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接到助理短信时，我"腾"地一下坐起了身子，脑袋差点磕到车顶。康儿在旁边端    端正正地坐着，转过头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继续看北京城壮观的堵车景儿去了。

我下意识地闭眼拧眉，重重跌回座椅，副驾驶上摄制组的朋友也回过头来不无紧张地问我怎么了，我才发觉刚才自己的反应，多少有点失控了。

"没事儿，就是突然想起来有个电话忘回了......"

我淡定地编了个瞎话，下意识地滑开手机又看了一遍助理的短信：

"确定了，有刘烨。"

我靠在座椅靠背上，长长出了口气。有生之年的狭路相逢，抱着赌一把的心态签了合约， 哪怕是微渺的希望，我也想再一次，光明正大地久久凝视你。

烨子......烨子。

到机场的时候，这期节目的嘉宾名单就已经不再是秘密。下车时刚好遇见老林和他家大竣，这爷俩那叫一个随，眉毛眼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老林是喜剧演员，平时说话也带着一股子幽默劲儿，但康儿对生人向来有种天生的戒备， 无论老林怎么逗都不乐。两家人一路寒暄着到了餐厅，林老师照顾着大竣吃午饭，康儿这些事儿向来不用我操心，也自顾自地吃起了面条。我故意坐在一眼能望见门口的地方，丝毫没有胃口，对着自己碟子里折好的餐巾愣愣地出神。

我都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见到过他了。

我想过无数种相逢的方式，在某个电影节的红毯，某个酒会的香槟塔前，哪场晚会的后台，又或者哪次突如其来的采访......

就是没想到会像今天这样，以两个父亲的身份相见。看着周围的长枪短炮，想着之后的三天都要在摄像机的包围中，我突然觉得这三天一定不会好过。

门打开。

我几乎是瞬间弹了起来。

那道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影子从门外慢慢走进来，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般脱口而出道："哎呦......我的天哪......"

"师哥。"

他叫得平平淡淡，墨镜后的目光四处躲闪，只隐约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就马上移开。我不知怎地，竟也不敢看他。

有些事，哪怕准备得再漫长，真正兵临城下的时候，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也只是一瞬。

所以我们都找到了共同的着眼点——孩子。

我极力维持着那副轻松随意的样子，低下头对依偎在他腿边的孩子说，Hello。

刘烨低头揉搓着手里的包，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指着我开始语无伦次："那个......不，不叫胡      伯伯，伯伯那个什么那个那个，叫，叫胡叔叔......"

看来他这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真是一点没变......

诺一相当乖巧地拖着长长的尾音叫："胡~叔~叔~好~"

这样的大眼睛，这样软软略带鼻音的声音，我对此毫无抵抗力。 刘烨抽身摘下墨镜，跟林家父子打招呼握了握手，随即向我转来。我又一次看到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我有一刹那的失神，下意识地伸手出去。他却已经整个人展开手臂环过来，我不自觉地张开双臂，下一刻，他就贴在我的怀里。

柔韧的躯体，纯黑色T恤上有淡淡的古龙水香气，是我们去法国拍画魂时，我买来送他的那个牌子。

烨子，好久......不见。

（二）

那顿饭期间刘烨一直在和林家父子寒暄聊天，我偶尔插上一两句，他也只会目光游离地几句含糊过去。多亏了老林数次机智救场，使我们重逢后的第一餐免于世纪大冷场的尴尬局面。康儿依然是目不斜视地吃他的面，看来也并没有理我的打算。我仔仔细细地看着身边的诺一，小家伙一点也不怕生，中文说得很溜，夹杂着京腔和一点点东北味，有的时候说话的语气跟他爹要多像有多像。

他嘴角沾了点酱汁，我不自觉地伸手想帮他擦掉。刚一抬手就有另一只手轻轻擦去了那点痕迹，无名指上的婚戒泛着优雅的冷光。

大家吃好了饭就一起往隔壁的贵宾候机室走，他一直自顾自走在前面，诺一和大竣打打闹闹地玩在一起，他连儿子都不回头看一眼。

节目组专用的候机室里因为三个娃而显得喧嚷。康儿本来还有点抗拒，但架不住诺一和大竣不停地轰炸，不一会儿三人就闹成一团。

跟刘烨平日里的不善言辞完全相反的是，诺一兴奋起来简直是个小话痨。平常很少跟康儿聊天的我，从来不知道现在小孩儿的思维可以发散到这个程度。

"那个，我要和他们，还有他，一起睡觉，然后你们三个睡一起......"

尽管知道这是最最纯洁天真不解世事的童言无忌，我还是受到了惊吓。再看烨子，盯着自家儿子显然也是被这个伟大的计划吓到了。

努力咽下嘴里的花生米，我傻傻地问："我们三个一块儿睡啊？"

好险！差点就把重音放在了"三个"上......

然而诺一似乎完全领会了我的精神，眨眨眼睛，精确地指着我们俩脱口而出："你们两个一      块儿睡！"

这下连老林都笑眯眯地看过来，我彻底石化，没话可接。

接啥啊？难道说，不用了我们俩在还没有你的时候就睡过了......

我无奈地偷瞟了刘烨一眼，更觉得指望不上，他受到的惊吓比我还严重，严重到直接烧毁了主机板导致卡屏，半晌保持一个表情，僵硬得让人想戳一下。诺一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戳中了谁的心事，依旧兴奋地跑到爸爸身边，重复着各种"一块儿睡"的美好愿望。

刘烨搂过儿子低声道，不行，胡叔叔和林叔叔要陪着两个哥哥，你也要跟爸爸睡。

诺一有点不高兴地皱皱小鼻子依在刘烨身边，随即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兴奋地喊道："啊我      知道啦，妈妈不在你就......你就不睡觉！然后我要照顾你......"

话音未落刘烨就急忙起身把诺一抱了起来，我的心脏好像突然被重重地捏了一下。

他的失眠和酗酒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症结所在，所有知情人都心知肚明。然而即使知道他的痛苦全都源自于我，我依然只能隔岸观火。

"......爸爸去趟洗手间。"

没听清他们中间说什么，只听到他最后撂了这么一句话，把儿子搁下，拿上墨镜，迈开大长腿就走了出去。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随即强迫自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是看着诺一跟康儿。不知过了多久，像一个世纪直到老林带着大竣凑过来说："那个，军儿啊，我看你刚      才没怎么吃东西，他们说外面有那个茶点你要不要去吃两块？"

我抬头看他，他那双眯起来的小眼睛里尽是了然和关心。

......算了，反正这点事儿，大家心里多少都有数。

我点头应了一声，拿起鸭舌帽和墨镜，起身往外走。诺一和康儿都转过头来看我，大竣看了看他爹，在后面大声喊道："我也没吃饱我也想去！"

我一步不停地走出了门，远远听见林老师应了一句："你去个啥！别添乱！"

......永健你知道的太多了。

（三）

一般综艺节目，没有提前安排，摄制组不会擅自到公众区域拍摄，所以我带上墨镜和鸭舌帽，低调地出了私人候机区进入了候机大厅。

我一路低着头走，想着他会去哪儿。他肯定不会去公用洗手间的，我停步想了想，抬头看了看各种标识，溜着边儿，直奔吸烟室而去。

推开门，烟雾缭绕。偌大的房间，他盘膝坐在角落，手边是烟盒和火机，还有几个被掐灭的烟蒂。

我关上门看着他，重重烟雾横亘在我们眼前，像是这一生都过不去的障。甚至曾经以为也许就只能这样，相见不如不见，任自己的一生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中耗尽。

我甚至不敢迈出一步。

他倚靠着墙壁，眼帘低垂，眼看手指间的烟即将燃尽，他目光一动，伸手直接掐灭了烟头。

"你干嘛？！"他指间逸出的那缕青烟竟像是扯痛了我全身的神经，我瞬间感到头皮发麻，    几步迈过去抓起他的手，掰开手指扔掉烟蒂，他的指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呈现出令人心惊的深红色，我就那样拽着他的手，不敢碰，不能躲，除了眼睁睁地看着，我什么都做不到。

他默默抽回了受伤的手指，看着轻轻吹了一下，便起身往门的方向走去。

"烨子！"我一把拽住他手臂，他低垂了眼帘不看我，长长的睫毛蝶翅般颤抖着，好像跟十    五年前初见他的时候一样，又有些不一样。我的心突然被这微颤的睫毛绞成一团乱麻，千回百转最后说出的这一句，尾音都带了哽咽。

"......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喉结上下动了动，嗓音因为烟而变得比平时更加喑哑："开始想的厉      害，后来也就好了。"

我的五指下意识地收紧，刚刚理出些许头绪的思维为这寥寥数字付之一炬。我努力镇定下来，道："这个节目......我不知道有你......"

"没关系的师哥。"他打断了我的话，不露痕迹地将手抽走，"我结婚了，有了诺一和霓娜，    完全能理解你当年的心情，所以不会再那样缠着你了，你放心。"他转手收起地上的烟盒，       一个一个地将烟蒂捡起来攥在掌心里，背对着我淡淡道，"当年你我都只是一时冲动，我现      在活的好好的，那些事儿，忘掉会好一点儿。"

"忘掉？"我扳过他的肩平视着他的眼，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要是真能说忘就忘，你何必     丢下儿子把自己关在这个鬼地方抽烟！"

他第一次抬起眼睛看着我，一双漂亮的眼睛似乎总是氤氲着水汽，他认真看着你的时候， 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有落泪的冲动。

"师哥，我好不容易才看开了一些，算我求你，别再招我了。"

他说完就轻轻推开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吸烟室。我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挥散不去的二手烟，只觉得连心带肺地，苦成了一片。

出了吸烟室，我特意找了个出风口想吹散身上的烟味，可惜这味道一旦沾上，就再难除去。

时间已经不早，我只能匆匆赶回我们的候机室。隔着三尺都能闻见我们俩身上一模一样的烟味，我也没打算解释，反正摄像机是闻不见的......

只是，老林的表情为什么怎么看怎么像，捉奸在床......

之后刘烨的表情比之前更加阴沉，只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出神，诺一几次试图调戏，他都只是随口极为敷衍地应几声。

明明三十七的人了，心里想的啥还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像个孩子似的。

让舍不得移开目光。

当初......怎么舍得放他走的？

没一会儿，我们就开始登机了。刘烨依旧是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走在最前面，诺一努力在后面跟着，我和老林在所有人的后面，看着前后的人都有一段距离。老林扯了扯领口，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不好办？"

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别扭着呢，你看他那张脸拉得跟驴似的。只是委屈了诺一      啊......"

林老师乐了，劝我说："诶，别扭说明有门儿，对不对。哎，你俩的事儿我之前也听人说      过，不容易啊，但咱们圈里的人有几个能修成正果，过一天是一天呗，你说是不是？"

我被他逗的一乐，点头迈进了机舱.

（四）

飞行的过程极其无聊，刘烨紧绷绷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刻意把头偏到一边，留给我他那没有后脑勺的后脑勺。诺一估计是常年中国法国地折腾，对坐飞机的各种程序了如指掌，上来就坐好拉紧安全带，之后就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他的书。

这一天我们落地在省城，转天才去子洲。飞机才停稳，刘烨就起身把包取出来，舱门一 开，就拉了诺一往外走。大竣又紧紧地跟着诺一，所以等我带着康儿下舷梯的时候，他都快走进航站楼了。

本来以为这就可以休息了，没想到节目组的工作人员突然说有什么特殊采访，各自领着我们分开到不同房间去，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满是炸毛前的阴郁平静。那架势那表情，我都怕他一时冲动砸了人家节目组的摄像机。

他确实只适合演戏而不适合做艺人。他那么讨厌被算计被操控，可娱乐圈处处都是污秽与陷阱。

只是烨子，面对我，真的那么让你难受吗？

想着想着，我和康儿已经随工作人员走进了采访室。我满腹心事地坐下来，呆呆望着地板出神。康儿只耐着性子等了十分钟，便迅速地明白了我们被锁在屋里的事实。他一反往常的冷静，异常焦躁地守在门边，用全身的力量不停地拍打敲击门板，大喊大叫，甚至试图把门撞开。我只当他无聊，只是看着他想着和烨子的事。

突然，我也意识到，如果这是节目组有意安排的，那刘烨和诺一，应该也被关了起来。

我忽然也焦躁起来，他那样的脾气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密闭空间更会让人的负面情绪呈几何级增长，一个不好，他说不定真的会炸毛。

我立刻拿起手机——还好信号还是有的，匆匆编辑了"别生气，小心吓到诺一"的短信，就      马上发了出去。

"咻"的一声，短信送达提示音响起，一直在跟门较劲的康儿警觉地回过头来问："你给谁发     短信？"

"爸爸的同事。"我轻描淡写道。其实也没说谎。

"......是那个小糯米吗？"康儿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糯......糯米？"虽然我猜他大概指的是诺一，但我儿子好歹是北京长成的大老爷们儿，这      耳朵怎么还能听劈叉了呢？"人家名字叫诺一，诺言的诺，一生的一，知道不？"

康儿不理我，转身背对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百无聊赖地听着，我正觉得奇怪，他突然转身一拳捶在门板上："你到底是谁爸爸？！"

我这才明白过来，康儿吃醋了。

可是，我跟诺一才见过几面啊，我对他的喜爱......真的有这么明显？ 毕竟还是孩子，孩子都是敏感的。

眼看着康儿在那儿跟门板较劲，我只能先试着安抚一下他。想了又想，最后勉强解释

道："那个，康儿，是这样。你看别人家的爹呢，都知道护着孩子，你呢，也已经长大了，      不太用你爹操心。但是诺一他爸爸呢......这个，心太大，知道吧，所以我就，我就多帮他照看了几眼。别多想，啊。"

康儿定定地看了我几秒，果断转身继续顶着门长嚎： 放！我！出！去！

我觉得儿子再这样叫下去，当地动物园的狼都要倾巢出动了。于是我起身在屋里转了半圈，道："儿子，咱们找找有没有哪儿能出去的，啊。"

摄制组布下的机关很简单，很快我们就找到装饰画后面的隐藏出口，我把康儿抱出去，让他绕回来帮我开了门。

门开了之后我异常兴奋地想跟儿子击掌，他却只瞟了一眼就自顾自地背手往前走了。

我有些尴尬地放下半空中的手，原来那样甚至不用对视就能一击即中的默契，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谁都无法替代。

我正边往外走边寻思着找找其他人都在哪间屋子里，身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昏暗中我隐隐看到那扇门板连着墙都抖了一下。

隔了几秒，duang的一声，可怜的薄门板被生生踹开，那动作帅的，即使我们只看到了一条     腿一闪即逝，康儿还是两眼放光，不由自主地赞叹了一句："哇塞，好帅！"

——我儿子就是我儿子眼光跟我一样好。

正感叹着基因的神奇，下一秒康儿就略带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看看人家的爸爸，多      有魄力，你还得靠我给你开门......"

  ...... 

老子那是爱护公物懂吗！ 竟然敢嘲笑你爹？！

刚想开口骂他，忽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我不怒反笑，俯下身胡噜着他脑袋，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你这么喜欢刘烨叔叔，不如认他当你爹？"

那扇门旁边的修长身影蓦然愣住。身边一个小影子却一路欢欢喜喜地窜过来，张开双手异常兴奋地大喊着："康康哥哥！！！"

下一刻诺一号小导弹就扑到了康儿的身上又亲又抱，还急切地追问："你也喜欢我爸爸      吗？"

康儿虽然没答，但脸上完全不是平时那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反而显露出难得一见的尴尬羞赧。

我气定神闲地站直了身体，笑着看着刘烨问："气出了？"

他硬挤出几声咳嗽，手脚好像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好，一把拉过诺一往外走。

"......师哥。"

路过我身边时他忽然低声叫了我一句。

"嗯？"

"......晚上谈。"

......康儿今天爹必须给你记一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