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一)
从吉首到凤凰不过五十几公里的路程,因为夜间行车,却走了很久。租来的车子里安静的很,司机也不太讲话,车开的慢。从车窗看出去,并没有什么景色可看了,掠过去的,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阴影,是连绵的山峦。车前灯照亮的有限范围里,显见着路并不宽阔。
郗屹湘跟陈金素梅一路上都言语寥寥。
事实上从离开北京往湖南来,屹湘就发现陈太开始变的沉默。
这几日邬家本每日一个越洋电话问候,有一日特别拜托屹湘,说姨妈有严重的关节痛,如果太疲劳可能会犯病,请她多留心,行程的安排,和缓着些。
屹湘跟陈太同住那么久,是知道她有这个病症的。一路同行,她留意陈太的状态。还好,陈太除了较为沉默寡言外,身体并无不妥。她以为,眼下这模样,大概不是疲劳或者病痛的缘故。所谓近乡情怯,到了梦想中的故乡,那便不是怯,而是深深切切的悲伤了拿。
其实照陈太的说法,她出生在长沙,童年却是在上海度过,也只是随父母回乡探亲过。儿时的记忆,经过半个多世纪时光的打磨已然模糊不清。而她几乎所有的对故乡的印象,皆来自父母隔海相望时在遥想中美化了很多的描述......当想象中的故乡忽然出现在面前,屹湘能了解那种冲击。就像她这一次,公司包机在雨中的黄花机场降落的一瞬,从看到地面飞起的积雨开始,直到离开,两三日间,她无论到哪里,总被熟悉和陌生两种奇特的感觉交替控制着,难以确切形容。
甚至在工作过程中,她都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一个梦境里似的。小型的"翡翠之夜"已然璀璨夺目,比起在京城上演的那一场,却有更多轻松和快活的味道,更像一个派对。她能参与其中而又享受其乐的派对。在这个她视作故乡的城市。
屹湘与久未见面的Laura聊天,自称老湘人的Laura与她详谈甚欢。
但Laura说,她有一种很怪的感觉是,离开了也有几十年,这次回来,却觉得这里并没有变。而她刚刚回去自己的老家,觉得家乡也没有变。
Laura说这话的时候,她们在落成不久的LW分店中,刚刚完成了发布会的全部出演,观众还在余韵未了的状态中享受招待酒会上的杯光酒韵。Laura脸上的表情还是一贯严肃。看向屹湘的时候,却目光温和,所以便是前所未有的可亲。Laura跟她说,这连续两场发布会都很成功。没有做进一步的评价。但看了Vincent一眼,半开玩笑的口吻说:"Vincent给四分,还是保守了些。"
屹湘知道Laura甫一抵达京城,只在LW总部盘桓不足半日,便启程南下,在上海做短暂停留即飞抵长沙。那时她正在玉石工场忙的天昏地暗,仅仅是关注这位大老板的行程而已。Laura对着她的时候,心情好像格外的好了几分似的。不但调侃那意外状况,还提起了三月里在日本的事荇。
Laura问她喉咙是不是还总不舒服。
她笑了。想起上次偶遇,Laura赠药之谊。笑着说如果还有,千万再想着她点儿。
Laura认真的说,我索性给你要来方子吧,你在家中也好调制。
她还没有道谢,Laura接着就问她,是不是家人都在北京。Laura这样问及她的私事看似关心,她也老实的回答了。她想即便她不说,知道内情的Josephina也未必不会跟Laura提。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看了眼远处的Josephina,恰好Josephina也看过来。她就听Laura就说,那不正好,给你方子,让家里人照料你。
连正跟她们在一处的Vincent都笑了,说Laura你怎么这么婆妈。
Laura不以为意。她说,她还要在这里住一周,若是他们都不急着回去,改日一起吃饭。她住在了喜来登,足不出酒店,每日就爱在湘飨重复着吃那些她最爱的湘辣菜式......Laura问屹湘跟Vincent喜不喜欢本地菜式。
"非常、非常好吃,比如我每晚一客的酱香方肉。"Laura说。
屹湘听了就微笑。Laura只说菜名她就觉得要流口水了。
可惜Vicent是典型的外国人,他抽空去的是火宫殿,跟陈太搭伴儿,趁着她们工作的时候去吃了个昏天黑地。回来说,极爱的是那里的臭豆腐。倒吃不来这里正经八百做出来的上等湘菜,也吃不来这辣。他笑着说幸亏自己马上就走,再多呆一天,他会脸上冒痘的。
讲是那么讲,半夜里撺掇人跑出去要米粉吃臭豆腐糖油粑粑,最热心的又是他。
她是送了Vincent离开,处理完公务,才与陈太一同做了背包客一路向西行的。
临行前答应了Laura,回来会同她一起聚一聚。Laura并没有明说餐聚时还有谁在座,但她敏感的觉得,大概汪氏三姐妹都不会缺席......她还能记得卧龙梅下那美好至极的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在这次小型发布会进行当中,似乎也出现过。只是惊鸿一瞥,她并没有看的十分清楚。只是Laura一句话,让她猜测至今。Laura说,我们大姐,难得关心下公司的什么事,这次竟然也多看一眼,所以还得多谢你们的努力......
她答应Laura赴这私人宴请,也有她自己的考虑。反正她陪陈太去过湘西,也还是要回来休整两天再回北京。正好跨了五一节假期,她有时间。
倒是Vincent走前,在机场送别的时候,隐约提醒她,汪氏宴请,不可小觑。
她还"臭骂"Vincent。说若不是他蝎蝎螫螫的,还客串什么走台,惹的人乱猜测、不乱猜测的都把她划归了"Vincent派",用得着这会儿又说这些嘛?
Vincent大笑拥抱她吻别。说Vanessa没有你我可要怎么办呢?我越来越觉得你可爱。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大,一起相送的人就算别的没有听到,这句话总是听到的。
都知道Vincent癫起来很癫,但是这么癫法儿,还是可圈可点的。
屹湘明白,也不大在意。
等Vincent入闸,她回头看到小秘书程程都有点儿躲闪的目光,竟然笑了。程程私下里说老板我不问出来可是急的抓耳挠腮可是您不是真的吧......她笑的厉害。也不解释。笑到最后程程又叹气,说就算是真的,我也还是觉得......您最好还是嫁个中国人吧,受不了您这样的女子,落到金毛鬼身边去,这不是彩凤随鸦的现实版嘛,凭他是什么时尚教主设计鬼才呢,咱们土著里又不是没有好男人了,而且您那样的家庭......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二)
她只是笑. 程程说到这里懂事的不再多讲。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她也都说出来了。她耳根总算清净一会儿。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人人都关心她的婚事。
来长沙的包机上,因为Josephina出行的怪癖,她主动的让出头等舱的位子往商务舱去就座,陈太的座位自然也就安排在她旁边。这老太太少有的几句跟此行目的地无关的话里,就关心到她的终身大事——家本呢,我看你是兴趣缺缺,也不勉强你;屹湘啊,小叶怎么样?
小叶怎么样......陈太只是去了秦先生的博物馆半天,就把"叶先生"改口叫成了"小叶"。也不知道秦先生给她灌了多少迷魂汤,这才多久,小叶又是比家本还优秀还懂事还适合她的男人了......
她说金阿姨啊您怎么变的比我妈妈还啰嗦?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比我妈妈还像我妈妈?
凑巧那时候空乘说飞机马上就要降落在黄花机场,陈太便顿了下。她反手握住了陈太的手。飞机降落的过程里,她始终握着。牢牢的...拿...
屹湘趁着错车时候的光线,看向静默的闭目养神的陈太。一身旅行者打扮的陈太,看上去比往日要显得年轻一些。软沿帽低低的垂下来,遮住了她的额头,也看不清她的眉眼。屹湘见陈太的鞋带松了,掏出随身带的手电筒,照着,给她系好了。转眼看到陈太脚边的旅行包外侧,一左一右两只小坛子。那是在河溪镇买的香醋。
陈太什么都没有买,只除了这两坛香醋。
将香醋抱在手中的时候,就像是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陈太说,父母直到终老,还在惦念这故乡的特产。曾经有朋友从香港辗转买到这罕有的香醋带回台湾......当时还在上国中的她,到现在依然能记得父母亲脸上的又哭又笑的表情,真正是悲喜交加。她说那天父亲喝了很多的米酒。米酒是按照故乡的酿造方法,用台湾当地的稻米酿造出来的,父亲一口酒、一口醋的喝,故乡所在的方向,摆上了碗筷空置。母亲带着她们姐妹坐在一边,陪着。后来父亲告诉她,她是长女,有生之年他若回不到故乡,那么她一定得回去,带着他一点东西......
她陪着陈太去了她的祖居。近两百年的老宅子,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老架子还在。
陈太走进去的时候,踩在生了青苔的砖地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荇。
眼看着从来淡定的陈太眼睛里充了泪......她踏出这一脚,应是替她的家人续上了血脉一般的郑重和庄严。
目前住在里面的主人家问她们从哪里来。
她看着那人,只觉得面容上,依稀有着跟陈太一脉相承的特征:细而挺直的鼻梁、高高的眉峰......陈太说我也曾经是这里的主人,但现在不是了。
屋主惊讶,跟陈太攀谈起来,最后竟然拿出宗谱。
陈太一眼便看到祖父的名字。说,这是祖父。我很小的时候,便能背到高祖名讳。
她算是看到了现场版的认祖归宗。金姓屋主直称呼陈太"姑姑",辈分瞬间便排清楚了......陈太到了没有随了屋主的建议,去山上老茔地看看。屋主说虽然早年破坏过,但后来也陆续修复了些。只是他也不记得,陈太这一支的祖坟确切位置了。
陈太便说,下次吧。 从祖屋出来,两人在镇上走着。好像完全没有了目的地似的,就走着。陈太看到流淌的河水,对她说,大概祖父母的魂灵还会在这里吧。 她问,你真的还会再来吗? 陈太看着她,摇头。说屹湘,这儿不是我的家。这是我父亲的家。我来,是为了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陈太这么说,心里就格外的难过起来。看着陈太将怀里的一个小布包打开,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洒在了河里。
澄澈的河水带走了那一点灰白,沉默的陈太就更加的沉默起来,直到现在......
屹湘坐的靠近了陈太一点。她始终保持着跟陈太适当的距离。总觉得在陈太这个年纪,又是这个时候,她所有的照顾都应该表现的适可而止。
刚刚靠近了她,司机便在前面说,郗小姐,我们马上到了。
前方渐渐明亮,路灯密集起来,已是到了人间烟火集中处。
屹湘看了一会儿,到车子停下,才摇醒陈太。
下车的时候,只顾了拿好两人的行李,给好司机车钱,一回身陈太已经跟下来接她们的旅店老板娘接上了头。
她们选的住处是临江的古老吊脚楼。其实是一家私人住宅,给她们的房间是古朴典雅的。
时间已经晚了,老板娘给她们准备了夜宵。
古城的此时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夜晚有点儿潮湿和凉意,屹湘担心陈太的关节炎,路上抽空打过电话来,跟这里讲好的要准备好取暖设施。不料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竟然是火盆。
老板娘口音浓重,她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家里的空调坏掉了,只好用这种最原始最地道的取暖方式了......屹湘觉得不甚安全,陈太倒是好说话,说体验一下也好。等老板娘拿出一个特制的熏笼来罩上,屹湘也就不说什么了。桌子下的火盆烤着腿,从桌上覆下来的薄毯罩着,很是温暖。她身上都热了,脱了外衣,只穿了衬衫。
屹湘早就饿了,吃了好多东西。
等她抬头时,才发现陈太根本没动筷子。而且她脸上有种奇怪的潮红。屹湘心里一紧张,忙问她怎么了。陈太便说,我觉得有点儿不好。
她便让陈太赶紧去床上歇着。 很爱干净的陈太,就算出行不便,也坚持洗过澡才休息的习惯,今天就没有坚持。倒头便睡。屹湘有些不安。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三)
她洗过澡回来,时间才是晚上十点多,睡不着。黑影里,看着炭火盆,红彤彤的,在这陌生的地方,能让人心生出一点点安定感。手机的信号还算好,她于是上网。看到Vincent发来的邮件,是他在米兰的街拍,还有米兰分公司最新的产品展示......她看着看着,就想潇潇婚礼之后,她也该去休个假吧. 最近,好累。 哪怕去Burano晒晒太阳,逛逛博物馆呢,她是爱极了Burano那能晒酥了人骨头的太阳......
她发呆的看着手机屏幕。一会儿暗了,她动一下键,又亮了起来。
街上有人经过,高声唱的是她听不出词来的歌,节奏强烈、声音高亢,渐渐的远去,混着笑声......她渐渐有些乏了。
手机忽然响,她一看,屏幕显示的是叶崇磬的号码。 她一省,盯着号码,并没有立刻就接。
自从那天在他家里尴尬分手后,他暂时的从她生活里消失了似的,一直没有联络她。
他说"过两天见",这个"两天"已经乘以了三......她接了起来,就听他说:"屹湘吗,我好不容易能打通电话了。"
她沉默。 他语气沉沉中有一点明朗,只是一点,并不太明显,没有听到她回应,他说:"山里信号不好......你要不要跟陈太一起来看看?这儿的景色真好。陈太说过想来参观下古茶园。"
他知道她跟陈太在一起。知道她的行程。 屹湘看了看已经睡着的陈太,说:"我看金阿姨的意思吧。"
陈太事先并没有跟她提及。也许是忘记了。叶崇磬的电话忽然毫无预兆的断了。 她等了一会儿,他并没有再打过来。
也许是信号又不好了。 她正要休息,忽然间身旁的陈太大声喊"姆妈、姆妈"。她在用上海话喊妈妈。也许是梦里忆起了童年。
红彤彤的炭火映着屋顶,一团。陈太有些沙哑的声音此时听起来非常的刺耳。屹湘扭亮了台灯,就见陈太脸色红红的、一脸的汗。任她怎么叫,陈太都不醒。还开始说胡话。
屹湘本来就是和衣而卧,立即下床从包里翻出药盒来,又出去敲老板娘的房门,问有没有热水。 老板娘被惊动,过来探看。
屹湘扶着陈太,摸摸她的额头,只是有点儿热,却不是发烧的样子。她回头跟老板娘说附近有没有诊所,得请医生上来看看才妥当......
老板娘给送来热水,说已经打电话请医生了。 屹湘想办法给陈太灌了一点儿药下去。折腾良久,她着急的很,催问老板娘医生怎么还没来? 老板娘神色有些奇怪。待医生来了,却把屹湘叫到一边,问她,她们白天都去过哪些地方......
屹湘终于弄明白老板娘的想法的时候,跺脚——她从不信那些撞邪冲神的事情,怎么可能呢?
医生查看一会儿也说没有问题。可能是过于疲劳,有些感冒。既然喝了点儿药,就好好休息。看了屹湘带的药物,说就吃这些就行。只收了基本出诊金便离开了。 屹湘又跺脚。 这样的诊断她也会做。 回身看着陈太裹在被子里浑身打哆嗦,显然吃下去的药还没有见效。她急的要命。就问最近的医院在哪儿,得送去医院...... 老板娘说,姑娘你别着急,你若是相信呢,就不如去路口烧点儿纸,我看老太太是被什么冲了...... 屹湘再看陈太,忽然就觉得有些慌。但还是对老板娘说,再等一会儿,如果还没有好转,麻烦您给我们叫车子,去医院。
老板娘热心的说没问题的,自己家的车子随叫随到。帮忙照看了会儿陈太,又笑着说应该只是旅途劳累。常见客人辛苦赶路,水土不服,在这里生病的也有。刚刚来过的医生是附近最好的的了,公家医院的医生也不过如此了......
屹湘看着稍稍安静些的陈太,但愿老板娘说的是真的。不然,她也许真的会大半夜的做出什么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的。
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只剩她守在陈太身边。她把两床被子都给陈太盖上,又把两人的外衣也盖上,炭盆里的火很旺,她忙着,衬衫很快湿透了,汗滴下去,只抹一下......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因电池耗尽嘀嘀响。她拿出来。最近联系人的第一个,是叶崇磬。
她甩了下头,汗水顺着头发梢滴到手机屏上,她擦去。手指不经意的触到了按键,电话就那么拨了出去。
眼看着电话处于拨出状态中,她手指再挂断键处停留了一下,却终于没有按下去,等着,可电话只响了一下,就断了。手机电池耗尽。
屹湘靠在床边,看着手心里这黑乎乎的失去运转能力的机器,此刻好像她跟外界的联系也切断了。床上的陈太昏沉沉不知所以,她只觉得责任重大,心底生出恁的一丝丝惧怕...... 她去给手机充电。 一活动起来,刚刚的不安与恐惧被甩在了脑后。
她不停的给陈太换着额头上的毛巾。陈太此时极像个幼儿,需要人好好的照顾。她听着她的梦呓从大喊大叫,到喁喁细语,缠缠绵绵的,竟听的入了神。既是胡话,便断断续续的,并没有什么条理。有时是上海话,有时是台语,多数时候是她能听的懂的国语......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陈太慢慢的安静下来,陷入了沉睡中,不再出汗,也不再发颤。不久,整间屋子都静了。除了偶尔火盆里炭火发出细微的"哔哔啵啵"声。 她也终于伏在床边。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到楼下有人重重拍门。隔壁的老板娘喊丈夫下去开门了。原来他们也没有睡着。她迷迷糊糊的看了一下时间,快五点了。查看下安稳入睡的陈太,显然体温已经正常。她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身上冷,随手扯了外衣来披上。听到楼梯吱吱扭扭的响,老板娘是说了几句话,再进来的时候,便问她:姑娘,这位先生是来找你的吧? 屹湘正别扭的歪在床头,门只开了半扇,她却一眼就看到了叶崇磬。 穿着厚厚的孔雀蓝色长羽绒服,块儿大的跟门神似的堵在老板娘身后,面容严肃的叶崇磬。 她张了张嘴。
他从天而降一般。一对大大的眼睛直望向她,光线不明,她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也看不清楚他眼神里的东西。只是站了起来,立在屋子中央。他就进了门。
好一会儿,屹湘都没有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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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四)
叶崇磬的脚步沉实,每走一步都像压的地板在响.
屹湘顿觉屋子里空间狭小了很多似的。她看看老板娘在叶崇磬身后,将门轻手轻脚的关好,便抿了下唇。
叶崇磬是在她面前站住了的。
她仰头去看他,只开了床头的灯,这样对着叶崇磬,他面目还是在阴影中。她似乎总是这样对着他,在光线模糊的时刻,总让自己看不清他的面容。她不由自主的抬手按在胸口处。这个细小的动作,终于使叶崇磬先打破了沉默,他问:"吓到你?"
她看着他,没出声拿。
他也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问她这个问题,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吓到"她——这个小小的女子,她那颗心,真是可大可小,阴晴不定——他沉默了片刻,才说:"打不通你的电话。"
他转了下脸,看到安放在桌子上的她的手机。浓眉微微一蹙,舒展开来。
"没事就好。我担心......"他这才意识到什么,匆匆往她身后一看,声音低下去,"怎么了?"目光转回她脸上荇。
"忽然生病了。医生来过,说是普通感冒,吃过药,现在好很多。"屹湘说。
叶崇磬问:"是不是得送医?"他没贸然上前。陈太安然无声的在床上入睡,看起来很稳妥。
"医生说不用。我想等天亮。"屹湘轻声说。
透过薄薄的土布窗帘,晨曦已至。屹湘看了看叶崇磬。
叶崇磬被她看的一愣神。
"哦。"他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她们的"卧室"里,顿时有些尴尬,忙说:"抱歉。我先出去。"
屹湘回身给陈太掖了掖被角,摸了摸她的额头。额上的肌肤虽然还是潮润的,但比起之前来,已经好多了。她借着灯光,仔细看着陈太的睡容,听着她匀净的呼吸声,心里安定下来。
叶崇磬已经走到了门边,扣着门柄,望着细心照顾人的她......屋子里的朦胧的好像罩着纱。而她就在纱帐的中央。
他默默的,看到那已经熄了火的火盆。折回去,将罩子取下来,端走了火盆。
屹湘听到响动。她本以为叶崇磬已经离开了,却不料看到他的这个举动,忙快步走过去,帮叶崇磬开了门。
叶崇磬低头看她只穿了衬衫,轻声说:"你照顾陈太。"
他出来,守候在外面的老板娘夫妇看到他端了火盆出来,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着说这就另生火。
屹湘拿了外套穿上跟出来,听到老板娘这么说,便说:"那拜托您快些。"
走廊和楼梯上响起了老板娘夫妇的脚步声,是匆促而有活力的。阴暗的走廊上,开了一扇窄窄的窗子,他们正站在窗口处,清晨凉薄的空气同晨光一道被送进来,屹湘吸了口气。淤积了一晚的紧张跟焦虑,渐渐的在消散。
站的这么近,屹湘闻到叶崇磬身上带着的说不出是青草还是树叶的那种植物特有的清香,还有淡淡的烟草气......她看着窗外。远处,淡淡的晨雾弥漫在江上,江上小船静静的划过;近处,有商户高悬了大红灯笼,路灯昏暗,偶尔有早起的人经过楼底的青石砖路上,古城在渐渐的苏醒。
这也许是她最美的时刻之一。
再晚些时候,游客的喧哗将塞满了这条已经商业味道很重的街道......屹湘忍不住叹了口气。
叶崇磬沉默的看着她。她叹气,他没问为什么叹气。从她那清清流转的目光所及之处,他已经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老板娘将火盆送进来,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口。叶崇磬回身要接,她忙摇头,只是笑着说盆上有炭灰呢不要弄脏衣服。
叶崇磬微笑。好在这盆也不沉重。他于是只开了门,老板娘进去安置好,回身催促他们俩说:"下去喝点儿热粥吧,我看你们俩,姑娘一晚上没睡,你也是赶了一晚上路,我在这里照顾老太太。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你们放心。我等下你们上来替换我。"
叶崇磬看屹湘。屹湘本想拒绝,实在是放心不下里面生病的那位老阿姨。可叶崇磬一看她,她想着老板娘说的对,叶崇磬也不知是从何处赶来的......她说:"好,我去洗把脸。"
店里的盥洗室就在走廊这边。老式的房间,本来没有独立的盥洗室,这是后来改造的,便比屋中其他各处显得新而现代。屹湘匆匆的,洗好了脸便出来。
脸上还湿湿的,一出来差点儿撞上门口立着的叶崇磬,她奇怪的看了眼他,叶崇磬做了个手势说要洗手,她才注意到他那手指上沾了灰,显然是刚刚端炭盆时候弄脏的。她等叶崇磬进去,倒还站在那里。已经关好的盥洗室门忽然又被打开了,叶崇磬对她歪了下头,她愣愣的,就说:"我好了......"
"好了就先下去吃东西吧。"叶崇磬说。语气有些僵。
屹湘皱了下眉。拎着手里装洗漱用品的袋子甩了甩,悻悻的走开。放下东西先下去,楼下堂屋里饭桌边坐着的还有两位,看见她都站起来。她并不认识,但稍一打量便也知道是跟叶崇磬一起来的。她客气的请他们坐。看看桌上的早点,竟然摆了大半张桌子,后面厨房里开着灯,看样子,还有吃的要上来。屹湘看的发愣,楼梯响,叶崇磬下来了。
老板从厨房出来,端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粥。放在桌脚,有点儿拘谨的对他们说了句话,脸上因为忙碌而红彤彤的冒着汗。
屹湘没听懂,就听叶崇磬微笑着说:"多谢。"然后对屹湘低声说:"他的意思是,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让咱们将就一下。"
屹湘清了下喉。
桌上虽多数是山货,都是当地招牌吃食。这么短时间准备了这些......如果这都算将就,不将就待要怎样?
叶崇磬见她如此,莞尔。他招呼老板坐下一起用。没等憨厚的老板动手,他伸手拿了勺子盛粥。一边给屹湘介绍同来的二位,一边不动声色的将第一碗粥放到屹湘面前。
屹湘才知道,坐在桌上一起吃饭的二位,都是当地人,跟叶崇磬一起从在古丈的茶场过来的。她把粥按顺时针方向,传递过去。听他们道谢,又说:"还真是饿了。一路上净开快车了。就怎么开也超不过叶先生去,那么险的山路......好几回冷汗都出来了......"两人都乐呵呵的。屹湘接过自己这碗粥,看叶崇磬。叶崇磬正在跟老板说着什么。这会儿他们讲话语速很快,她根本听不懂。老板在讲话的时候,带着比老板娘更重的口音。叶崇磬跟他沟通却毫无障碍.
她看着手里的碗,再看看桌上的盆盆碟碟,甚至带着家常餐具油腻,真不能算是特别符合卫生标准,可这热气腾腾的饭,让她不计较那些。她低头喝口粥。这原本就是她喝惯的棒子面粥,此时喝起来却觉得味道很是不一样,大概是带了这里水土的缘故。
她面前的小碟子里,不时的出现酸鱼和腌菜,伴着孔雀蓝色荧荧的光。
她很快就吃饱了。
桌上的男人们还在稀哩呼噜的大吃,她就没有立即站起来。她的位置正对着门外,抬眼望出去,青石路、河面......能看到对面去。隐隐的,也能看到旁边那塔的倒影。
"想不想出去走走?"叶崇磬问。
屹湘看他。
他的筷子规矩的放在碗边。若不是他面前那只空碗,真让人疑心他根本没动过筷子。
"出去透口气,再上去。"他说。
说着他已经站起来。
屹湘束了束衣领,紧随其后的出了门。
街上恰好有背着竹篓的老妇经过,屹湘看着竹篓里新鲜的蔬菜和鱼,和老妇头顶的扎花,静静的往巷子深处走去......这样又乡土特色的人物,在这样的清晨,确实很像一副流动的水墨画一般的美丽。
叶崇磬走在屹湘身边。两人都不说话,动作一致的,抄手在衣袋里。
只是静静的沿江走了一段路,叶崇磬便折返。
"回去吧。"他说,看着她苍白的脸。她心里一定惦记着陈太。没什么多余的心思。
她低着头看着石板地。好些已经裂了纹。被人踩的光滑极了。早上露水重,走上去要小心些。叶崇磬的军绿色裤脚塞进靴子里,靴底沾着泥土,小腿上也有泥点子......"山里下雨了?"她问。
"来的时候在下雨。"他说。
她停了一下。正巧站在一棵树下,叶崇磬发现,回头看她。他也只是匆促的洗了把脸而已,又也许是山里呆了几天,他有点儿胡子拉茬的......她摇了下头,没说什么。
"你看。"叶崇磬指了指屹湘身后的树干。
树干上缠着一道红布,拴着一对小小的红布鞋。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五)
手工制作的很小巧的鞋,鞋头做成虎头模样,喜气洋洋的。大概只伸得进去大人两根手指,叶崇磬那样的大手,搁在一边比划着,更显得那娃娃虎头鞋小些.
屹湘看着拿。
风吹过,虎头鞋上的老虎须在动,那对绣上去的眼睛,活灵活现的。
"知道这是什么?"叶崇磬问。
她摇头。
"听说,如果家里有小孩子在夜里哭闹,这样送礼给树神,就能让他一觉到天亮。"叶崇磬说。他含着笑,"听说昨晚店主建议你去烧纸,被你断然拒绝。"
"我不信这个。"屹湘走开,"不过,我也没那么坚决。"如果,昨晚情况看起来再严重一点;或者,真的送医之后仍然不见好转......"你信?"她反问。
叶崇磬停了一下,说:"你不要把这当成鬼神事,就没那么难接受。"
屹湘看看他,没出声。
光线又亮了些。街面上人影也多了几个。她看到停在店门口的那一字排开的三辆彪悍的Jeep车。高高的轮胎上也是沾满了泥。
"这是风俗,也是文化。你看,大树上挂着好看的娃娃鞋,不就很有意思?"
屹湘听他这么说,嗯了一声。
"这儿,有趣的事多着呢。"叶崇磬正说着,听楼上窗子响,他抬了一下头,接着便笑了,只听有人叫他们"屹湘、小叶",他挥了挥手,问:"您醒了?"
屹湘正站在叶崇磬身后,这时候也仰头——楼上窄窄的窗里,陈太正对着他们微笑。她看着那笑容,低声的说了句:"这地儿是不是真有点儿邪门儿?"陈太看起来,容光焕发的。不像她和叶崇磬,都有点儿灰头土脸的意思。她听到叶崇磬在她身前闷笑一声,果然他转了下头,脸上是挂着笑的,看了看她,倒没说什么。
她便紧走几步,往楼上去了。
叶崇磬没跟上来,他站在楼下,跟那几个男人在说着什么,只是目光随着她的脚步上了半层楼......她走快些,将楼梯弄的吱吱嘎嘎乱响,一推门进了房,就见陈太仍趴在窗上,观赏外面的风景呢。听到她进门,也没回头,就说:"真是好景致......这一睁眼,只觉得眉目清亮、脑筋清楚,刚蒸过桑拿似的,身轻如燕一般......你跟小叶下去玩了?"
陈太终于笑眯眯的看向了屹湘。
屹湘翻白眼给她。
跟小叶下去"玩"?她哪儿有那好心思呢!
"昨晚的事情你不会都忘了吧?"她问。吓了她个半死的人,这会子竟然轻松的看着景儿说这些倒三不着两的话,真让她好气又好笑,"我昨晚被你吓的那叫七魂丢了六魄。"
陈太白皙的面孔上,两腮有点微红。美是实在美。是这个年纪该有的优雅和美丽。她微笑的看着屹湘,不说话,只是伸出手臂来,抱了抱她。
屹湘心里顿时被一股柔软融了,叹口气,说:"你没事就好。知道吗,我在日本的时候,也没有昨晚那么担心......"
她说到这儿,停了。
昨晚只顾了心慌,却不知道那样的境地,自己已经经历过不止一回。每一次,都是自己撑过来的,实在是不该忽的变了脆弱,这不像她了......她吸了下鼻子。
陈太忽然笑了,说:"你也吓过我很多回,这次算我找补回来一点。"她这么近的看看,屹湘眼下是一圈淡淡的阴影。她心疼的说:"真是抱歉......"
"哪个要你抱歉。"屹湘独立惯了的人,其实很不习惯这样对着陈太温情脉脉的讲话,"老板娘家里有好多好吃的,快洗脸去,我让她给你准备好。我刚才吃到撑呢!"
陈太笑出来。
屹湘这孩子,就总是这样子的。
"小叶什么时候到的?"她问。很有兴趣的。
"刚到不久。也不知道怎么就找了来。"屹湘说。她刚刚也没有问。
"有心呢,就总能找到。"陈太说,见屹湘对她瞪眼,她笑,摸摸屹湘的耳垂,说:"傻孩子,有些人,不是你闭上眼睛,他就真的不存在了......好了我去洗脸,真的饿了。昨天晚上我是爬过山呢还是涉过水,怎么现在饿成这样?"
屹湘本来是有些恼的,听到最后几句,又成了柔肠百转。只催着她快去洗脸。在盥洗室外等着陈太,让她别关门。在楼梯上叫了老板娘准备点儿早点,回头听陈太说她啰嗦,又问她:"这里我不想再逛了,看过景色,也就是了......小叶那里,我倒是很有兴趣去,你的看法呢?若是你不想去,咱们就此返程回长沙就是。"
屹湘靠在墙上,额头抵在门框上,见陈太揉了一脸泡沫,跟她如此轻声细语的说着,认真是商量的语气。倒叫她这拒绝的话,不忍立即说出口。她沉默着。
"哎,有了。"陈太洗干净脸上的泡沫,转脸对着屹湘。
"怎么?"屹湘问。这老太太哪像昨晚病的七荤八素的模样,比她还有精神。她这会儿也许是看着陈太没问题了,紧绷的精神一旦松弛,竟然返上乏来,不是骨酥体软,也有些昏昏欲睡了。脑筋竟然转的跟不上这老太太的速度。她忙深吸了口气。
"小叶是开车来的对不对?那我跟他一起去好了......你自己返回长沙,会不会有问题?"陈太眨眼。
"当然有问题!"屹湘这会儿脑子清楚些了。什么呀这是!
"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那么相信叶崇磬啊?才认识他几日,就敢一个人跟他去那兔子不拉屎的山里?那什么地方?专出妖魔鬼怪的地方呀,什么巫师巫术的......回头家本跟我要人,我怎么说?他可是把你托付给我了......不行,你要不就在这儿逛两天,要不就跟我回长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肯定是早就跟秦叔谋划好了......先斩后奏!"
陈太看着屹湘炸毛的样子,忍着笑。剜了一勺面霜点在脸上几处,一边揉着,一边说:"哪儿有什么谋划。我实在是想去嘛......父亲在世的时候,总跟我提古丈。我先生虽然没来过,也带过毛尖回去......你知道我喜欢这些嘛,是不是?"
"可是,那肯定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看看你,每天要洗两次澡、光洗脸就要四十五分钟......你看,连叶崇磬那样的人,才进山几天,出来也跟野人似的,衣服也乱穿......"屹湘看着陈太望向她的眼神,底气越来越不足似的。听着楼梯上有脚步响,她转头看一眼,叶崇磬正站在楼梯中央。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六)
陈太见屹湘忽然停了,出来歪了下头,看到叶崇磬,明了的笑道:"小叶!屹湘说,你们那里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她斯斯文文的人,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听在屹湘耳中,跟她这个自问是半拉粗人的说起来,完全不一样.
果然屹湘哀叹,叶崇磬则笑了出来,只说:"您先下来吃点儿东西吧。"他说着转身下去。转身间瞥了屹湘一眼拿。
屹湘抬手摸了下鼻尖。见他下去了,没好气的对着陈太说:"你看!"
陈太擦着护手油脂,一伸手挑了下屹湘耳边的碎发,说:"看什么?许你背地里说人坏话,不许人碰巧听到不高兴?"
屹湘拿过她手里的袋子,说:"下去吃东西吧。"
陈太笑,问:"你呢?"
"我一会儿就来。"她抱着陈太的化妆包,回房去了。隔着门板和楼板,她都能听到楼下传来的欢声笑语。她靠在床头边,手机关机了一晚上,这会儿打开,好多提示短信进来。有一个重复的提示,都是同一个号码在某个时间"拨打过您的电话"......她看着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也并不觉得累,只是不想醒来。远远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但声音也是渐渐的消失了的
"湘湘、湘湘、湘湘......"有人在叫她。
睡的太舒服了,不想醒。
手机叮铃铃的响,她准确的抓住,按掉。这样睁开眼睛。
她猛的翻身坐直了,发现四周已经大亮。
时已过午。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窝在床上睡觉,东西全都不见了。
"糟了!"她开了门就叫"金阿姨"!
"在呢!"
她听到陈太应声,忽然间心跳骤停似的,一口气没缓过来,就坐在了楼梯上,看着底下堂屋里,坐在八仙桌边打牌的四个人,直愣愣的瞅着。
陈太看屹湘抓着楼梯扶手,坐在阴影里,哟了一声,推了牌回身,轻手轻脚的过来,"屹湘?"
"我以为你走了。"屹湘说着,抓住了陈太的手。见叶崇磬也走过来,她脸色尴尬,"我睡毛了......怎么不叫醒我?"
"想让你多睡会儿。"陈太微笑着,摸摸屹湘的额头,转脸对叶崇磬说:"一路上都是她照顾我,这下好......"她没有说下去,手上用力的拉起屹湘。
外面阳光很好,屹湘走下来,只觉得日光刺目,她遮了下眼睛。
叶崇磬看着屹湘。
此时的她,凌乱而慌忙。衬衫是皱的,领口是散的......也只是片刻,她手落下来,将领口拢住。
屹湘手指按在扣子上,恰好见叶崇磬转开了脸,她吸吸鼻子,问:"是不是准备好了?"
叶崇磬说:"我送你们去机场。"
屹湘看陈太。陈太耸了下肩,说:"小叶安排好了。等你醒了,就去附近机场。专机哦。"她故意语气夸张的笑着。
屹湘又看看叶崇磬。
他点头。
"哦......专机哦......那也就是说,打个电话就好了是吗?"屹湘问。
叶崇磬唇角一动,看着她对着自己笑了。
"那就只好麻烦叶先生再打个电话,取消航班了。"屹湘慢条斯理的说。她声音里带着初初睡醒时候特有的一点点暗哑。让叶崇磬想起不久前,打给她那个电话,她也是迷迷糊糊的......她好像,睡眠质量不是很好......听着她接下来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玩的不尽兴而归呢?"
屹湘眼看着陈太脸上由微笑至惊喜,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心知这一趟古丈,早就是去定了的。
于是当她看着叶崇磬帮她们将行李包放到后备箱、陈太主动的坐到了Jeep的后座上、留了前排座给她的时候,她也只是开玩笑说,早知如此,何苦来跑这一趟,直接从吉首去古丈倒还便利些,难不成来凤凰,就是为了受一场惊吓的?
陈太爽朗的笑着,看着远去的古城,心情很好。
茶场正副场长的大Jeep先后超过了叶崇磬的这辆,保持着合适的车距在前面领航。叶崇磬则将车开的颇为慢悠。
过不久,陈太便睡着了。
叶崇磬车子开的更慢一些。山路很险,窄窄的,错车的时候,那股冲击力使得车身往往飘一下。
"害怕的话,也闭上眼睡一觉。"他说。天色渐暗。此时路的另一侧,是悬崖,车子行其间,跟挂在峭壁上似的。
屹湘说:"不怕,倒是饿了。车上有吃的嘛?"
"没有。"叶崇磬只看前方。
屹湘看看车内,可不是,这车子里,干净的跟叶崇磬这个人似的,好像生怕一点儿赘物,就有损了男性气质似的。只除了后视镜上挂的一个彩结,垂着碎碎的布条。她问:"这是什么?"
"茶场土家族人送的。说是可以辟邪。这条山路很险。他们相信神力可以保佑我。"叶崇磬开了车前灯,照亮路途。
密密的林子遮蔽了仅有的光似的,此时车子开进山去,越往里走便越暗。像钻进了黑洞一般。
天又下起了雨。
屹湘看着雨刷不停的摆动,刚刚将雨滴刮到一边,前挡风玻璃又迅速的被蒙上了一层硕大的雨滴,再次遮蔽了视线......进了山,温度开始降低。
叶崇磬提醒屹湘穿上外套,"山里冷。"他看看后面,"叫醒阿姨吧......我羽绒服口袋里有糖果。"
屹湘回身摇醒陈太。又从叶崇磬座椅背后取下他的羽绒服,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把软糖来。
"给茶场小孩子带的。"叶崇磬说。
屹湘递给陈太两颗,默不做声的剥开糖,橘子口味的,柔软,绵甜,带着尖细的酸,从舌尖扩散开来......远远的,看到了一点点的灯光,前面的两辆车子先停了下来。
"咱们得换车了。"叶崇磬也停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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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七)
车子熄了火,四周完全安静下来似的。屹湘只听到自己剥糖纸的声音。陈太往外看着,说了句"都五月了,这里冷的像深秋".
屹湘裹了裹围巾。陈太形容出来了她的感觉。其实说是初冬也不为过。这么一琢磨,她就格外觉得冷些似的。手里还剩下几颗糖,她又放回原位。
叶崇磬接了衣服,说:"后备箱有两件新羽绒服,等下拿出来穿上吧。这儿就算夏天,走在山里,也常常不见日光,很凉。"他将羽绒服套上。他只穿了连帽衫,这会儿也觉得冷。
"难怪你穿那么厚。早上见到你的时候,还觉得奇怪。"陈太说着便笑了。
屹湘看外面,黑黢黢的,远处的点点灯光就像海面的渔火,隐隐约约的。雨已经成了蒙蒙细雨。叶崇磬先下去,真拿了羽绒服给她们。屹湘借着车灯看看,一样是孔雀蓝色。还是大码的,穿上就像道袍。
屹湘站着抖了抖。她扫一眼叶崇磬,见他拎着她们的大包走到了前面,忙追上去,要自己拿一个。叶崇磬也扫她一眼,把她的还了过来,陈太的,依旧是他拎着。
陈太在后面瞧着,忍不住笑出声——小巧的屹湘背着大包穿着晃晃荡荡的羽绒服走在叶崇磬的身后,像个淘气的小孩子似的......屹湘听到,虽知道这黑乎乎的境地,她瞪眼也白搭,还是回头瞪了陈太一眼——陈太那件羽绒服倒是合身的很,穿在身上,显得暖和又有精神。
等换上了电瓶车,屹湘才知道他们此刻距离那光还有很远的距离。车子只见在山路上行驶,翻山越岭的,往森林深处去,那灯火始终是远远的......车上的人都不出声,她慢慢的心情也平复下来。
她是坐在了最前面的位置。电瓶车很小巧,轻盈的在山路上爬坡。速度并不快。晚上山里的风凉,这样一来,吹到身上,还是有点儿冷。见她拉了下宽大的羽绒服,开着车子的场长就说:"很快就到了。等会儿吃点儿热乎的。山里没有别的,山货是最新鲜的。肯定是城里吃不到的绝好东西。"
屹湘握着车顶的扶手,这电瓶车弯转的急了有点儿飘,也让人头晕。她想起什么,便问:"我们要注意点儿什么嘛?"她刚刚在车上,听叶崇磬讲的话,猜等下茶场里也许有土家人。来湘西前她做了一点点功课,包里也有一本厚厚的英文版湘西旅行指南。可到了这会儿,也许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又不像那很开化的凤凰,她有点儿拿不准了。
场长就笑了,回头看一眼叶崇磬,说:"可不是,等下到了,会有人夹道欢迎,鸣枪开炮。"
屹湘"咦"了一声,就听后面几位都笑起来,她明白场长是在开玩笑。
场长笑道:"放心。我们土家人好客,你只要肯吃,就没什么不对的。"他跟屹湘解释了几句。原来他们要去的,其实算是茶场的办公区。并不是什么山寨。"那要再往里走很远才到。到了那里,您可就真的得注意点儿什么了。"他开着车子,前面忽然出现两个黑影。本来开的就不快,这下干脆停了——窄窄的路中央,有一大一小两只像鹿的动物。它们看到灯光,像是被吓到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大的那只叫了一声,带着小的迅速的往坡上爬去,迅速消失在林中......"好漂亮的动物。"屹湘半晌才出声。
"这也是为什么,叶先生从一来就说,场区里,尽量减少各种污染。宁可低效率,不可高污染。"场长重新启动车子,笑眯眯的说,"少机械,多人工。"
屹湘笑了下,过一会儿才说:"你们茶叶得卖多贵才能返本。"
场长笑而不语。
叶崇磬坐在后面,听着屹湘跟场长有来有往的聊着,低头扭亮小手电筒,看看时间。
车子爬上了一个陡峭的坡,青石板路面有些湿滑,前面的灯光渐渐密集了些,已经看到了依山而建的那排高高的吊脚楼的影子,也听到了人声。
屹湘眼看着前面有人推开了一扇大铁门,电瓶车开进去,里面是一个宽阔的院子。车子一停,原来在院子里玩的几个小孩子呼啦一下子跑过来,而在楼上的人也纷纷的出来了。屹湘还没下车,就看叶崇磬已经被那几个大的能有七八岁、小的只有两三岁的小孩子围了起来。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衣襟儿被扯着,就听小孩子叫着喊着,他从口袋里往外掏出了糖......
"孩子们都喜欢叶先生。"场长也没下车,看着那一大几小。四五十岁的黑脸膛汉子,此时目光也柔和起来。"下车吧。"
虽然此时没有场长之前开玩笑说的什么鸣枪欢迎,在这儿的男男女女也有十几位,这时候都跑过来,场长给陈太和屹湘介绍。
屹湘先记住了那个个子高高的女人,因为场长说"这是我家里的"。
屹湘跟着上楼去。
仍听到小孩子们不断发出的尖笑声,扶着楼梯看一眼,叶崇磬走在最后,竟然肩上扛了一个,一手夹了一个,带着三个小孩一起爬上来楼梯。他脸上有种她没见过的笑容。并不是很明显,但让人觉得他是从心底里往外的开心,简直比大笑还要愉悦......屹湘转开脸。
陈太走在她旁边,这时候挽了她的手,轻声说:"吊脚楼真美。"
"可不是。"屹湘由衷的说。这吊脚楼样式古朴,但看得出年代并不久。木结构的,走在里面甚至闻得到木头的香气似的......堂屋里早摆好了桌子,场长招呼他们坐下,每人面前一只茶碗,油茶已经备好。
也许是这会儿到了住处,每个人都开始放松,土家人的热情就让屹湘觉得堂屋里比起外面来简直是温暖的春天。
她接过茶碗来,大口的喝着油茶。
这不是她到了湘西第一次喝油茶,眼下却觉得这茶越发的香。含在口里,品着茶汤里那色色的配料,只觉得齿颊留香,一口一口的,很快一碗茶就喝光了。她转眼看陈太,陈太的茶碗也只剩了一点点,她正要去拿炸油粑,桌子下面钻出来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屹湘停了手。看着这个抱住她腿的黑乎乎又胖乎乎的小男孩。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八)
粗粗壮壮的,穿着很可爱。是土家的服饰,小家伙身上的对襟袄子是厚厚的棉衣,也不知他是不是整日在这儿那儿钻来钻去的缘故,
袄子并不十分干净,袖口处铁壳子似的,磨的铮亮。此时他攀着屹湘的腿,趁着她发愣,得寸进尺的,竟爬到她膝上来,对着她吹着泡泡,
还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话......屹湘身子被这小男孩摇的左右摇摆。她手有些僵硬的抓了小男孩圆滚滚的手臂,生怕他摔个跟头。小胳膊真
粗壮,一把抓不过来.
她看着小男孩黑黑的皮肤、红红的脸蛋儿,小小的身子蕴着无穷的力道似的,简直地动山摇的。
她对付小孩子从来没招儿,这会儿更显得束手无策。
一双大手从旁边伸过来,拎起小男孩背后的扣绊,像大熊叼小熊似的,将踢蹬着腿的小男孩拎走了——屹湘眼看着坐在她左手边的叶
崇磬轻易就将小男孩的身子翻过来伏在他腿上,虚虚的拍了两巴掌,也说了两句她听不懂的话,那小男孩笑的嘎嘎作响,仍是踢蹬着小
胖腿,欢快极了......穿着手工鞋的小脚踢到屹湘腿上,借力使力的,在叶崇磬膝上翻了身,攀住了叶崇磬的脖子,吧唧一下,竟然亲了
一口,带口水的......屹湘看的傻眼,一低头,自己腿上有两个泥乎乎的小脚印。她就听身旁的陈太笑的更厉害,说:"真看不出来,
小叶平时那么古板的人,怎么这么招孩子爱?"
屹湘自然也想不到。
场长的"堂客"端上来烤好的粑粑,雪白的灌着蜜糖的,她领了自己那个,却拿在手里一时吃不下。喝下去的油茶还梗在胃里,许是
刚刚被小家伙摇的犯晕,粑粑味道香香的,闻起来却觉得腻。
场长从叶崇磬手里把小男孩接过去,丢给了在旁边微笑着的一个年轻的女子,小男孩仍恋恋不舍的看着他们。叶崇磬笑着说没关系的
让他在这儿玩儿嘛。
场长则转过头来,笑着特别对屹湘说:"很皮。见笑了,郗小 姐。"他汉语很好,听得出来是受过很好的教育的人。但是说急了,也
还是带着口音。
屹湘笑着摇头。
"我孙子。"场长笑嘻嘻的。
屹湘有点儿吃惊的"啊"了一声,陈太笑着着说:"年轻的爷爷,真让我羡慕。"她见屹湘点头,就说:"像你,是怎么也赶不及在
场长先生这个岁数当奶奶了。"
屹湘被打趣,皱了鼻子。听大家说笑着讲起了别的,其乐融融的。她拿着那个烤好的粑粑,雪白的粑粑,看起来糯糯的......
叶崇磬看屹湘,低声提醒她,说:"吃了吧。"他不动声色的,借着倒茶,又用大概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音量在说:"这儿虽说不是
寨子里,多数就了咱们汉人的习惯,不是太讲究,但他们到底是有规矩的人。"
屹湘明白这道理。她随后从他手里接过第二碗油茶。油茶闷的时间稍久,味道更显得浓郁。热茶喝下去,她就没那么难受了。
到这会儿,她才算是休息过来。心里倒是觉得若现在能去休息就最好,只是晚宴这才刚刚开始,接下去菜不停的上,全都是大碗大盆的。
著名的土家十大碗之外,场长说,还有茶场里自己养的鹅什么的......叶先生说准备点儿特别的,那等着明天中午,来一顿烤鹿肉吧。
今晚就这么凑合了。
他拿着酒坛,把面前一排黑陶的大碗斟满了,说:"这是敬你们远道而来的第一碗酒。"
屹湘看着这直爽憨厚的汉子,晓得这一碗,她不能不喝。
黑陶碗里的酒,有着薄薄的香气。
她端起来,嗅了下。那香气竟像是能继续滋长似的,一嗅,吸入鼻腔之后,比上一刻更浓了些......这醉人的香气啊!
叶崇磬默默的转向她。
屹湘对着酒的时候,脸上总有些特别的表情。
"屹湘,杨场长是说,你意思一下就可以。"叶崇磬说着,看看杨场长。
杨场长正把酒坛子放到桌角,听了这句话,倒笑了,说:"叶先生,郗小 姐一看就是能喝两口的姑娘。"他目光炯炯的看着屹湘。
其他人这会儿也都看着她。都好似对这个看起来纤弱美好的女子,接下来会怎么做,充满着期待和兴趣似的......
陈太一直没出声,到这会儿才轻声问:"你行吗?不要勉强。"低低的声音,就在屹湘耳边问。也怕声音大了,让主人家尴尬——
她是知道的,屹湘不喝酒。潇潇洒洒的郗屹湘,素日大事小事不拘什么,唯独在含酒精的饮品上,如僧徒般的严格遵守着戒律。
屹湘笑笑,谁也不看,不声不响的,嘴唇贴到了碗沿上,一碗酒,也就无声无息的落了肚。
清凉的酒一路下滑,却似一颗火种,落下去,火线便燃了起来,周身的走。
她双手捧着碗,对杨场长亮了下底,摆在了桌上。
杨场长"嗬"了一声,连说"好好好",又给她满上,只是这回,他看看叶崇磬,眉开眼笑的说:"郗小 姐跟陈家大姐一路辛苦,
接下来随意。不过,"他话锋一转,笑着,"叶先生今天就放开量喝吧,您打来了,可就只顾忙了——今年咱们茶场比神农架的不赖,
您该高兴。"
叶崇磬倒是笑着,静静的,将一碗米酒喝了。手背轻轻的抹了一下唇角流下来的酒滴,将碗一放,"来!"
看样子,他来了这里,也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惯了的,做派非常豪爽。
杨场长哈哈笑着,说:"叶先生还记得上次来茶场喝酒的事么?"
"怎么不记得。"叶崇磬微笑,"上次,亚宁也在。"说话间,从杨场长手里接过酒坛,转了下身,给陈太和屹湘分别倒了酒,
"那一次,喝的真是痛快。"
他一圈儿酒倒下来,拿了碗跟同桌的男人们碰了,咕嘟咕嘟的喝下去,才说:"董亚宁那厮,惯会选好酒,挑一坛子,就是好的
......心疼的老杨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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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九)
屹湘手触着碗,凉凉的.
杨场长笑着。这笑声有些金属质感,铿锵有力。他说:"挑到最后,只剩下酸酒了。"
"酸酒也是好的。"叶崇磬道。
"可也是。就那样,还是不住的喝。董先生是酒漏吧?我生平没见过那么能喝酒的人。干脆,豪爽......枪法准,空酒坛子老远摆
一溜儿,瞧着醉醺醺的,一端起猎枪来,弹无虚发,稳、准、狠。"杨场长"啪"的一下拍着桌案。手落之处,碗里的米酒荡起波浪。
"真是条汉子。"咂咂嘴。
叶崇磬喝了口酒,笑。似乎是觉得热了,连帽衫的拉链往下拉了一些,露出雪白的T恤衫来。
屹湘看一眼,那T恤上印着他那声名赫赫的学校名字。她蘸着木桌上的酒滴,划下几个字母,心想叶崇磬,真是个奇怪的人......指
尖湿乎乎的,她攥起来,揣进衣兜里。兜里还有一颗软糖。她仍裹着羽绒服,此时也有些受不住热。只是不愿意当众做脱衣的动作,
宁可吃着辣的人冒汗的食物,闷着。
面前的包谷饭白的白,黄的黄,喷香。就是这谷物和桌上大块的肉香,也盖不住米酒的香气了......她的手指有点儿发颤。心头的弦
是在慢慢的被什么拨动。有一点热,从脚底往上升,渐渐的身上热乎乎的。
她知道,这是久违了的,酒意......
陈太跟叶崇磬这会子都是斯文人露了真相似的,挽起袖子来吃肉喝酒。她一口软糯的台湾腔,虽不高声,在这桌上的语音里也出挑
的很,屹湘很容易就听的到陈太在说些什么,也依稀的辨认出在此地混杂而难懂的湘音和不太标准的汉语里,叶崇磬那偶尔冒出来的文
绉绉的京片子......她只是沉默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她的头是越来越沉、四肢越来越乏力。
她觉得自己也许是有些醉意了。
可这才一碗米酒......不对,还有不知不觉的,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的大半碗,带着甜丝丝的味道的淡酒,怎么可能让她就醉了?
她将酒碗稍稍推离自己面前几公分,自顾自的埋头吃那一大碗包谷饭。
男人们的酒才至半酣,这一顿酒还有的喝。
屹湘搁下筷子,跟陈太说让她少喝酒,早休息......陈太跟正聊的不亦乐乎,屹湘提醒她,她竟有些不乐意。像小孩子初识了玩伴,正
在新鲜劲儿上呢。
屹湘挠挠头。
"请早些休息吧,阿姨。"叶崇磬对陈太说。笑微微的。
陈太看看他,看看屹湘,故意的说:"不要。我还想请场长太太带我去四处参观下。"
"明天也是可以的。"屹湘见陈太面上绯红,显见着是喝了不少米酒的缘故,总有些担心她。
"好了不逗你了。再逗你,又要把家本抬出来了。"陈太玩笑开够了,这才起身。酒也是喝了不少,但她稳的很,没有一丝醉意。
杨场长特地嘱咐自家的堂客照顾妥当。
给她们的住处并不在这里。
屹湘同陈太跟着出了堂屋下楼,走到旁边那所更新一点的吊脚楼处,听着场长堂客说这里面的设施齐全些,方便她们用。屹湘便想,
这肯定是经过现代化了的吊脚楼。
屹湘想扶着陈太上楼,踩上高高的木梯,却立即变了她依靠着陈太,倒被场长家的女人们笑,说郗小 姐只是看上去能喝酒罢了。
屹湘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说可不是怎么的。眼前女人们漂亮服饰若彩旗飞舞,忽远忽近的,她拍拍额头,让自己再清醒些。
走上围廊,进去堂屋,开了灯,里面木香缭绕,顿时让人觉得宽阔而温暖。场长堂客简单的跟她们介绍了下楼里的基本分区,笑着说
这得防着她们晚上走错了房间。屹湘靠着中柱,看陈太饶有兴味的摸摸这里、问问那里。
屹湘的房间跟陈太的并排着,隔壁而居。
房里的门窗帘子、床帐、床单......连窗前桌上的桌布和椅子上的靠垫都是崭新的。花纹独特色泽鲜艳,正是土家有名的"西兰卡普"。
屹湘还没进门,先就抓了门帘在手里,立即判断出这是极瓷实的棉线编织的,在手里涩涩的,多少有点儿硬,显得很有棱角和性格。并不
像先前市卖的那种,带着机织的柔润均匀,却少了手工出来的原始韵味。这本是足以与湘绣一较高下的绣功,就应是时间磨出来的精美......
果然她一问,场长堂客就笑着说,是她的儿媳妇自己动手织的,"闲了就织,也攒下了这么多。"
屹湘回头看看那微笑着的年轻媳妇。
她有点儿腼腆,将手里的一个布包递给屹湘,说:"给。"
"给我的?"屹湘接过来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套土家族姑娘的民族服装。火红的,左开襟,滚着黑边,嵌着彩色的牙子,那绣功极好,
密实而又细巧,显然是花了大量的心思和时间的。她展开来铺在床上,竟是看一眼、叹一句,说:"我就说嘛,若是肯花时间多走些地方,
咱们家的手工编织饰品,绝不输给Burano那样的顶级产出......我太喜欢了!"她拿起来上衣搭在身上,兴奋的脸上发光。脑筋里念头一瞬
间转了好些,想一想,便说:"我有个好主意,若是我能把这个用在设计里,那不是新鲜又省力?"
"好主意......好是好,就怕你搭的不伦不类,那岂不是糟糕?"陈太见屹湘开心至此,也替她高兴,听着屹湘说"那是得好好儿琢磨",
她又问:"咦,为什么没有我的?杨太太,厚此薄彼。"
"您要是不嫌弃,也给您做一套,只是要多费些时候。这是,叶先生说,他的小狗弄脏了郗小 姐一件衣服。这次即便是郗小 姐不来,
他也是要带回北京去的。"陈太嘴里的"杨太太"实实在在的交代首尾,说话间已经帮屹湘铺好了床,吩咐了媳妇去给陈太那边收拾下,
她笑嘻嘻的,手搭在腰间的围裙上,眼睛直看着屹湘。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十)
陈太惊奇,"还有这样的事?".
屹湘先是哑然,就把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听的眼前二位不住的笑,她颇有些无奈的说:"除了埋汰点儿味儿了些,
我也没什么损失......那工装裤,本来就耐脏嘛,塞洗衣机里洗洗照旧穿。这个......工艺品似的。倒是我占了绝大的便宜,怎么好意思?"
她倒把衣服拥在怀里,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心里着实就喜欢,再舍不得放手了。
陈太再了解她不过,一边笑着,一边便借着问西兰卡普的来历,说了会子话。
门外踢踢踏踏一阵脚步乱响,有人送进来火盆熏笼。一时堂屋里搁了,卧室里也都摆上。屋子里又多了些暖意。
屹湘忙道费心。
场长堂客却笑着说:"我们山里住惯了,倒不觉得格外冷。你们初来乍到,恐怕不适应这里的潮气,夜里也冷。还是叶先生心细。
特地嘱咐的。" 她时时提到叶先生。 屹湘一到此刻,除却说谢谢,委实无言以对。 屹湘等她们都走了,坐在床沿上。
起初还能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过来的喝酒行令的声音,不久那声音便消弭了。疏疏朗朗的,有人大声的说着什么,一两句之后,
没了动静。 隔壁陈太在用水。卫生间的水流哗哗响,好一会儿,也安静了。
她本该也去洗漱休息了。却不知为何,睡意全消,人没的便有点儿烦躁,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听到雨声,去拉开了窗帘。
此处吊脚楼依山而建,透过花格窗子,能看见近在咫尺的山坡上密密的竹林,风吹过,雨点子落下来,竹叶沙沙沙的响着......她似
乎听到了脚步声。再细一听,又不是。于是安静的靠在窗边,借着屋内的灯光,看这雨打竹叶。
屋子里暖烘烘的,火盆里的火旺旺的。
原本觉得倦,此时却睡意全消。
手边就搁着那套漂亮的衣服,她忍不住又看几眼。鲜艳的设色,在暖暖的灯光下,仍然给人强烈的视觉刺激。屹湘看的久了,就越发
的没有睡意,索性拿出素描本来,画着那图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闻到一点点烟草的味道。此时她正坐在南窗下的桌案边,犹豫了下,
抬手推开了南窗,稍一探头出去,便看到外面围廊的另一头,一个高高的身影,和一小团红色的光......
屹湘开窗的动作并不算大,窗子发出轻微的吱扭一声,却也惊动了那独立在光影中的人。
其实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叶崇磬,却在他看向这边的时候,开口问了句:"谁?"
问的有些恶狠狠的,似乎是被惊吓和打扰的不快情绪都宣泄了出来。
叶崇磬转了下身,对着光亮中露出来的那颗小脑袋瓜,挥了下手里的烟,沉声道:"是我。"
屹湘阖上窗子,心忍不住的突突跳了两下。看着自己手绘的图样,出神愣了一会儿,听到那脚步声近了,又推了下窗扇。这次整扇窗
都给她用力的敞开,所以叶崇磬便站在了明亮处,烟是已经掐灭了,他手抄在口袋里,看着她,问:"还不休息?"
台灯的光很柔和。她坐在灯影里,这样对着他,脸上又有些许气恼的模样。
"本来是要休息的。"屹湘嘴硬的不肯承认自己是失眠了。寒夜风雨,围炉独坐,画几笔画......若这是在家中,不,即便不是在家中,
这样的夜晚,其实也是非常美好的。 她语气不期然的便慢慢柔和下来。
叶崇磬眼下明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叶崇磬平静的看着屹湘脸上的表情变化。他眼神儿很好,只是有限的一扫,已经看到了桌上屹湘的画稿,心里莫名的一动,
于是问:"能给我看看嘛?" 时间已近午夜,隔着窗子的一男一女,传递画稿,实在是看起来,很不像话。
屹湘将画稿递给叶崇磬,索性站起来。这窗台并不算高,她灵活的撑着窗台,翻了出去。
叶崇磬头都没抬,也不意外她的举动,倒是适时的向后退了一步,给她让出了空间。在她飘然落地的一刻,手臂恰好的伸了一下,
正拢了一个安全的弧度......
屹湘站稳。叶崇磬的这个小动作,自然而然的。她走两步,距离他远些,转身靠在了围栏上,斜斜的,有些慵懒。叶崇磬看她一眼,
外面雨丝急落,随着微风飘进来,她却是不理的。
"冷不冷?"他问。
"不冷。"屹湘说。许是喝了酒,她身上就一直是暖暖的。暖暖的,这样微微的凉意,才并不令她觉得冷。
隔着窗子,叶崇磬将画稿放了回去。过来,学了她的样子,靠在围栏上。两人之间,隔了一个臂展的距离。
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只静静的立着。
外面的灯一盏一盏的熄了,大约只剩下楼前高高的木头柱子上挑着的指明灯,和他们这栋楼里的灯。照不太远。再远处,便是重重叠
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了。
屹湘望着,只觉得若是看的久了,这样的黑暗寒冷,心头身上的热,实在是不够散发的......
"进去歇着吧。"叶崇磬说。
"嗯。"屹湘答应着,却是没有立即就行动。"你怎么会来这儿?"
叶崇磬也望着远处,"喜欢。"
屹湘半晌才说:"这理由......"
"怎么?"他问。语气和这夜色一样的沉。有些微有醉意的醺然。今晚的酒,不算尽兴,却带给他恰到好处的舒服。
"不像是你会给的理由。"屹湘搓了下手。
叶崇磬伸手过来,手心里两颗软糖。
屹湘犹豫下,拿了一颗。
糖上带着一点温度。是他手心的温度。
"可我想,就算是只为了这里的安静,也值得。"她说。雨丝随风扑进来,扑到面上。凉意顿生。她吸吸鼻子,头脑就越发的
清明起来。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十一)
叶崇磬的确不像是会做赔本买卖的人。这般投资与回报不太成正比的事业,他一做还做了好几项......仅仅这一样,就实在对不起他
恤衫上印的那个名号. 可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者。
在她这个挂着艺术家名头的现实主义者看来,这是奢侈至极的事了......真正的奢侈。
叶崇磬因为她说的话,心里起了波澜,在波澜下却又变的沉默。
屹湘剥了糖纸。鼻尖凉凉的,她摸了摸。真该回去休息了。吃着糖,她看看叶崇磬。
叶崇磬将手里剩下的那颗糖也塞给她,说:"这么贪甜,小心蛀牙。"
软糖在她齿舌间碎碎的含着,柔腻的甜味填了个满嘴,对叶崇磬这虽是淡淡的,却像教孩子的口吻,她本应立即反驳,却被这甜黏住了
嘴唇似的,只是抬头看了看头顶。
头顶的宽宽的屋檐下挂着腊肉和干鱼,还有些什么东西,她看不清楚,也许看清楚她也不认得。只是此时这潮润的空气里,有这些味道,
凭空的,多了几丝烟火气,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看着面前那扇敞开的窗子,和窗子里的安静温暖。这次她不再做那翻窗而入的动
作,跟叶崇磬道了晚安,从堂屋穿过。
回了房,却见叶崇磬仍是站在那里,看到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关好窗。
他的身影跟夜色贴合在一处累。
屹湘关窗的一刹,听到他叫了声"屹湘"。
窗子关的只剩下一道缝隙时,他说:"屹湘,该休息时就去休息。"
她站在窗前,听得脚步声远了......消失了。再响起来,是一级一级的,往楼上去了,又近了些,似乎是落在她头顶上房的位置了,
不久,整栋楼完全安静了下来......透过花格子窗,她依旧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里,已经没有了那个身影。
橘色的窗帘被她缓慢的展开,"野鹿衔梅"的图案艳丽而喜兴。挤进眼中,看久了,她眼睛酸胀......慢慢坐下来,重拾画笔,一笔一
笔的,描摹着屋内西兰卡普的图案在素描本上。
鼻端有点点如何也消散不去的味道,细嗅,却似是一点点古龙水味道混着烟草气似的......
她就在这若有若无的味道里睡了过去,睡了这些日子来最安稳的一个觉。温暖又安逸。直到被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看看表,已经九点
半。 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窗子推开。 雨是早已经停了的,却起了大雾。
雾气浓浓的,她听到马匹嘶鸣,偶尔有低低的呼喝声,马蹄踏着青石板,声音清脆悦耳,在这样的早晨,如阳光穿破云雾一般......屹湘
听了一会儿,才去洗脸。
吊脚楼里安静极了,她原以为陈太跟叶崇磬都还没有起床。蹑手蹑脚的,她出了堂屋,先站在围廊上往下看。却不料下面院子里,骑着
马绕院子遛着弯儿的,正是叶崇磬;而在一边拿着燕麦喂马的,则是陈太。再远些的浓雾里,有工人在收拾骡马,粗粗一看,也有十几匹。
叶崇磬骑在一匹无鞍的灰底白花的马上。那膘肥体壮的灰花马,听着叶崇磬的口令,时而小跑,时而慢步,时而漂亮的腾跃、连续的腾
跃,即便是在雾中、即便是隔了这样的距离,那马儿优美的姿态,仍令屹湘忍不住惊叹——叶崇磬一抬头,便看到了坐在木梯上、托着腮的
屹湘......
他一提缰绳,灰花马准确的在屹湘面前的位置停下来。
"早。"他说。
"好漂亮的马。"屹湘说。她站起来,走两步下来。叶崇磬动作漂亮的翻身下马。黑色的马裤马靴,踏在青石板地上,铮铮然作响,
人也显得神清气爽,与昨日大不相同。屹湘粗粗的看他一眼。
叶崇磬拍了拍灰花马的颈子。他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的手,衬得灰花马皮毛越发光可鉴人,如缎子一般。
"好马。"屹湘赞道。 叶崇磬莞尔。
"我们早上骑马出去跑了一大圈。"陈太往这边走着,对着屹湘大声说。
屹湘看看她脚上的马靴,微笑着说:"又不叫我。"
陈太笑道:"知道你昨晚睡的晚。"她身旁的枣红马,贪嘴的吃着她手心里的燕麦。我是被山后竹林里的鸟儿给吵醒的,索性起来四处
遛达遛达,哪儿知道小叶起的比我还早......屹湘,这儿真是美。美的你没法子想象。峡谷、原始森林、溪水、瀑布......小动物......精灵似的
小动物,好可爱。"
屹湘听陈太越讲越开心,枣红马早吃光了陈太手里的燕麦,拱着她,撒娇。屹湘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拍拍那枣红马。
"贪吃鬼。"她笑吟吟的。
"喂喂它。"陈太手里一小袋子燕麦,递给屹湘。屹湘掏了一小把给枣红马,叶崇磬身边的那灰花马看到,叶拱过来抢吃。
马儿唇吻贴着她的手心,痒痒的。她笑着,听陈太继续说:"......最不可思议的是那茶园。真正是穿过峡谷,别有洞天,美极了、美极
了、美极了......你看这里大雾弥漫,茶园里确实另一番模样。人间仙境似的。太美了!"她拍着胸口,似乎那美景就深深印在那儿似的。
屹湘笑着。
"好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陈太说,"太美了!太美太美......若是三四月的采茶季,你能想象嘛,美丽的采茶女唱着山歌?"
叶崇磬也忍不住微笑。
"我要上去喝茶......杨太太答应了我,给我泡好茶......可惜小叶的茶园只采一季,现在那些工人正在给茶树培养料。你绝对猜不到
是什么......"陈太已经预备要上楼了,因为场长堂客已经在招呼她们。招呼陈太喝茶,招呼屹湘用早点。陈太还是停下来,对着屹湘说:
"蜜蜂屎!一麻袋一麻袋的蜜蜂屎!"
屹湘真的忍不住了,惊奇的看着叶崇磬,"什么?"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十二)
"山上有蜂场。蜜蜂粪便是茶树最好的养料之一。"叶崇磬简单的说.
屹湘喃喃的,说:"还真没听说过。"
陈太噔噔噔的上楼去,帮着叫屹湘,"上来吃早点?"
屹湘笑着说,"想待会儿再吃。"
她拍怕枣红马。又吃了她给的方糖,这会儿,枣红马竟然整张马脸对着她蹭过来,味道重重的,呛人,她却不嫌弃,抱了下马脖子。
任枣红马对着她撒娇。
"要出去散散步吗?早起是不容易有胃口。"叶崇磬问。
"好。"她说。屹湘看看枣红马温柔的大眼睛,叶崇磬的提议,让她心动不已。
"去换了......"叶崇磬刚开口,就见屹湘后退半步,干脆利落的踩蹬上了马。"小心些!"他忽然有些担心。
马背上的屹湘,神气极了,眼神里出现一种他甚少见到的光彩。他于是紧跟着也飞身上马。只是控马立在院中央,灰花马驮着他,
原地倒着小碎步。
屹湘先是在院子里小小的跑了两圈,枣红马脚步轻快,她勒着缰绳,不住的拍抚着它,轻声细语的,跟它说话。
叶崇磬眼神紧紧跟随着跑起来的枣红马,看着屹湘很内行的跟初识的枣红马交流,慢慢的放心——屹湘的马尾辫随着马步颠簸甩动,
在雾气中飘飘然,姿态优美极了......他偶尔提醒一句。但看她骑马的架势,知道自己没必要太担心。
过了一会儿,屹湘喝住枣红马,于马上忽然回头,正停在院门口处,问:"我可以出去跑跑吗?"
她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心头是有些莫名的兴奋,好像外面是无尽的旷野,只想立即就去奔跑。她看着叶崇磬,见他策马过来,只是
一瞬间,并没有等他回应,她便调转了马头,一声轻喝,清脆的划破空气,枣红马欢快的扬了下蹄......
叶崇磬眼睁睁的看着枣红马驮着屹湘离弦的箭一般出了院门,心里一紧,就听楼上陈太叫出了声:"屹湘!不可以!让她慢些,小叶!
小叶快追,不能这么跑,外面山路太险了......"
叶崇磬并没有听完陈太的话,便追了出去。
他能听到前方马蹄声响。从声音判断,枣红马跑的很快,而且距离他不近。
他有些发急,双腿一夹马肚。"驾!"他催促着灰花马往前追去。灰花马在山路上跑的快起来。这条路都是新修的,陡峭但平整,
还算好。只是进了密林,叶崇磬不得不一再的低了身子,防了树枝打到头脸,灰花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爬上了一个坡,再往下去,进了
山谷中......叶崇磬勒住缰绳。 面前是一个三岔路口。
这里他是极熟的,知道这三个方向,一个通往山谷深处,尽头是茶园;一个通往山上,是林场和蜂场的方向;另一个......他猛攥了一
下缰绳。粗糙的皮子在他手心里磨着。前两个方向,他都不担心,顶多路窄一些,但方向是明晰的,走过这一段险路也就好了,最怕的就
是最后一个。枣红马也不是他这匹灰花马,年岁大些,记路。那匹两岁的小马,正是性子活泼的时候。
此时他已经完全听不到马蹄声响,他焦急的带着缰绳,在原地转了几圈。
他大声的叫了几声"屹湘",没有回应。只听山谷中回声缭绕。他再喊,还是如此。
心知这时候后悔和着急已经没有用,他稳了一下心神,果断的往设想中最差的那个方向跑去。他随手从衣兜里取了几个明黄色的小三角
旗,跑一段、丢一个......山路高高低低,上上下下,灰花马多数时候只能费力而缓慢的跑动了。
叶崇磬的心里是越来越着急。 山谷里云雾在聚集,他看看天,很快就要下雨了......
屹湘在前方,当枣红马终于肯慢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她并不是存心想要甩下叶崇磬自己在这陌生的山区里狂奔的,而是出了院门不久,随着陡峭的山路变的窄而陡峭,这匹枣红马脚步刚刚
慢下来,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猛然间一声尖锐的嘶鸣,随着一个跳跃,差点儿把她从马上掀下来!她使尽身上的力气似的抓紧缰绳让它稳下来
,无奈连续几个跳跃之后,它慌不择路的疯跑起来。
屹湘只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上身几乎完全贴在了马背上,死命的拽住缰绳,马背上的颠簸,不停摔打在头上和肩背上的树枝或藤萝,
从眼前掠过的一团团云雾......无数次的,她以为自己要被从马背上甩下去......
直到此刻,屹湘看着身上渗出汗来的这匹幼齿马,仍惊魂未定。
她精疲力竭的靠在树边,看着悠闲吃草的枣红马,腿都软了。
她抬头看看四下里,迷雾笼罩,几米远外就已经看不清楚。手腕上的指针指向了十点半,本来应该是出太阳的时间,天色却越来越暗。
屹湘心里一沉。
意识到恐怕是要变天了。
她挣扎着站稳,酥酥的腿踢蹬了两下,拽起枣红马的缰绳。她必须原路返回。
果然没走几步路,就下起了雨。
原本就有些湿滑的路,越发的难走,她心里有些发慌。
枣红马开始不听指挥......她气恼的拽着它,它却甩着头,不肯配合。
雨点子急落,凉凉的雨顺着头发丝落进颈间,她拢了衣领。忍着身上不停升起的寒意,在雨中步履维艰......枣红马又站住了。甩着头,
对着屹湘打着响鼻儿。 屹湘拍着它的脖子,安抚着它。
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看着枣红马的那湿润润的眼睛、被雨水打湿的鬃毛,眼睛竟然也湿了些,她鼻子酸酸的,默默的对着它,好一会儿,
才说:"你要不走,咱们俩就只好在这儿了。"
山里风急雨骤,她身上的衣服显得单薄。她打着哆嗦。转身拽着缰绳打算继续走,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等在这里......手里的缰绳突然间
被猛力的甩了一下,她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向旁边倒去。
也只是顷刻之间,屹湘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倒了个个儿,心里是知道不好了,手拼命的想要抓住点儿什么,怎奈人向下滑落的速度
过快,当她终于被什么东西扳住,顺手抓住了一样东西、可身体却不停的摇摆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悬在了半空中!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十三)
随着她滚落的石块土块,扑啦啦的往下落,要好久,才听到"噗通"一声,细微的声响.
等她的身子终于随着藤萝稳定下来,她能看到的地方,就是长着青苔的石壁、褐色的粗粗的藤萝......她眩晕感极强,动都不敢动。心里
渐渐的明白过来,此时是怎么一个境况。
冷雨顺着她的颈子流进身体里,冰凉的,让她浑身发抖。
向下看,是云雾;向上,则是团团更加阴暗的迷雾......
她终于哪儿都不再看,只盯着自己抓住藤萝的手,苍白而细弱。却只能拼命的抓着,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她仰着头,雨滴落尽眼睛里。
她知道自己心在抖。心在抖所以身子也在抖。可是她必须告诉自己不要,不要害怕,不能害怕,不能抖......这脆弱的藤萝,经不得一点
的摇摆;若将她抖落,也只是瞬间的事......可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有好多人在等着她回去......她不能这么交代在这里。
"救命!"她终于爆出一声叫喊。
仍是不敢太用力,这声音听起来,似是比猫叫大不了多少,可也有回音。
一声一声的......她苦笑,笑着,雨水顺着额角留下来,经过眼角,下来的时候,竟然带着咸味......
叶崇磬牵着马,走在湿滑的山路上。
路崎岖不平,越走,他就越心惊。
他来过这里,知道前面有多险。
每一次过来,他都带着探险的心理。似乎每向上走一段,都带来更加愉悦的心情,那是一种属于征服高山和险境的快感......眼下虽然
远远没到最险的地方,但,他在寻找的,是郗屹湘。
对这里毫不熟悉的,还骑着一匹快马的,在并不适合马行路的地方奔跑到不知何处去的,郗屹湘。
她甩着马尾辫对他回眸一笑,就是刚刚才发生的。转眼她就不见了......叶崇磬望了望天。
也许是随着雨下的大了些,山上的空气开始稀薄,叶崇磬只觉得胸口被什么在挤压,他胸闷,可不能停下来休息,一刻也不能拖延。
他锐利的目光在有限的空间里搜索着可能的线索,哪怕是一点点的痕迹,他都不能错过。
也许这样的错过......他停住,不肯再往下想。
她是个聪明而又坚强的女子,即便遭遇险境,她也仍是聪明又坚强的女子。
灰花马紧跟在他身后,马蹄也不时的打滑。
叶崇磬拍了拍它。此处树林密密的,雨没有下透,正好把它留在这里。他从马背上取下一套绳索来。万分庆幸的,还带着这个。绳索
并不算长,是茶场用来捆框子的麻绳。他将绳索套在手臂上,继续往前走。
只走了几步,他便看到一个红色的小物件。
他精神一振,蹲下去,一把抓住,握在手心里,是她的一方印花棉颈巾。早上看到她的时候,这颈巾就在她身上。土红色,映的她脸上
气色很好......他心跳有些加速。
"屹湘!"他对着山里喊着,"屹湘!"
他继续走着,走几步,喊一声。听着空谷里的回音,一下一下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
他手中紧握着这方颈巾。上面似乎带着她的体温。虽然这已是不可能的。前面的路越走越窄,他一步步的,小心翼翼。
听到粗粗的呼吸声,他心里一滞。
此时雨下的大了些,雾薄的多了,从薄雾浓雨中,小碎步跑出来的,正是那匹枣红马。叶崇磬差点儿喊出来,可当他看到马背上空空
如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人就立在了当场。手不由自主的攥紧。
枣红马见了他,却亲热的过来蹭他。
叶崇磬扣住缰绳,看着它来时的方向。
没有,没有脚步声。
她的脚步声总是轻柔而快捷......他抹了一把脸。
"屹湘......"他轻轻的叫了一声。嗓子已经哑了。快发不出声来了。这样低沉的只有他能听得到......他紧了紧肩上的绳索,将那条土红
色的颈巾,系在了手腕上。
他得继续往前走。
"救命!"
这是比他自己的声音更微弱的一声。
叶崇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并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紧接着大喊起来:"屹湘!"
久久的,他等着,哪怕是一个回音。
"叶崇磬!"清晰。非常清晰的三个字,从低处传了上来。
"屹湘!"叶崇磬猛的拂开帽子,他紧走几步向前,靠经验判断着具体的方位——照枣红马刚刚的位置,还有声音的来源......
"叶崇磬",又是一声。他几乎能感觉到,心头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额头都冒了汗,他低了头,看到两条长长的拖动过的痕迹、渐渐的
汇成一处,方向,是朝着下面去了......叶崇磬透过薄雾,已经判断出来,屹湘滑下了悬崖!
他顿时紧张的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似的。
他猜测到的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但万幸的是,他及时找到了她。
"屹湘!你怎么样?受伤没有?"他扶着树干,大声问。
"没有!"一会儿,她的声音传上来。
叶崇磬急速的转着身子,查看附近的地形。他站稳了,一边想着词汇,想要说出来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可是这会儿,脑子里已经
完全没有可以用的词......他只能说:"别怕。有我在。"
屹湘在听到叶崇磬声音的一刻,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是的,要是最先找到她的能有谁,此刻,也只有他了......
她仰着头。
能见度在渐渐的加大。她已经能看清楚悬崖上方那枝繁叶茂的树冠......叶崇磬说的话,断断续续的,传下来。让她别怕,让她不要担心,
让她等等......她的四肢早已僵硬,心里却真的不再害怕。只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又着急起来,叫道:"你不要下来!叶崇磬你不要下来!
你回去叫人......我能坚持......"
他没有再出声。
她也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再喊。
手指头抠着藤萝,细碎的伤口在渗着血。被雨水浸过,软软的浮着惨白,却已经不觉得疼......她闭上眼。
"湘,把你的手给我。"
屹湘仍是闭着眼睛,她几乎是不敢睁开了。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十四)
峡谷中的寂静,死死的缠着她,就像兜住她的藤萝,身上的血液已经冻住了似的.
她一动,不动。听到细细的声音,像是马鞭划过空气,她只觉得那声音距离她好远好远......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她好像在这里已经等了
一生,等到自己成了化石。
她睁开眼。面前什么都没有。
依旧是年岁久远累积成绿褐色的苔,斑斑驳驳的。被雨水润着,被微风吹着,一动也不动的石壁......她眼前是模糊了。那石壁好像朝她
移近了些。也许鼻尖此时是全身唯一还有知觉的地方。那里针刺一般的细密酸麻。
"噗嗒"、"噗嗒"的响声由远及近,她伸了下僵直的脖子——她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好像是从树冠中钻出来的猿猴。矫健的、小心
翼翼的、沉稳的、缓慢的移动着的叶崇磬,双脚踩着石壁,松一下绳子,人就往下落一点......就在她模糊的视野中,叶崇磬长而柔韧的身姿,
像展翅的蝙蝠般,姿态准确而又犀利的,飞临她的头顶。
带着风声。
峡谷里没有一丝风。可他带来了风......
叶崇磬终于落到了距离屹湘只有一个身位的位置。
他向下看着屹湘。
她也看着他。
只是这目光比之前她每一次看向他,都要更加的专注,也更加的坦诚——她显然是很害怕、很惶恐。也不知道这害怕和惶恐,到底是因
为她自己身处险境中,还是看到他这样下来、却比她自己面对危险的时候更加紧张,总之现在,她的睫毛都在颤,脸色是惨白到让人不忍目
睹。
他没有说话,尽管他很想对她说句什么,可是他没说。反而提着气,更加缓慢而稳当的,向下挪着步子。
屹湘的目光跟着他,在自己能活动的有限的范围内,看着他,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平和而深邃的眼神,给了她一种温暖而又振奋的
力量,她吸着气,喃喃的说了句:"不是......不让你下来么?"
她眼中只是模糊。
模糊的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脸......
叶崇磬在从石壁向下垂降的时刻,看清屹湘位置的同时,也看清了下面的状况。他果断的变动了计划,没有冒险的接近屹湘,而是先行
下降,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踩到了一块大约只有七八平米大小的突出的崖石上。
他终于落稳。
紧贴着石壁,慢慢的蹲下去,查看。
这不是一块单薄悬空的崖石,应足以承担他们两人的重量。
叶崇磬慢慢的起身,他检查着身上的绳索,确定仍然牢固,才深吸了一口气,仰着头,问:"你现在能动嘛?"
屹湘低头,看着叶崇磬,点头。
其实她并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动。但是她想她应该可以。站在崖石上的叶崇磬,朝她所在的方向移动,这短短的距离,如果在平地,
甚至在攀岩俱乐部的模拟石壁上,她都敢踢腿伸脚,松了手悬空舞动。可是......雨停了,云雾的高度在降低。崖石就像浮在海上的小小冰
块,随时可以被激流冲走似的,让她眩晕。
幸亏叶崇磬身高臂长,他够到了屹湘的脚。
"我会接着你的。"他说。他的大手,握住她的脚,又松开。紧贴着石壁的他,目光坚定沉实的看着她,对她点了点头。
屹湘回过了头。
她盯了石壁上的青苔一会儿。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颜色,像褐色,又带着一点点绿。就像调色板边缘那日积月累的痕迹。她从不讨厌任何一种色彩,只是此时此刻,
这颜色让她在眩晕中多了一份难受。有什么东西在顶着她的喉似的。可也就是一会儿,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于是当机立断,握住藤萝的手,
先是松开,紧接着,她抓住了身下婴儿手臂粗细的藤萝,艰难的,她转动着身子。
叶崇磬呼吸轻而浅。仿佛这会儿哪怕是他呼吸稍稍重了些,缠在她身上的藤萝都会崩断,手心冒着汗,他却不敢搓动。他不能允许自
己有一丝一毫的错失。再也不能......直到此刻,他才看清楚,缠住她的藤萝,又多么的脆弱,她一定是自从掉下来就没有动过一下,一定是
;她只要乱动那么几公分......他咬紧了牙关,看着屹湘一寸一寸的挪着手,在缠绕她的藤萝弹开的一瞬,叶崇磬几乎觉得自己口中的牙齿都崩
了!
屹湘抓着藤萝,身子悬空的一刻,朝着叶崇磬荡过来,他的手先是抓住了她的脚踝,紧接着借着那股力量,一把将她拽到了身边,
顺势的,他将她拦腰抱住。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撞向他;而他的身子被她压在石壁上时,后脑勺"咣"的一下,他听得到那巨响。他顾不得紧随而来的剧痛,
和耳朵里轰然炸响的鸣叫,只是死死的踏着崖石,死死的靠着石壁,死死的抱住她......直到所有的一切,都稳下来。
他才将屹湘慢慢的放下。
手臂没有丝毫的放松,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
胸口的鼓噪,这时候才开始似的,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以他完全没办法控制的速度,疯狂的跳着。他只好将她湿漉漉的小脑袋瓜
按在他的胸口处,就在那里。
她也不动。小木偶一样的,任他抱着。
他稍稍低了头,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起了一点风。
云雾在脚下流动......他看着。心跳渐渐趋于和缓,手臂是松了一点点。也只是一点点,她抬头,望着他。
眼睛和她的额发一样的湿。
但是她没有哭。
竟然没有哭。
叶崇磬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屹湘耳边说:"你看。"
屹湘吸着鼻子。她还没有从惊魂中恢复过来。她狼狈而邋遢,满头满脸的,也说不清都糊了些什么......她想动,可是动不了。
腿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也不像。
叶崇磬轻缓的将她的身子转过去,牢牢的箍着她,让她靠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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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十五)
"看,彩虹。"他说.
乌云在向两边轻缓的移动,天空露出一点清朗的空白。就在这窄窄的一线之间,就像是贴在峡谷顶端,出现了一道弯弯的彩虹。
淡淡的、却是明亮的。
"多美。"他箍在她身前的手臂,收了一下。她身子僵硬。隔着衣衫,他能感受到她在颤。也许是因为冷,也许不是。他不去想那到
底是什么缘故。只要,她暂时是安全的。只要,她现时是安定的。只要......他的手抚在她的额角,轻声的说:"别再受伤了,屹湘。"
"叶崇磬......"屹湘有些哽咽。她想拉下叶崇磬的手。他的手微凉,只有掌心是灼热的,熨着她的额头。
"嘘......"叶崇磬说,他凝神细听,"是不是有人来了?"
他的手掌自她额角滑下。
屹湘摇头。她什么都没听到。
"听起来像口哨......可能是猿猴。"叶崇磬说。他判断着。
屹湘还是摇头。
猿啼她也没听到。只是此时心里安定些。倒是听到了鸟鸣声。大概是雨停了,动物们苏醒了。而她似是被冰冻住了的四肢百骸
,在叶崇磬温暖的怀里,也慢慢的融了些。她能动了,但是没有动。她也不敢看脚下,没了那氤氲着、流动着也在渐渐下降和消散的
云雾做屏障,深邃的峡谷只会令她更加的眩晕......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恐高症。
在阿尔卑斯山滑雪,从最陡峭的滑雪道上俯冲下来那令人窒息的速度,是她迷恋高山滑雪的理由。
而站在迪拜那几乎会随着风摆动的高楼上看夜景,也没让她失语。
可是此刻,她只觉得一股子软弱。
这让她厌憎和恐慌的软弱啊......
"再等一会儿,如果他们还没有找来,我们就得靠自己上去。"叶崇磬轻声的说。好似在说最简单易做的事,轻描淡写的。屹湘听着,
点头。叶崇磬看了看天色,乌云在合拢,那玲珑的令人赞叹的彩虹,更淡了些,天又阴了......即便不再下雨,山里的温度也会逐渐降低,
他必须在自己的体力足够支撑的时候,护她周全。
他低头,看着她散开了的发,湿漉漉的披着,发梢黏在汗湿的腮边的颈间......他抬手将她的帽子给她戴上。
"有信心吗?"他问。他转头向上,看着石壁上方。从下面往上看去,倒是没有那么险似的。
"有。"屹湘说。她抬手。此时她的手指已经能活动,她抓住了叶崇磬的衣袖。攥着。
叶崇磬有一会儿没说话。他呼吸匀净而深重,在屹湘听起来,倒是另一重稳定心神的力量。
"你得好好看看这里。"叶崇磬说。
屹湘愣愣的。
"你的山水画,还可以更好。"叶崇磬几乎是在微笑了。
屹湘攥紧了他的衣袖。
叶崇磬,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聊画?
她抿了唇。
"还有,看你画的马,能知道你是喜欢马的。骨骼、肌肉、神态......都好极了。"他说着,停了停,才说:"我很喜欢。"
屹湘望着对面的石壁。与他们的距离,很近。虽不至于说近在咫尺,恐怕若是在谷底仰望,能看到的,也仅一线之天。山是层层叠叠
的,怪石嶙峋。森林是茂密的,崖石是陡峭的,垂垂缀缀的古藤,缠绕其间,山峰、石壁和古树,像被古藤串联黏合在一处似的,又有云
雾缭绕,的确像是人间仙境......如果不是身处此地,她应该会有足够的心情和时间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可也恰恰是因为身处此地,她才
能见到独独属于这个位置的美......她仰头。头顶的彩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明光。
"又要下雨了。"叶崇磬说。
"嗯。"屹湘点头。
"学过攀岩?"他问。
"玩过攀岩。"屹湘说。也只好说是玩过。自始至终,她背上都系着保险绳。不小心踩空,被吊在半空像只四爪乱动的小乌龟似的
不知所措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哈哈大笑......"真该认真些。"她说。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上什么样的技能。
叶崇磬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此时已经不慌了。他松了手臂,扶着屹湘,让她靠紧石壁,稳稳的转过身,开始解自己身上的绳索。
"你干嘛?"屹湘看到他的举动,心里一慌,猜到他要干嘛,急忙问。一下子扯住了他的衣袖。他的棉衫已经湿了。涩涩的,很沉。
绳结打的很紧,叶崇磬一时解不开。他耐心的一点一点的来,只简洁的回答:"你记住,只管看着眼前,什么都别想。"
"叶崇磬......"屹湘看着叶崇磬将绳索展开,蹲下去,让她伸脚入套。她犹豫着。
"你放心。我们都会安全的。"他说,绳套又靠近她的小腿些。铁灰色的裤子上,沾满了泥浆和青苔,越发显得这双小腿纤细脆弱。
屹湘终于踩进了绳套。
叶崇磬将绳套提上来,利落的在屹湘腰间打结。绳索长度有限,他还是打了双结。
"记住我说的了?"他打好结,沉声问。使劲的扯了扯,确保安全。又将另一条绳索拉过来,塞进屹湘手里,见屹湘点头,就说:
"现在,你先上去。"
"你呢?"屹湘看着身上除了一身黑衣已经空无一物的叶崇磬,他把脐带一样的绳索先给了她。她咬了下嘴唇。有些青紫的嘴唇,
这会儿都麻了,也感觉不到疼。
叶崇磬给她紧了紧外衣,将拉链拉至顶端,才说:"你总不会抛下我不管吧?"
"你还开玩笑!"屹湘吸着鼻子。鼻腔里又开始往外流液体。她狼狈的抹了一下。外套不吸水,抹也没用。
叶崇磬只好扯了自己纯棉的连帽衫袖子,也替她擦了一下。这才好些。顺便的,将她推的转过身去,对着石壁,他说:"你就想,
这不过是野外生存训练。只要五分钟。"
屹湘不能告诉叶崇磬。 她不但鼻子又开始流水,眼睛也不争气的又开始模糊了。
她只是点头。
知道眼下她必须先上去,他才会考虑自己。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 (十六)
叶崇磬扶着她的腰,将她向上一托,看着她开始缓慢移动......五分钟,不过他用来鼓励她的。她小小的身子,蜷曲着移动,很难。
他是想驮着她上去的,可更好的选择却是眼下,假如......他是在下面能接住她的那一个.
叶崇磬一瞬不瞬的盯着屹湘。
就在屹湘爬至中途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回头。
叶崇磬脖子仰的都酸了,看到她中途停顿,忙问:"怎么?"人一下子紧绷起来。
"有人来了!叶崇磬,有人来了!"她对着他大声说。语气极其兴奋。
叶崇磬侧耳细听。一声唿哨,距离并不远。是的,的确有人来了。是他熟悉的联络方式。听着唿哨发出的信息,应该是杨场长带着
搜救队来的。
他提醒着屹湘小心些不要分神。
"真的有人来了......"在半壁上的屹湘听的更真切,她只觉得额头上忽的冒了一层热汗出来,原本被麻绳蹭的又麻又疼的手上,
重新来了力气。她使劲的攥着麻绳,吸着鼻子。此时向下看着,叶崇磬原本高大的身影,被深邃的峡谷衬托的,竟然有些单薄......可是清
晰的,她看着他一直仰望的姿势,固定住的一般。 在险峻的山水之间,坚定而沉着的男人,叶崇磬。她眨了眨眼,忽然间转回头去,向上方,
尖叫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声的尖叫了。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她受到惊吓、或者实在用平常的音量难以表达情绪的时候,她就会这样猛猛的尖叫起来,总是效果惊人的,
潇潇他们受不了她这样,就笑过她,说湘湘,把你搁到哪儿我们都放心,随身带着这样的秘密武器......她眼眶发热。
叶崇磬这时手都抬起来准备拢好呼救,不料屹湘这一声尖细而高亢的叫声,直落落的钻进耳中来,似是穿透人鼓膜似的,接着便在
峡谷中响起回声,震到他心房一颤。 他不由的摸了摸后脑勺。 屹湘,这个小女子。总有让人不可思议的举动。
等她的声音减消,他才将手指压在唇边,吹响了口哨......
屹湘抑制着心头的激动,听着叶崇磬打着唿哨,和上面一应一答,她停了一会儿,继续以蜗牛的速度攀岩,虽然已经累的浑身没有
几分力气,湿滑的石壁却也不再可怕......耳边唿哨声停歇,悉悉索索的,崖顶的树冠丛中,徐徐的出现几条绳索,像草丛中钻出来的蛇似
的,灵活的顺着石壁倏然下滑。
她极怕蛇这种动物,可这会儿看到这样蜿蜒的绳索,像是有生命力似的,又极开心。她看到叶崇磬镇定的仍在原地,而上方出现了两
个身影,对着她打手势。然后迅速转身下降。
屹湘再次停了下来。 这显然是经过训练的身手。
两个人都如同灵活的猿猴,其中之一,在她身边停住,而另一位则继续垂降。屹湘忍不住回头去看,看到了叶崇磬脸上的笑容,
她呆了一下,就见叶崇磬挥了挥手,示意她。 接下来她已经不太用自己使力气,身边这个装备精良的小伙子,将一条宽宽的皮带绕过
她的腰身,转而扣在自己身上,牵引着她,爬上了后半程。上面还有人,在到达崖顶的时候,将她拉了上去。
屹湘稍稍一稳心神,看清楚面前的人,有一位正是杨场长。她急切间并没有顾得上说什么,就想回头去看,杨场长却先拉住着她,
小心的让人将她扶着上去到安全地带。 她腿一软,一下子坐在地上。 风吹过,一阵急雨降下,穿过树林,密密的打在身上、地上。
对面,正是她滑下去的斜坡。 有人给她披上了羽绒服,又披上了雨衣,她并不觉得很冷。也许是冷的但是她意识不到。
她死盯着刚刚自己被救上来的方向,所有的人都在盯着那里......林子里寂静,这么多人在,谁都不出声,这样的寂静逼得她心里
又慌起来。 终于,她看到守在悬崖边的两个人伸出手去,其中一个一把抓住了最先冒上来的一只手,用力拉人上来。
屹湘的手猛的撑在地上,想要起来,却在看到叶崇磬完全露出崖面的一刻,又跌坐回去。
心头如重锤猛敲,只是看着,无法发声。
山崖下的三个人全都安全返回,林子里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这才都舒出来。
屹湘看着男人们站在林中,互相拥抱的捶打着后背,很用力的捶打,嘭嘭作响......而后,叶崇磬站在离她不远的正前方,看着她。
雨丝丝的落下。 叶崇磬穿上雨衣,走到她面前来,伸手给她。
"来。"他说,"我们该回去了。"
她没用动。 看着自己面前这只手,又看向他的面孔。
他脸上的汗水混着雨水,湿湿的,下巴那里有水滴,落下来,他也没动,在等着她。
其他人早就开始集结,并且好像极有默契的,在距他们相当一段距离处,收拾着带来的工具物品。
屹湘抬起手来。
其脏无比的一只小手。黏着土、黏着青苔、黏着伤痕和血迹。
叶崇磬的手比她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两只脏兮兮的看上去丑丑的手,碰到了一起。他握住。将她冰凉的手攥在手心里。
他的手也凉。但很快,就会温暖起来的。
"那只手也给我。"他说。眼睛里渐渐聚集了笑意。这真正该是劫后余生的快活吧。
她听在耳中,却结结实实的愣住。
叶崇磬没有再等她返神,弯身捉住她那带着怯意的另一只小脏手,用力将她拉起来。
眩晕感再次袭来,屹湘飘然的站在叶崇磬的身前。她看着这迷彩色的雨衣,斑斓的色让她眼前一花......只有半秒,或许更短,
叶崇磬就将她牢牢的抱在了怀里。紧紧的拥抱着。
屹湘的心,在这一刻,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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