记着多多。等会儿咱们到了,先让人把多多送回来吧,一小孩子在医院呆着也不好。"
"多多该吓坏了。"郗广舒说,"我刚刚才跟张医生通过电话,才几分钟,就出事了。"
屹湘咬了下嘴唇。
担心姑姑,也担心Allen。心乱如麻......车子在雨中飞驰,她仍觉得慢。
其实已经比平时少花费了很多时间就到了医院,站在手术室外,听着母亲跟张医生和几位专家讨论姑姑的病情和正在进行中的手术的时候,她几乎完全难以集中精神,总觉得这一路赶来,时间是这么的久,不应该这么久。
她心乱跳,任专家们怎么解释,情况不算严重、手术这么及时,不会有太大问题,她的心跳还是不断的加速。
"你去旁边定定神。"潇潇沉着的说。屹湘的脸已经从白到青了。他看着不忍心。
"不用。"她说。
"等等。"潇潇忽然声音变了。
屹湘盯着他的眼。
两人对视着,屹湘猛的想要尖叫,可是叫不出来,她听到母亲失声问道:"多多呢?谁看见多多了?"
屹湘眼前一阵发黑,她按着额头——没有,进来这么久了,竟然没有想到多多,竟然没有想到找多多,先找多多!
寂静的长廊里,淡淡的日光灯影让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蒙了一层蓝膜似的,有些骇人。
立即有人从她身边急匆匆的走开,说着我去护士站和急诊室问问。
她口干舌燥的。
"别慌。一处一处找。"潇潇按着屹湘的肩膀,他转身,看着在场的人,目光停在长椅上坐着的两位陌生人身上。他们也听到郗广舒的问话,这时候竟一起慌起来,其中一位说:"我们就急着跟救护车一起来的,没注意孩子......好像从酒店出来还在,我记得是一起上了救护车的......可是记不清了......"
另一位忙拿出手机来,说:"我去外面打一下电话问问他们......"
屹湘腿都在抖,她一刻也等不了,跟着出去,站在走廊上,听着这位叔叔问过那些还在酒店的还有一句回到家里的老同学,一个一个问过去,都没有见到Allen。
"急诊那边也说没有见到。"潇潇过来,"让人去广播了——湘湘,你别慌。"
屹湘摇头。
不慌。她不慌。
Allen那么聪明,没那么容易走丢。
只是他在哪儿,这个城市这么大,他在哪儿?
她双手成拳,抵在额头上。冰冷的拳,滚烫的额头——她需要冷静,想想。
她听到潇潇跟母亲在说:"您别着急......在这儿看着姑姑,多多的事情交给我......等下医院广播没消息我就找公安系统的人......"
她忽然打断了潇潇,说:"不用了。"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十一)
郗广舒和潇潇同时转头,看到屹湘苍白的脸上腾起两团红云。很显然对脾气焦躁火爆的屹湘来说,情绪已经在失控的边缘。
"湘湘?"郗广舒当然也很紧张。她追问:"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
屹湘掏出手机来。
她翻找着电话里的号码——明明有的,那个号码,那么多4的一组号码,只有他有......在哪儿呢?
翻了两遍,都没有看到那个"已接来电"。
她闭了下眼,让自己镇定些。
"湘湘,告诉我你要打给谁。"潇潇说茆。
屹湘望着母亲和哥哥,说:"打给我希望不是他的那个人。"
"亚宁?"潇潇问。
屹湘拨着电话,没有回答。
"不会是他。"潇潇按住屹湘的手,说。屹湘转过身去,边打着电话,边看着手术室的方向。电话两遍都没打通,手机快没电了。她指了指走廊外面,走出去。潇潇皱着眉,见母亲没发表意见,不知道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就说:"这不是亚宁做事儿的路数。他没道理突然这样。"
"但愿。是我们大意了。"郗广舒说着,回身看了看,说:"我先过去下。你出去看看湘湘,我马上来。"
"交给我吧。"潇潇说蚊。
郗广舒两头挂心,幸好潇潇沉稳,她先点了下头,指指外面。潇潇会意。他走出去,却看到外面早已空无一人。
"湘湘!"他大声。
只有回音......
**********
芳菲转头看着闭目养神的董亚宁。看上去,他特别的疲惫。于是她也不打扰他,只慢慢的开着车。
"这雨下起来还没完了。"董亚宁说。
他的手机在响,随手按掉了,都没拿出来看一眼。
"万一有急事呢。"芳菲小声说。
董亚宁扯了下领口,说:"有急事,李晋也会处理。"
"李晋神仙啊?"芳菲说着,看了眼后视镜。后面董亚宁的车子正在赶上来,是要超车了。她便说:"可能真有事。"
董亚宁掏出电话来。铃音一直未断,看来对方是必须找到他了。
芳菲放慢车速,见董亚宁接了电话之后便没出声,只是脸几乎是在同时垮了一下,电话里不知是谁在说话,声音短促有力。
"你现在哪儿?"董亚宁沉声问。
芳菲听到他这么问,没来由的觉得心跳跟着加速。
"不用......你们跟上。注意别跟丢了。到家守在那儿,我马上到。"董亚宁"啪"的一下合上手机。打开,又合上,宝石面儿的手机被他这么磕着,声音又脆又响,脸色是阴沉到极点,颌骨微微的动着......"回家。"
"怎么了?谁啊这是?"芳菲忍不住问。
董亚宁沉默着,手机顶在颌骨处,片刻,他打开手机,将最近联系的那个电话找出来,正要拨出去,有电话进来了。
他手指摁在接听键的上方。
屏幕上是一串数字,随着数字,连一个最简单的名称都没有。
电话断了。
他等着,果不其然,又打进来,还是那个数字。
"你快点儿。"他催促芳菲。
不用他这么说,芳菲也知道肯定又有事情发生。亚宁的手机铃音单调的重复着,让她心烦意乱。
董亚宁转头看着窗外。
细细密密的雨,把街上盖的灰蒙蒙一片。他等着手机铃再次响起来,似乎这样的一刻,是他等待已久的。这是根无形的线,这头连着他,那头连着她......明知道此时她的焦急,却有种想把这样一刻无限延长的冲动。甚至在接通电话,听到她沙哑愤怒的声音的时候,他迅速的沉静下来,说:"......我保证他毫发无损......你等我电话。"
他说完便中断了通话。
芳菲尽量的加快速度,到家之前,她没有和亚宁再说一句话。拐进巷口,她就看到了平时门可罗雀的空地上,排了一溜儿车,她的车要开进去甚至都很难掉头。这不奇怪,今天比较特殊;奇怪的是,那些站在车边的打着伞的人——"皮三儿的人?"她终于开口问。
"走后门。"董亚宁一看这状况,果断的说。"直接进去。"
芳菲不明就里,也知道眼下她是少问为好。车子往后退了一下,灵巧而迅速的往前走,很快便从后门进去。她车子还没停稳,董亚宁就开车门下去了。
"哥!"芳菲跟着下来。
董亚宁踩着积雨,也不打伞,一路跑着,从桥上过去。
他这是抄了近路往前面去。如果从前门进来,要走好久才能到外祖父的住处。他连这点儿时间都不想浪费,虽然他知道,多多在这里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皮三告诉他,邱亚拉在聚会现场出了意外,救护车来的时候,大人们都只忙着将病人送上去,多多被忽视了。可是当他们的人反应过来要带走多多的时候,"......董先生,他们离的更近,动作也更快。不过要是动手,我们未必会输。"
皮三的意思很明白,等他的话,如果需要,他们就把多多给他抢过来。
他没同意。
不能同意。抢走,和带走,不是一个概念。他不能让人在多多面前上演这么暴力的场面。那些大男人聚在一起就算不动手,形成的气场已经足够让人心生畏惧,何况多多只是个小孩。
他脚下如飞,来到外祖父庭院后门处,凝神细听,从后窗处能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夹杂在风雨中。
他转出去,便看到外祖父房门外,父母亲正站着,不知道在说什么,一看到他,母亲端在手里的一个托盘轻轻斜了一点,又忙托稳了。父亲转过身来看着他,仍然是沉默的没有说话,只是敲了敲门,对着里面说:"父亲,亚宁回来了。"眼神是照旧平静无波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董亚宁进了门。
"亚宁回来了?"资景行声音里含着笑,"来,看看这是谁?"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十二)
董亚宁在跨进门槛儿的一刹,脸上已经露出了微笑,两道浓眉一动,往屋中一站,对着坐在资景行对面的Allen打量了两眼——Allen安静的坐着,看上去不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看见他,Allen眼睛一亮,显然立刻认出了他来,他那颗心七上八下的,到这会儿完全被Allen捏住了——他微笑着说:"哟,我当是谁呢,姥爷,这不是那小皮猴儿么?"
资景行见亚宁如此,微笑点头。
董亚宁左右看看Allen,掐着腰问:"我可记得你!这回怎么着,该不是翻墙进来的吧?你够有本事的啊。"他说着,手指如风,挑了Allen脑门儿上的小碎发一下。
Allen脸鼓鼓的,小嘴唇一抿,护了头发。
董亚宁含笑望着Allen:这孩子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清澈的目光溪水静流似的,淌到人心底去——他却知道若不是在陌生环境里,Allen恐怕早就给他一个大白眼了茆。
他转了下身,一屁股坐在小方桌上,靠近了Allen,说:"我猜对了吧,是翻墙进来的,我说呢,这里里外外惊动了这些人,原来是家里来了个小皮猴儿!"
Allen轻轻的说:"你才翻墙进来的呢。"
董亚宁哈哈大笑蚊。
这屋子里尽管开了灯,因为都是深色的家具,又幽深,整个的环境显得暗而冷。Allen眨着眼睛,看看董亚宁,又看看面目慈祥的资景行——在董亚宁看来,Allen就是这屋子内的唯一亮色,他也只看着他,问:"哦,不是翻墙进来的啊,那是怎么来的?"
Allen转头看资景行。
资景行说:"当时情况混乱,那些大人只顾了救人,落下他。小林他们见事情紧急,先把他带回来了。"他看着亚宁。亚宁来的这么快,在他意料之中;而事已至此,言语间也无须隐晦些什么了。
"小林手脚够利索的。"董亚宁淡淡的说着。他对着Allen微笑,伸手抚摸了一下Allen的头发,问:"是吗?"
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妈妈被救护车带走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反应。看样子,没有大哭大叫,要不就是没有来得及大哭大叫,不然怎么会被忽略?
他心里沉沉的疼着。再次仔细的打量着Allen。这小模样儿,真不像哭过......是小林处理得当,是家里人安抚及时,还是这孩子小小年纪,就镇定如此?亦或是,像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哭?
她可是说,这孩子敏感极了的......
Allen点点头,说:"是。"声音虽轻,但并不怯。
董亚宁听到这里,一伸手,毫不犹豫的把他抱了起来。
Allen被他这样抱着,皱着小眉头。
资景行看着亚宁和Allen,说:"在车上就让多多跟你郗阿姨通过电话了。原本应该直接送回邱家去的,那边也在医院乱着,缓一缓也好——刚给他换了干衣服,之前那套都湿了。"他停了下。屋子里安静,在场的人谁都没有说话。"多多,等下送你回去哦。Mummy在医院手术,很顺利,你也不要担心。"
"好。"Allen答应。声音更轻了些。
董亚宁将Allen松开些。他的衬衫就没有干透,刚刚又跑出了汗,这会儿满身上下潮气湿重,拘的四肢都有些麻木。但他仍尽量自然的,还故意皱着眉头对Allen,问:"害怕嘛?"
"不害怕。"Allen嫩嫩的嗓音,清脆的说。
"真不害怕?"董亚宁追问,"害怕还说不害怕的,是小狗儿。"
"是小狗儿。"Allen说。小脸儿红红的。
"好,这才对。"董亚宁点头,"我送你回去,Mummy醒过来就要找你的。不见了你,会很担心的。"
"嗯。刚刚我挤不上去!他们着急,还把我推倒了......然后......那个脸黑黑的叔叔把我拉起来的。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叫多多......他说会送我回家。然后......"他连续说着"然后",然后他就被带到这儿了。他四下里看看,却只看到了跟着董亚宁进来的陌生的董其昌夫妇,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董亚宁又抱紧了他,转了下身。
Allen好像感受到了支撑和鼓励,看着董亚宁。这么近的看,Allen的眼睛愈加的黑白分明。
董亚宁身子僵了一下。脸对着脸,大脸套小脸似的模样,也让屋子里其他的人发了怔。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响打破沉寂。
"这太过分了!你们怎么能......"芳菲把着门框,一抬眼先看到抱着Allen的哥哥,硬生生的把后半段话全都吞了回去——Allen的小脸儿在放大,她眼前就只有他了似的。有些发木的舌头在嘴巴里搅和了半晌,才问出来:"Allen?Allen还记得我嘛?"
董亚宁微笑着看Allen,就见Allen点点头,说:"Faye。"
"真记得我啊......好乖!"芳菲配合着哥哥的表现,也微笑着说。
董夫人看看这兄妹俩,这才将手里的托盘放下。是一杯热牛奶,还有几样点心。
她对董亚宁说:"让多多下来,吃点儿东西。"见董亚宁没反应,便转头对资景行说:"父亲,早点儿送多多回去吧。我刚跟广舒通过电话,她让潇潇马上过来接人,我说还是让亚宁去,她同意了。"她尽量语调平和,尽管心里一团乱。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了一整天的节奏和计划。她看看Allen。这孩子听到她提起家人,专注极了。她不由自主的对着他微笑。
真怪。明明是这么尴尬和沉重的时候,对着这个孩子,笑出来却不是件困难的事。
资景行说:"是该早点儿送回去。广舒着急了吧?"
董夫人沉默片刻,又看了眼董亚宁和Allen,才说:"是。"她不能说,在电话里,郗广舒的态度和语气,在惯于控制情绪的她来说,已不啻为暴怒。"必然的。谁家不见了这样的宝贝疙瘩不早急了呀。不过,"资景行指了指座椅,示意他们都坐下,说:"亚宁,让多多下来喝点儿热东西......多多,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别乱跑,知道吗?"
"我才没乱跑。"Allen被董亚宁放下来,回答。他没有吃东西,"我自己也能回家。"
"个儿这么小,胆儿倒壮。"董亚宁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那么乱,又是生地方。你怎么回去?"
Allen摸着被董亚宁拍过的地方,瞪他一会儿,说:"我才不告诉你呢。"
"嘶!"董亚宁也瞪他。
芳菲把Allen拉过来,前前后后的看了,确定他没事儿,才放心。见他跟哥哥斗气,百感交集的,对着Allen说:"以后无论如何,不准跟陌生人走,知道嘛?知道你叫多多的多了,哪能个个都是好人?万一你被坏人带走了,你让我们......让家里人都怎么办啊?听明白了嘛?"她用力的握着Allen的小手,合在手心里搓揉了两下,眼睛紧盯着他。
Allen瞅着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芳菲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Allen的脸蛋儿。
"得了,你也别吓唬他了。"董亚宁说。
"来,多多,喝杯热牛奶。"董夫人看着Allen。这么白净的孩子,黑发蜷蜷,又细细瘦瘦的,看上去是十分讨人喜欢的。而亚宁看Allen的眼神,尽管是极力不要表露出他的真实情绪、只怕真实情绪会让孩子不安,可熟悉他的人,会知道这根本与他平时的散淡比起来,分明判若两人。
"谢谢。我不需要。"Allen有礼貌的说。很小声。对着这位看起来高贵大方的妇人,他显得生疏极了。
董夫人哑然。
资景行微笑着,招手让Allen过来。
Allen过去,仰脸看着他。
资景行把Allen抱在膝上,说:"跟老爷爷说,你喜欢吃什么?下回来,我让人提前给你准备。"
Allen摇头。
"嗯?"资景行微笑着。
"Mummy说,不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Allen轻声的说,"谢谢您。"
资景行点点头,说:"你Mummy把你教的很好......亚宁,这就送多多回去吧。跟湘湘说,让她受惊了。今天是个意外,以后不会了。"
芳菲先站起来,说:"走,我送你们。"她拉了Allen的手。
董亚宁说:"坐我的车走。"他说着,没动。
芳菲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便带着Allen先走。
Allen对资景行摆手,跟芳菲往外走的时候,又跟董其昌夫妇说再见。董夫人跟着走出来,看着芳菲小心翼翼的领着Allen走在游廊上。院子里翠竹密密的,他们的身影被竹子掩着,若隐若现的......她转头,发现丈夫也出神的看着这个方向,两人目光一碰,几乎是同时的,看向了儿子——董亚宁低着头,似专心在研究地上的六角砖。从进门以来伪装的笑容,荡然无存。
"亚宁?"董其昌开口,"还不快去?"
董亚宁抬头,看看父母亲,最终定定的望着坐在轮椅上的外祖父,说:"姥爷,您说话向来是算话的——不管这是意外,还是什么,以后,不经过湘湘允许就见多多,绝对不可以。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资景行点了下头,沉默的对他挥了挥手。
"那我今天就不回来了。"董亚宁说完,转身就走。
董夫人想要喊住他,被董其昌拦了一下,示意她进去看下资景行。董夫人一省,回身就见父亲脸色发白,呼吸短促。
"父亲!"她急忙过去,拍抚着父亲的胸口,对董其昌说:"快,叫医生来......父亲!"
"不用。"资景行摆手,随即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来,摇着头,看着担心的女儿和女婿,长出一口气,说:"没关系,你们别怕。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让医生来打一针吧,我看您这两天精神差了很多。"董夫人握着父亲的手,半蹲半跪的在地上。
董其昌将她扶起来,自己推了轮椅进内室,安顿好了资景行,到底出去拨了个电话找医生过来。打电话的工夫,他看着窗外,雨势小了好多......隐隐约约的听到里面岳父跟妻子的对话,他站在那里。
"父亲,今天实在是不该这样。"董夫人坐在父亲床边,垂着头给他整理被子,低声说。见父亲半晌没有出声,她才看着父亲——资景行双目微阖,面色白里透灰,喉咙里堵了痰似的,喘息有重重的回音,他又剧烈的咳嗽了一会儿,摇着头。
"广舒在电话里说什么了?"他问。
董夫人摇头。
"不说,也对。"资景行缓慢的说。每一个字都好像经过长途跋涉才出了口。
"父亲......"董夫人担心的看着他,一时间涌上很多想说的话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握紧了父亲的手,"亚宁他......"
"医生马上过来了,秀媛,让父亲静一静吧,这些事晚点儿再讲。"董其昌阻止妻子。
天色暗下来,雨仍哗哗的下着,屋内幽暗深静,沉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资景行不时的咳嗽,打破几近凝固的空气。
"虽然他也三十多岁了,家里家外,也能独当一面,在心底,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资景行自言自语般,念道。"你们说我今天错了,错了便错了......哪怕从此闭眼,也行了。"
"父亲......"
"多少事掐算了千遍万遍,以为天衣无缝,到头来却全然不是那样。尽人事,听天命吧。"
......
董亚宁一行走,一行拨打着屹湘的电话。电话很快就通了,只听到嘈杂的背景,和风声,她的声音反而听不清,他说:"你在哪儿?我现在送多多回去。"
电话断了。董亚宁看了看手机,再打过去,却是关机状态。
他怔了怔。心就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她苍白而愤怒的面容在眼前一晃。他于是加快了脚步,在围廊的尽头追上芳菲和Allen,二话不说,就把Allen勒起来,说:"走喽!送你小子回家。"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十三)
Allen小身子劲头十足的拧着,喊:"你放我下来!"
董亚宁拎着Allen便跨出了大门。芳菲在后面吃惊的看着Allen在哥哥左右手臂间轮流换位、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Allen甩出去,真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董亚宁你小心!"芳菲叫道。
董亚宁才不理她。
大门口等着的李晋皮三他们,都看到董亚宁出来时候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竟谁都没反应过来,该给他们开下车门。董亚宁很好脾气的单手开了车门把Allen塞进车子里去,回头说:"得,都别跟着了。这鬼天气,你们就散了吧,回去歇着,有事儿我会找你们——菲菲你也甭来了。"他说着制止跟过来的芳菲。
"你自己可以啊?"芳菲问。她虽然很想跟着去,却也不忍心分享了这点抢来的独处时间,她过去,压低声音嘱咐:"那你慢点儿开,注意安全......还有,见了湘湘好好儿说。她骂你也别还嘴,今天这事儿换了你我,一把火烧了咱家的心都会有,你可千万、千万别跟她说拧了......记住没?要不然有你受的。"
董亚宁哼了一声,有心嘴硬,却不得不说:"知道啦。"
芳菲敲敲后面的车窗,对着Allen微笑。车窗降下来,她趴在那儿,对Allen说:"那我们再见了?"
"嗯。"Allen摆手。他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女子茆。
芳菲真想摸摸Allen的头。她也不知道再这么近的看Allen,会是什么时候。这时候董亚宁发动了车子,芳菲就对Allen说:"那你看着点儿董亚宁,别让他开快车,行吗?"
Allen点点头。
董亚宁回头看Allen——Allen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瞅着他呢。他有点儿狼狈的转过身去,说:"抓好安全带——我开车可快。"
"Faye才让你注意安全。"Allen伶牙俐齿的。
芳菲扑哧一声笑了,看着董亚宁那吃瘪的样儿,往后退了一步。
"Faye呀Faye的。"董亚宁咕哝了一句,一踩油门蚊。
芳菲站在那儿看着董亚宁的车子启动后瞬间加速,本来便有些紧张的心情变的更紧张,几乎喊出来——那车子却随后便减慢了速度......她长出了口气,拍拍胸口。
今天这心情,跟乘了过山车似的。
大门口的车子陆续离开了,她才转身进去。看到拎着药箱的医生从跨院急急忙忙的进来院中,她立刻意识到是里面出了问题,也急急忙忙的往里走。到了上房门口,恰好看到父亲出来。
"爸爸,姥爷怎么了?"她问。她从进了家门便只顾了看着哥哥和Allen,一丝儿不错的注意那对父子的情绪和反应,完全忽略了外祖父在内的其他人。也不能说是无意的,从心里,她今天也相当不满。如果刚刚不是Allen在这里,她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开火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可以对Allen做出这种事来。
芳菲几近咬牙切齿。
换了她在湘湘的位置,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家人的。
可有什么办法,这是"自己家人"......现如今,"家人"竟还多了一个小家伙。她自动自觉的把Allen划了进来,这一想到他,就觉得自己忽然间变的柔肠百转起来。
她沉住气,说:"是不是受凉了?下着雨,说不让他去墓地了,非去不可。改天再去又有什么。"她想到在墓地的状况,心里未免又添了些堵。总觉得屋外是阴雨绵绵,屋内是寒气森森,哪儿都不对劲。
董其昌说:"姥爷这些天没休息好。刚刚又激动,难免不舒服。进去看看吧。劝着些,情绪波动大了,对身体更不好。"
"您情绪没波动啊?"芳菲看看父亲的脸色,轻声问。见父亲半晌没有回应,竟像是想什么想的入了神,她就说:"反正我是够激动的。不信您跟妈妈是铁石心肠。我不管你们怎么样,只要看到多多,我简直拿命去换他的心思都有,就别说我哥了。您再看我姥爷......说实话,爸,我也能理解姥爷今天这举动。可是,积怨太深,越这样急躁,越不好......您要出门嘛?"
她眼尖,已经看到外面父亲的随员,在等着了。一般来说,这就是父亲要出去的意思。这几日,父亲是频繁的外出。在他荣退之后,很清闲了一阵子,这样忽然的忙了起来,倒让芳菲有些不适应。
董其昌见女儿问起,点了下头。
芳菲见父亲并不想多说话,便闪开,送父亲到房门口——父亲沉默的样子,让她想起哥哥来。父子俩要像,也真有些地方像极了。她总记得自己小时候虽然仗着外祖父宠爱,在家里常常不服管教,也怕父亲发脾气的,但更怕的是父亲像这样一言不发......她咬了咬牙,说:"爸爸,如果,我是说如果......哥哥跟湘湘复合呢?"
芳菲紧盯着父亲。
天色又暗了些,廊上的灯却没有开,这让父亲的面色几乎完全处在了阴影中。
董其昌没有回答芳菲的问题,而是缓慢的转了身,在阶前站了良久,径自下了台阶,走进了雨中......随员急忙跟上给他撑起伞来。他疾步如烈风,几乎吹散了细雨。
芳菲打了个哆嗦。穿堂风带着寒意,里面外祖父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听起来,是比往常要严重一些。
......
屹湘站在路边,拔了电池重新安装了下,仍然是开不了机。
两个司机的争吵仍在继续。虽然只是个小刮蹭,对方司机不依不饶,两下各不相让,吵的不亦乐乎。警察来了都不管用,反而吵的更凶。
屹湘心急如焚的,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她心念一转,跑到警车边,对正要离开的交警说:"能不能麻烦您带我一段儿?"
交警从墨镜后看着这个站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女子。
"我这是公务车。"那交警发动车子。
"警察先生,我确实有急事。只耽误您一点儿时间,捎我出了这个路口就行。这儿不好叫车。"屹湘抓了警车的车门。这个时候,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
"什么急事儿,还得坐警车去?"墨镜后的那对眼睛,锐利的打量着屹湘。
"我不小心......"屹湘喘了口气,说:"不小心跟儿子走失了,现在必须马上去找他。"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十四)
屹湘怔了下,说:"没有......没开玩笑。"
那交警呵呵笑着,说:"我看你不像有孩子的样子。该不是蒙我的吧?"他抻头出去,对着那两个仍然在吵架的司机吼了一句"赶紧上车,各回各家"。车子在他的驾驭下,迅速的掉转车头,往小区外面开去,自言自语的,他说:"要说人那豪华轿车也该当着急上火......"
"能借您手机用下吗?"屹湘示意自己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你事儿还真多。"那交警虽然这么说着,手机还是递过来。
"谢谢。"屹湘拿过手机来茆。
车子里步话机里指挥中心的指令频频传来,沙沙作响。
屹湘给潇潇打了电话。
潇潇接通之后问她在哪儿、这么长时间打不通电话蚊。
她说:"我在回家的路上。董亚宁说他会把多多送回家。我手机没电了。"
车子里有很浓重的烟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这都让她觉得不舒服。车窗开了一点缝隙,随着气流进来的,有雨点,凉凉的,落在她的手臂上。
潇潇说我已经到家了,亚宁也给我打过电话。你别着急,有什么话到家再说。
她听不出潇潇的情绪,便问:"妈妈知道嘛?姑姑怎样?"
潇潇说妈已经知道了,我刚刚跟她通过电话,姑姑手术进行的比较顺利,不过还需要很长时间。
"好。"屹湘被急转弯的车子甩了两下,头顿时晕的厉害。
潇潇说你在哪儿我让人接你去。
她说:"不用,我马上到了。"
潇潇说了句你注意安全。
她说好。
注意安全,她现在还要注意什么安全。她安全,有什么用呢。Allen安全才最重要。
手机还回去,她又说了声"谢谢"。
"没事儿,帮的了您就成......我车不能再往前开了,在这儿搁下您可以吧?"那交警在前面问。
屹湘看了看外面,说:"可以的。"
车子甫一挺稳,她就下了车。薄薄的鞋底抵不住路边的积水,水迅速的没过了她的脚面。车子开走时,卷起的积水又溅了满身。
她也不介意,低着头匆匆的往家的方向走去。边走,边从包里摸着通行证......嘀嘀两声脆响,是前面的车子按了下喇叭,她停下脚步。
不远处,正是上午在墓地见过的那辆黑色的轿车。
她毫不犹豫的踏着水便往那边走去,鞋子被雨水浸了,拖的她的脚步都有些沉重和费力,可她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Allen在那车子里,她必须快些把他带走......
董亚宁下了车。
黑茫茫的阴影叠着阴影,他是那阴影中最重的一层。
屹湘咬着牙关。
董亚宁撑着伞,站在车边等着她。
他已经在这里停了几分钟了,当屹湘轻而薄的身影从蓝白相间的警车上飘下来的时候,他一晃神,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仍是一身黑色的衫裤,在这样的雨夜,更加像个影子似的,让人有种抓不到、摸不着的感觉——而此时她走过来,则像一朵黑色的火焰,远远的看着,便知道她在发热、发烫,也许下一秒便会爆炸,炸的她自己和他一起体无完肤。
Allen在车上,来的路上便睡着了。他的通行证已经过期了,岗哨的人他认得,照规矩也不能随便放行。这本是很不便的,他却有些庆幸。给潇潇的手机上发了条信息,让潇潇出来接他们......短短的几分钟,他就那么听着Allen匀净的呼吸。很轻很轻的,却似乎是他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之一。他从不知道自己对于声音有着这么好的感受力。
这个漂亮纤细的孩子,很像他小时候的模样。只是他在这个年纪,个子不矮,也没有这么聪明,更没有这么敏感,却更加的淘气和自由自在,更野......从家里到这儿的路上,Allen都不说话,皱着小眉头,像在想什么事儿似的。他也就不开口。但是他很想说话。很久没有这样浓烈的说话的***了,又不能随便说,憋的嗓子都痒了,便下意识的想要抽烟,从储物盒里熟门熟路的刚拿起烟盒,立刻又放下。还是觉得难受,抽了一根旱烟卷儿,叼在嘴里,空吸了两下,仿佛能纾解一下胸口的压力似的。
在红灯停车的间隙,他忍不住从镜子里看看这样莫名其妙的自己——坐在后面的Allen如果留意观察他,会觉得他是个多奇怪的人啊!
回头看看Allen,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看着,嘴角叼的烟卷儿什么时候落下了都不知道。眼眶有些发热——这个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习惯,是她的——而Allen也许并不喜欢他,可Allen能在他车上睡着了,除了折腾这一整天累了缘故,他多么希望,是因为Allen对他是信任的。因为信任,所以觉得安全。
他脱了外套给Allen盖在身上,拉了下外套下摆,包住Allen露在外面的脚。并且很小心的,不让自己的手触到Allen,尽管他是那么想......
如果时间永远的停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在这宁静深邃的巷子里,一墙之隔的里面,是侯门似海,一巷之隔的外面,是红尘喧嚣。
里里外外,煊赫富贵,都及不上这一刻......
董亚宁看了看车里的Allen,对走近了的屹湘说:"多多睡着了。"
伞分了大半边过来,遮在她头顶。
屹湘没出声。
隔着车窗,她连Allen的轮廓都看不清楚。可他一定是在那儿。
她有种虚脱的感觉。
沉默着,良久,她迈步上前去。看出她意图来,董亚宁拦住她,说:"等下,我来吧。"两人的手臂碰撞在一起,董亚宁并不意外屹湘真的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身体灼热而发颤。这是她发怒的前兆,尽管几乎是拼命的克制,让她面容僵硬。她肯定是不想在Allen面前表现出恶劣的情绪来。他却有些担心,问:"你刚刚去哪儿了?手机后来打不通。"
"董亚宁,你能不能别这样?"屹湘手按在车董亚宁听到她低沉暗哑的声音,一时没有开口。
知道她这大半天一定是心急如焚。就如他得知Allen被带走时那种不顾一切的心思一样,她一定更胜一筹,且一定是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他头上。但现在不是解释也不是辩白的时候,何况也根本解不清辩不白。
雨滴打在伞布上,似乎是此时最适宜发出的声音。
"多多只是个孩子。让他少受些惊吓,行不行?"她要拉开车门,董亚宁推了一下。
她就在这个时候,集中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用手里的包对准董亚宁的身上便砸了过去,狠狠的。
也只一下,她没有多余的力气。
她以为董亚宁会躲开,但是董亚宁没躲。
包上的金属扣划过他的下巴,迅速的,留下一道血痕。
董亚宁纹丝不动的看着她,说:"湘湘,我不会伤害他。"
"那现在呢?"她身上颤着,"你自己看看,活生生的事实摆在眼前。"
他脸上那道血痕在加重,触目惊心的。
他也只是抬着手背蹭了一下。
"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我跟你保证。"他看了眼手背,说。
"以后?"屹湘看着他,心里发疼。
"以后,都是。"董亚宁说,"但是我想见他。要是可以我都不想这么快把他还回来。可我还是赶着把他送回来了。"
屹湘手里的包对着他又举起来,这一回却没有打下去。
因为就在这时候,她忽然看到他脸上另一边的伤痕——很多年过去了,那伤痕还在......她呆住了。
董亚宁望着她,她这样呆呆的看着他,这样子,已经许久没有过了......他忽然想这样拥抱她。
但是没有,他说:"我想抢他不难。一点儿都不难。"
可是他没那么做。不管怎么样的渴望,还是没那么做。连在街上兜个圈子,都没有舍得。
"带他回去吧。"他说,"我不知道多多情绪究竟怎么样,但是肯定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好。再坚强也只是个孩子。"
"对,这个我们不能确切知道。但我们至少应该知道,今天的事本可以避免的。"屹湘说。她不能想象,Allen被带走之后,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完全不能想。她后背起栗,也已经不能再对着董亚宁。她拨开董亚宁的手,开了车门。
她身子弯下去的同时也就定在了那里,董亚宁见她不动,立即上前把车门完全拉开,问道:"怎么了?"
他看向车内,也愣住了——Allen裹着身上这件宽大的外套,束着腿坐在座椅上,正定定的瞅着他们俩。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十五)
董亚宁心里重重一顿。
"多多?"屹湘声音干涩,眼泪却差点儿夺眶而出。
Allen看着她茆。
看的屹湘发慌。车子里光线很暗,她却清清楚楚的看到Allen黑而亮的眉眼。
董亚宁听出她声音里的慌张来,对Allen说:"喏,你的Vanessa在这儿了。"
Allen的目光转到董亚宁脸上。
董亚宁尽管此时心中忐忑,仍微笑着,开玩笑的说:"怎么着,我这车里坐着舒服吧?再兜一圈儿去?"
屹湘一丝儿不错的看着Allen。突然的,Allen从座椅上起来,一下子搂住了屹湘。细白的小胳膊箍着屹湘的颈子,很有力量的,差点儿把屹湘拉倒。她手撑着座椅,有那么一会儿,她只觉得从头到脚的被热力冲击着,刚刚那一股凉意瞬间便被赶跑了。她有点儿费劲的将Allen从车里抱出来。
"你这个小坏蛋。"她几近咬牙切齿的说,"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蚊"
怀里的这个小人儿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的。
她转身,对着董亚宁,说:"我带他走。"
董亚宁将外套盖在Allen背上,试图接过来,说:"等潇潇来吧。"
屹湘躲闪了一下,外套却不仅裹住了Allen,也遮住了她的肩头。在冷雨中,这样的遮蔽立时让人感到切实的温暖。
董亚宁捡起那把伞,给他们遮了雨。
再次的沉默对峙中,屹湘能听到董亚宁那一下比一下粗重的呼吸声......
"潇潇来了。"Allen在屹湘的耳边小声说。
董亚宁转头看了下前面,果真潇潇的车子出现在视野中。
还没下车,潇潇就先探出半边身来,开口就问Allen:"小鬼,饿不饿?"
Allen抬了头,从屹湘的肩头看着潇潇。
潇潇三两步便过来,伸手揉了揉Allen的头发。Allen护着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瞪潇潇。潇潇笑着,把Allen从屹湘那里抱过来,说:"你小子今天算是惊天动地的把大伙儿给折腾了一回。"他忍不住是要把这小家伙马上抱进怀里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踏实了。他其实是很反对家里上上下下无所不用其极的宠爱甚至溺爱Allen的,但今天就在Allen失踪的这几个小时里,在这失而复得的一刻,他却从心里觉得,无论如何的爱Allen,都不过分。
Allen却缩了一下。
潇潇觉察,额头探过去,抵着Allen的额头,蹭了蹭,说:"甭害怕,我是来带你回家,不是来打你屁股的。"他说完,径自将Allen送回自己车上,对紧跟在身后的屹湘说:"你先上车,我有话和亚宁说。"他顺手先关了车门。
"哥!"屹湘刻意压低声音,想阻止潇潇。她不知道潇潇要跟董亚宁说什么。不管说什么,在这种气氛下,她都不想看到。
"上车。"潇潇语气波澜不惊,却也不容商议。
潇潇等屹湘上了车,回过身来,对着董亚宁。
"今天对不起,我改日登门道歉。"董亚宁说,见潇潇只是看着自己,又问:"姑姑呢,怎么样了?"
"到目前为止,手术还算顺利。"潇潇低声。两人间的距离只有两三步,声音低是为了不让车里那两人听到。潇潇看了一眼静坐着的屹湘和Allen,说:"如果多多不在这儿,你知道我会怎么着吧?"
董亚宁摸了下下巴。
划伤处有些疼。是被汗水和雨水浸润的疼痛。
"知道。"他说,"我倒宁可你动手打我一顿。"
"我不是今天才想打你的。"潇潇那张已经越来越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即便是在夜色中的树影下,也看的出来,早就涨红了。"当然这不解决问题。就好像今天的事,我打你有什么用?明知道这不是你做的,却跟你也脱不了干系。亚宁,不管你要跟湘湘怎么样、又想跟湘湘怎么样,目前多多都是无论如何不能碰的***。从今往后不管是谁碰,别怪我不客气。"
董亚宁盯着潇潇的眼睛。
这是邱潇潇的话,也是邱潇潇的态度。
他清楚的记得潇潇跟他说的那句话,他说亚宁你别怪我。
虽然知道潇潇是要保护Allen,但这样的潇潇对他来说,却无比的陌生。
"我想重新跟湘湘开始。"董亚宁说。
潇潇手臂一伸。冷不丁的这一下,亚宁没防备,身子一晃,伞上的雨水滚落,落了潇潇一头一身。
"作为她哥哥,我反对你们再在一起。"潇潇说。他抖了下身上的雨水,"你想清楚再行动。我们先走。"
"邱潇潇,"董亚宁对着的潇潇叫了一声,"那你TMD,还是我哥们儿嘛?"
潇潇上了车。
董亚宁的身影迅速的后移。
其实董亚宁根本一动未动,而是他把车子开的极快。在过岗哨的时候,都没有循例减速,横杠险些给他撞了......
后座上的屹湘看着反常的潇潇,坐在车里即便是听不清他们俩说了什么,那二人的举动,也说明了一切。
她身子不禁僵硬......
潇潇停稳了车子先下去,开了车门等在Allen那边,微笑着说:"下车吧,小鬼。终于到家了,还磨蹭什么呢?"待Allen挪着下了地,他就把Allen抱起来扛在肩上,慢悠悠的晃着,晃进门里去。早就等在家里的崇碧看到他们就跑出来叫着多多。
潇潇把Allen交给碧,回身,却没看到屹湘。
"湘湘?"他叫。也没有回应。
"怎么了?"崇碧问,拉着Allen的手。
"刚还在这儿呢。"潇潇说。
"不是打电话,就是去卫生间了。"崇碧摸摸Allen的头,只觉得有点儿热,她问:"有没有不舒服?"
Allen摇摇头。
崇碧和潇潇看着有点儿发蔫儿的Allen,不约而同的觉得心疼。
"快进去洗洗手吃晚饭,饿了吧?"崇碧问。
Allen又摇摇头。
没有看到屹湘出现,他紧抿着唇。
崇碧拉着他往里走,悄声对潇潇说:"你去看看湘湘怎么了。"
潇潇点点头。
Allen走了几步,见身后的潇潇也不见了,紧紧的抿着嘴唇。
崇碧带着他洗手、换衣服,跟他说这说那,他也一声不吭。崇碧发觉,蹲在他面前,问:"怎么了,多多?"
Allen低头。
"多多?"崇碧摸着Allen的耳垂。柔软而又清凉。
"Vanessa生我气了?"Allen小声。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十六)
崇碧怔了怔,反应过来,问:"你怎么会觉得Vanessa生你的气?"
"我不是故意走丢的......"Allen抬头。
崇碧看到Allen眼睛里的泪花,心顿时揪起来,说:"Vanessa知道的,我们都知道......多多啊,不见了你,我们着急,是怕你有危险,看到你平安就都放心了,不会生你的气,懂吗?"
Allen抿着唇,不吭声。
崇碧索性坐在地上,让Allen坐在腿上,抱他入怀,摸着他的头,耐心的说:"Vanessa只是走开了一会儿。今天为了找你,家里人都急坏了,她也跑了很多地方,很辛苦。再说,她也得赶紧去告诉舅舅、舅妈你安全到家了、免得他们还担心,是不是?"
"嗯。茆"
"你要是觉得她会生气,等会儿跟她说,就说你保证以后会小心,好不好?"
"好。"Allen说着,看崇碧,"以前Mummy教过我,如果我被绑架了要怎么做。"
崇碧心头突突跳着。Allen说的认真,越认真就越让她的心简直像被一只手抓着在不断的挤压揉搓一般的难受。她把Allen搂紧。
"她说,我一定要跟绑匪说,别伤害我,告诉他们,Mummy无论如何都会付赎金的。而且要我不要害怕,要勇敢。"Allen说,"我都记得呢。"
"那你......"崇碧鼻尖酸热。
"今天不是被绑架。他们认得Mummy,认得Vanessa,只是要帮我回家来。我见过那个老爷爷,也见过董亚宁,还有Faye......"Allen说蚊。
崇碧拥抱着Allen。
Allen不出声了。
崇碧听到外面有声响,应该是屹湘来了,便拍拍Allen,说:"我们去吃饭,吃完饭你睡点儿觉。"
"我不要睡觉。我想去看Mummy。"Allen说。吸了吸鼻子。
崇碧看着Allen认真的面容、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看进门来,听到这句话便站住了的屹湘,说:"好,等会儿我们陪你去。"她对着屹湘轻轻的摇了摇头。
屹湘过来,依样坐在地上,看着沉默不语的Allen。
Allen也只是看看她,不再说话。
屹湘心里有些发凉。
崇碧拍拍她的手,先站起来,说:"走,我们去吃饭。多多,晚饭都做了你爱吃的东西。吃饱些,好有劲儿去给Mummy加油。"
Allen点点头。
一起走出房门的时候,Allen抬手抓住了屹湘的衣襟。
屹湘呆了下,低头看他,他却看了别处,只是小手紧紧的攥着屹湘的衣襟。
屹湘放慢了脚步......
崇碧和潇潇落在后面。
崇碧拉住潇潇。
潇潇的手指蹭过她的面颊,说:"别哭,等下多多看到,又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有时候我看着多多,真觉得,这孩子好像什么都知道。"崇碧忍不住,眼泪落下来,心里才能舒服些。
黑影里,潇潇看着崇碧。
崇碧的手指比在他的唇上。她手指的温度,与他嘴唇的温度,是一致的。
潇潇心头猛跳几下,握住了她的手指,听到她说:"什么也别说,不用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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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崇磬站在窗前,看了眼外面。
他伸了下懒腰。一天一夜,都在开会,坐到腰背僵硬。
裤脚被扯了一下,他一看,是毛球。
他含笑抬了抬脚,只轻轻一下,便将毛球拨了个四抓朝天。他弯身将毛球拎起来。这几个月,毛球吹了气儿似的长,已经很沉了。
外面雨停了,他换了衣服,带毛球出门。
毛球出了院子便朝着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冲过去,他喊了一声,毛球的爪子扒了扒那车子的轮胎,索性蹬着后腿、前爪搭在车门上,对着车内吠叫了两声。
他看清楚,是董亚宁的车。
照毛球的反应,董亚宁应该在车子里。
董亚宁在车上将一盒旱烟卷儿全都快抽光了,烟蒂盛满了烟灰缸,车子里满布着烟气,浓雾一般。
他听到毛球吠叫,在里面拍了下车窗。
看到叶崇磬走过来,他也开车门下了车,毛球那踩了水的湿爪子毫不顾忌的抬起来就搭到他的大腿上扒着,顿时黑色的长裤上便印上了污迹,董亚宁皱着眉说:"见了人还是不要脸的往上扑,这训狗师的培训费都白花了吧,还不赶紧把钱要回来?"是对着毛球说的,话却是等着叶崇磬来接。
叶崇磬稍走近些,便闻到浓烈的烟味,看着董亚宁发红的眼,说:"你在车上闷烟啊。"
董亚宁回身拿了烟盒,扔给叶崇磬。
旺财从屋子里早就跑了出来,在院墙里守着。董亚宁把旺财放出来。
两人就站在车边,一人一支烟,默默的抽着。
毛球围着蹲在董亚宁脚边的旺财转,不停的撕咬着旺财的长毛。
旺财终于烦了,对着毛球吼了一声。
毛球翻身跌了个跤,滚到一边去,恰好是一汪雨水,溅了个满头满脸,很委屈的甩着水。
叶崇磬和董亚宁都笑出来。董亚宁笑的尤其厉害,不时的擦着眼角。
董亚宁说:"不知不觉长这么大了。"
叶崇磬笑笑。
可不是嘛。
这几个月,闯了多少祸。
甚至,还在屹湘的衣服上撒一泡......他摇了下头。
董亚宁问:"家里有吃的没?"
"有晚上我们剩下的火腿什么的。"叶崇磬说,"开会开了一天,几个经理吃完了才走。怎么?"
"饿了。"董亚宁抽了下鼻子。
叶崇磬对着家门口抬了抬下巴,说:"来吧那就。"他说着,把滚了一身湿的毛球拎起来。
董亚宁锁了车,带着旺财,跟叶崇磬一前一后的走着。
忽一辆跑车从身后呼啸而过,嗖的一下。两人都看到那辆车。叶崇磬还没有说话,就听董亚宁"哼"了一声。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十七)
叶崇磬转头看看董亚宁,两人对视一眼,先后走进院中。
叶崇磬问:"记仇呢吧?"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崇磐自己开车,更是第一次见到崇磐的车子出现在这里。虽然是意料之外,倒也算情理之中。
董亚宁撇了下嘴,反问:"你是不用记,到时候在公司里给他小鞋穿就行,是吧?"
叶崇磬也照样"哼"了一声。
"得,就我小人,睚眦必报。"董亚宁说着,把毛球拎起来,"太脏了,进门就得洗澡。"
"不用。不怕。"叶崇磬开了门。
"不用?"董亚宁怪声问。
叶崇磬被他这么问,反而有些不耐烦的皱皱眉,挥手示意他快些进来茆。
董亚宁于是把毛球放下,说:"嘿......我还以为,照你这脾气,差不多也得给找个人专门跟着收拾毛球儿呢。"他见从来规整好洁的叶崇磬任由旺财和毛球在门厅地垫上打滚儿蹭着爪子上的水,视若无睹一般,倒先进了餐厅泡水了,惊奇的跟进去。
叶崇磬把杯子推到他面前,问:"要喝什么酒?"
"有什么?"董亚宁坐下。有阵子没来叶崇磬这里蹭吃蹭喝了,坐下来在这个惯常的位置上,还是那么舒服。他慵懒的晃了下身子,喝口热茶。缓了口气,只觉得腹中更饿。
叶崇磬开了冰箱,让董亚宁自己选要吃什么,董亚宁指了指那一整盘片好的火腿,说:"就这个吧。"说着便自己动手端过来,托在手里看着那漂亮的花纹,啧啧两声。
肚子咕咕叫的很响,他揉了揉,也没洗手,先拿起一片来,嚼了嚼,说:"哦哟......正宗的伊比利火腿......就这么随便的放进冰箱里,就这么随便的一吃,暴殄天物啊......应该真吃不出那最佳味道来。"说着,却又捻了一片。
"没预备给你这无赖这么吃的。"叶崇磬打开酒柜,拿了酒出来,另取了两只酒杯蚊。
董亚宁刀叉就位,看他倒酒,拿了一杯过来,问:"你也喝啊?"
叶崇磬坐下来,说:"吃东西也堵不住嘴。"
董亚宁咕哝了一句,说:"烟酒量都见长啊,悠着点儿。"
叶崇磬晃了下颈子,说:"悠什么悠,等会儿倒头就睡。"他已经两宿没睡过觉了,此时到不觉得困,这是种反常的亢奋。
董亚宁拿着酒杯,碰了下他的杯子,默默的吃着盘中的火腿,直到吃光,才赞了句:"好东西。"
"我们这位常务副总,只要出差去西班牙,什么也不带,就背条火腿回来。"叶崇磬说。
董亚宁微笑着,喝着杯中剩下的酒。
他仰起的下巴,脸上一道长长的血痕很是触目。
叶崇磬留意到。董亚宁脸上有伤是常事。但这条新伤与旧伤,几乎是对称的位置,在他暖光下仍显得极白的脸上,仿佛过往与现时就那么交错在一起了......他见董亚宁酒杯空了,拿起酒瓶来,晃了下,问:"还喝吗,有伤呢。"
董亚宁将杯子推过来,摸着这道血痕,嘶嘶的吸口凉气,也许是发炎,伤口还真疼,不过他嘴上是不肯承认的,说:"这也叫伤?酒来!"说完,忽然的重重打了几个喷嚏。
叶崇磬说:"别喝了,回去休息吧。"
董亚宁抽了纸巾在手里,连续的打着喷嚏。再开口,就有了浓重的鼻音,说:"还真可能是着凉了。"叶崇磬不给他倒酒,他自己拿了酒瓶过来,几乎倒满了杯。
叶崇磬抱着手臂,说:"等你好了,有多少不能喝啊?"
"啰嗦。"董亚宁笑了笑。身上开始发热了,他能感觉到。也许是感冒了,也许是酒力发散,头也有些发晕。他站起来,说:"我得睡一会儿。"说着,拍了下旺财的大头。
叶崇磬看他有些摇晃,预备送他回去。不想董亚宁出了餐厅,径自往沙发上一倒,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手臂一抱,竟就在沙发上预备睡觉了。旺财依样画葫芦的,寻了它的位置,卧倒。叶崇磬抬脚踢了踢董亚宁,道:"有你这样儿的么?"
董亚宁挪了下腿,穿着鞋呢,蹬着这干净柔软的皮沙发,闭着眼摸了摸过来拱他的毛球儿,含混的说:"乖......你可真不像是老叶的狗。"
"才养多久啊,能像我嘛。"叶崇磬顿住。这都什么话呢!"我说,你要不上去睡,要不回家睡。在这儿睡算怎么回事儿啊。"
"又不是没睡过,就在这儿。"董亚宁呼吸沉下去,继续含混的说:"我不想回去。"已经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了。
叶崇磬以为他是空腹喝酒才醉了,未免后悔自己孟浪,该拦着他一些。在那站了一会儿,才想起去取了薄被来给董亚宁盖上。经过这么一折腾,他反而更清醒了。时间还早,他独自回到餐厅里,喝着酒瓶里剩下的酒,四周寂静的,仿佛真是古墓一座。
有车子在他楼前停下,院门开阖,随着一阵脚步声近了,门铃便响了。
叶崇磬起身去开门。
董亚宁在沙发上睡的似乎很沉,无声无息的,门铃这么吵,他都没反应。
叶崇磬开门,见站在门外的是崇磐,侧身请他进来。崇磐进来先看到一大一小两只狮子般的狗,嘿了一声说:"你这儿真成狗窝了?"他倒并不害怕。旺财许是因为并不是在他家里,而他的主人并没有什么反应,显得很安静,反而是小狗毛球,蹦蹦跳跳的。
叶崇磬只是微笑了下。崇磐这话说的,有些蹊跷。什么时候......他可是第一次到他这公寓来。
"亚宁在?我刚来的时候看到他在你门口。"崇磐和董亚宁一样,进来也直奔了厨房,只是他并不是找吃的,而是拿了酒杯来,给自己倒酒。
"你可是开车来的。"叶崇磬提醒他。董亚宁今晚说他酒喝的多了些,那是他没有见到崇磐。昨晚开会,列席的崇磐,一身酒气。
"没事儿。"崇磐说。看看他,又看看客厅的方向,沉吟。
叶崇磬刚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旺财呜了一声。他警觉的回身,看到旺财正在拱着董亚宁。
"亚宁?"叶崇磬叫道。旺财低沉的声音显得很不寻常,叶崇磬走过去,"董亚宁?"
"怎么了?"崇磐也跟过来。
叶崇磬觉得异样,拧亮落地灯,立时看到董亚宁那满是汗珠的脸。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 (十八)
"亚宁?亚宁你醒一醒......亚宁?"叶崇磬拍着董亚宁的脸。董亚宁半睁了眼,但没有做出反应来。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滚落。叶崇磬透过薄被都试出来他浑身发烫。
崇磐也"哟"了一声,说:"病了?叫医生来吧?"
"送医院。"叶崇磬说。董亚宁似乎是听到他们说话,低低的说了句什么。
崇磐抓起一旁的座机,正要打电话,就看见董亚宁翻了身——汗淋淋的一张脸上,细细的眼睛里,看向他的目光没几分善意——他故意的说:"你鬼样子,等下别直接给你送殡仪馆去。"
"你去了我都还没去。有你这么损的嘛?"董亚宁一坐没能坐起来,靠在沙发扶手上,昏沉沉间,仍不忘还嘴。
"哈,还知道回嘴,一时半会儿是没事的了。"崇磐说。
叶崇磬皱眉,看董亚宁鬓边的汗水顺着往下淌,知道不好,立即说:"别叫救护车了,直接去医院。"
他说着,也不管董亚宁同意不同意,伸手将他的手臂拉起来,单肩架住他茆。
"......去什么医院呐......"董亚宁说。
叶崇磬示意崇磐搭把手,兄弟俩将董亚宁一起架稳了,不由分说的就往外走去。
屹湘靠在墙上,又看一眼手术室紧闭的玻璃门。隔着毛玻璃,连个晃动的影子都没有。手术仍在继续,而此时已经清晨五点,外面的天空已经亮了。对面长椅上,Allen紧靠着潇潇的身子,在有限的条件下,保持了个舒服的姿势——不让他来医院,非要来,到了没多久,就地睡着。
屹湘看了那三个依偎在一起的人一会儿,慢慢的遛达出去,站在外面的平台处,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碧空如洗,丝毫没留下昨日那阴湿凄凉的痕迹......
"出来透口气嘛,湘湘?"
屹湘忙回头,看到父亲,点点头,说:"您来了。"只知道父亲在外,牵挂姑姑的病情,不想这么快回来了。"手术还没结束,不过刚刚有医生出来说再有半小时差不多了——您是直接过来的吧?蚊"
邱亚非点头道:"我不放心,得过来看看才行。你妈妈呢?"父女俩走进去,邱亚非没看到郗广舒,便问。
"让她去病房休息一会儿了。等了那么久,身体不太舒服。"屹湘轻声说。将Allen带到母亲面前来的时候立即发现了她脸色相当差。"嫂子陪着她,您放心。"
邱亚非走到潇潇跟前,摸了摸沉睡的Allen额头,也轻声说:"怎么不趁着睡觉把他送回去?小心感冒了。"
"这小性子,真叫倔。非要来这儿等着。反正咱们都在这儿,就一起来吧。"潇潇说。
邱亚非待要说什么,看到Allen动了一下,只点了点头,便踱着步子走到一边去。屹湘见父亲盯着"手术进行中"看了一会儿,转身去给父亲倒了杯热水,端到他面前。邱亚非依样摸了摸屹湘的头,无声的说了句谢谢。屹湘陪着父亲坐下来。医生说的半小时就快过去,手术室门还没开。
"爸爸。"屹湘低着头。
邱亚非侧了脸,等着女儿往下说。
"姑姑这样,是不能按时启程的了。"屹湘说。她没有看父亲的表情。
邱亚非沉吟片刻,点头,问:"你是想,多多还是应该及时返回,是吗?"
"等姑姑醒过来,征求她的意见。不过我想,她应该会同意这个安排。多多还要上学,不能耽搁太久。"屹湘继续说。声音很轻。
邱亚非又点点头,说:"也要征求她的意见,看是在国内继续治疗,还是等好转些,回美国去。"
屹湘挽了父亲的手臂,靠着他,说:"要说照顾她方便,还是在家的好。"
"当然得看她恢复的状况,还有她个人的意愿。如果不适宜移动,就留下来。另外,湘湘,如果多多离不开姑姑,也留下来吧。"邱亚非说。
屹湘看着父亲。
Allen跟姑姑的感情深,她明白。如果姑姑不走,她硬要带Allen离开,恐怕也不合适。这情形,父亲看的清楚。但是,如果不带Allen走,她总担心,会有很多的麻烦。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已经听说了昨天发生的意外,她只知道这样的意外,意味着什么——不止是Allen,不止是她,而是全家人,都将再次面对一些他们不想面对的人和事。而这些,还不是她最担心的。
邱亚非默默的看着女儿。
再一次的,父女俩用这样沉默的方式交流着彼此的想法。
屹湘被父亲的沉默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邱亚非敲了敲女儿的额头。
手术室的灯灭了,屹湘心一宽,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来,说:"好了!"她扶着父亲站起来。等着医生出来的工夫,她能感觉到父亲有一点紧张,轻声说:"会没事的。"
"到了我这个年纪、这个地步,最担心的,无非是这种情况。"邱亚非说着,转头看着女儿,"最高兴的,就是你们都没事,而我又有这个能力,保证你们都没事。"
屹湘呆呆的看着父亲。
医生出来了,见到邱亚非,先过来问了个好,详细的解释着手术过程。
邱亚非温和的跟医生们道谢,感谢他们的及时救治。
屹湘只听到医生说姑姑的手术十分成功,只要度过危险期醒过来,就能顺利恢复,心便安了一些。
潇潇怀抱着的Allen仍然没醒。
潇潇开玩笑说:"这会儿把他卖哪儿去都成。"
邱亚非瞪了潇潇一眼。
屹湘要把Allen接过来,却被父亲抢先了一步。
邱亚非对潇潇说:"去看看你妈妈和崇碧,告诉她们一声。"
潇潇答应着离开了。
"爸......"屹湘跟在父亲身边。
邱亚非看看Allen秀气的小脸儿,说:"我也舍不得让多多离我们太远的。"
身后脚步和器械声音清晰的传来,邱亚拉被送出来了。
屹湘跟着往ICU走去。她边看着医护人员忙着将姑姑安置好,边不时的看一眼父亲和Allen那亲昵的状态,父亲刚刚说过的话却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的压在心头......
时钟响了六下,屹湘回神,手机闹铃紧接着也想了起来,她顺便开了机。有位护士经过她身边,轻声提醒她:"请关掉手机。要打电话出去打。"
她忙道歉。就在要再次关机的时候,有电话进来。
清晨的阳光散下来,她站在阳台上,沐浴着清凉的空气和光芒。
汪陶生的语气和带给她的消息,却与这天气的状态恰恰相反。
她说:"Vanessa,Vincent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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