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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一)

"我们还要晚点才能回家。"屹湘靠在落地玻璃窗前的把杆处,电话里邱亚拉在问她和崇碧什么时候到家。
落地肯尼迪机场之后她和崇碧直奔了事务所,此时正是开会的间隙,马上便到12点了。明天双方律师有一次正式的会面,在这之前有些重要的问题要敲定。不然,她们不用这么辛苦。姑姑带Allen先去老橡树落脚了,她原以为他们该安顿好入眠了。不想姑姑说, Allen和她现在都精神的很,她就想做点儿吃的,等她们回来一起吃。
"恐怕等我们回家就太晚了,不如你们先休息......多多?"电话是被Allen拿过去了,听到Allen的声音,她精神一振。姑姑好像在说什么还有事情,可是Allen手极快的抢到电话了。
她刚刚人坐在里面开会,心里却牵挂Allen。Allen在飞机上显得情绪很不好。离开北京的时候,父母亲送他们机。Allen在离开家到机场的途中表现的安静而沉着。问他什么话,虽然说的少,但句句都又回应。他们都以为Allen会很淡定的面对这次分别。就连父亲也笑着说这孩子有大将之风。她了解父亲大概多少会觉得有点不够,相处了这么久,Allen在分别来临的时候这么坦然,会不会显得冷漠了些......不料跟父母亲拥抱告别之后,Allen背着他的大包、拖着那个潇潇给他新买的装满了这次回来搜刮到的各种各样新奇玩意儿的拉杆箱走进安检口的时候,不但脸垮了,连眼睛都红了。之后谁逗他,都不吭一声。安静的低头坐在一边,只偶尔动一下手,看看手机。只是手机一直没有动静。登机的时候她帮Allen拉箱子,Allen都不用她。姑姑说那拉杆箱里藏了个小美女巴尔加丽娜吧,碰都不让人碰?结果Allen就犯倔不说话了。
姑姑悄悄的和她说,生气呢。早起叶崇磬跟他说不能来送机,就已经不开心了,左右惦记的还有董亚宁,不但不见人影,电话也没有一个。
崇碧听到,就跟Allen说叶崇磬这些天要变回工作狂加空中飞人,忙过这几天,赚了大钱,指不定哪天就飞过来了,到时候跟他要什么礼物都可以。
崇碧没有提董亚宁。
谁也没有提。
不过也许是崇碧这样的解释起了点儿作用,起码起飞之后Allen虽然还不想说话,至少抱着那本旧童话书开始看......
这会儿这么欢快的讲电话,该是情绪好多了吧?
"......Vanessa,现在有两只浣熊在厨房窗子外躲雨,还在吃榛子!"Allen说。
很快乐的样子。
屹湘答应着,问他:"累不累?怎么不睡一会儿?"应该是时差没有倒回来。可是一路飞行,Allen应该很累才对。飞机上Allen都没有怎么跟她说话。只是不时的过来看看她,因为她告诉他们,她感冒了,有点发烧。
"睡不着。"Allen笑着,"我给舅舅打电话了,哇,他居然跟我告状,说你没有给他电话!"
屹湘一怔,这才想起来,的确是忘记了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而她中途出来,根本也是为了打这个电话的。
Allen笑,咕咕唧唧的,说:"你记得快点打电话给他哦,不然他会生气......我去看画册......叶崇磬说他书房里的书我可以随便看。"
"去吧。"屹湘轻缓的说。这么快乐,真不忍心用任何方式打断。她听到姑姑在那边跟Allen要电话。
"Mummy让我把电话给你......我猜你要回去工作了吧?我们等你回来......Bye!Mummy,Vanessa要工作啦......"Allen说着便把电话断了。
后面那几句显然是对邱亚拉说的。
屹湘想象着姑姑对Allen那又气又没办法的样子,着实好笑。
她浅浅的一笑。
看样子,在老橡树,Allen找到不少乐趣。
她这次回来已经不能住在陈太那里,崇碧的公寓在她回国的时候便处理掉了。她原本是想住酒店,崇碧却说这次不知道要耽搁多久,住在酒店诸多不便,干脆住叶崇磬那里去。
"我哥又不是外人。他那儿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每天都要喝汤,住酒店怎么保证啊。姑姑说这些天她负责。"叶崇碧理由充分。她不同意也得同意。
她是想让崇碧不要跟着飞来飞去了,崇碧根本不理她这茬儿,愣是表现的思维敏捷、健步如飞,架不住潇潇也同意,她只好处处小心照顾崇碧。

"湘湘!"崇碧从会议室探出半边身来,对着她招手,"休息够了没?"

"来了!"屹湘拍手。这叶崇碧平时看着也算斯文,进了办公室却立马换了一副样子,声量都比平时高三分。看她一身合体的西装,上装扣子没有系,衬衫下摆束在裙子里,小腹凸出来,孕味十足......只是脚上仍然穿着高跟鞋。屹湘皱皱眉,问她:"累不累?"连续的飞行加高强度的会议流程,她都吃不消了。

"小意思。"叶崇碧一手搭着门框,歪着头让屹湘先进去,说:"就是饿的要死......"她说着,对着走廊上吼了一嗓子:"薇薇安,不管是什么,给我来点儿吃的,马上!"

立即有个秀气的女孩子从其中一间办公室里跑出来,说:"好的马上!"

崇碧随后关了门,对屹湘吐了吐舌,说:"原来一天三顿都嫌多,现在恨不得一天三十顿。"

"Clare别只惦记吃,我们这个议题还没有过。"说话的是L&G事务所的那个G,高级合伙人盖勒斯先生。他笑着,请这两位女士坐下。

"抱歉。"屹湘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崇碧坐她旁边。满屋子金发碧眼的洋人,只有她和崇碧两位女性。她还没有适应时差,人好像也还在国内环境中,眼前这些精明干练的大律师们,让她有种看电影的错觉。

崇碧拿了两杯牛奶,给她一杯,自己喝了一口,闲着的那只手,将一本厚厚的资料拍在她面前,说:"看了别吃惊。"

崇碧说完,一边吃喝着,一边开始跟同事讨论去了。

屹湘没胃口喝牛奶。

今天的会从刚刚坐下开始,大家都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直接切入正题,到现在为止,每一个议题都让她觉得沉重有压力。就算是在座的这些包括崇碧在内,都是顶级的大律师,也在不断的提出看起来行之有效的建议。

她看了眼材料上贴着的黄色标签。看多了L&G往来传递的资料,黄色标签代表证据类。

不管是对方还是己方的证据,她都已经烂熟于心了。这一本的标注,她知道这就是上次崇碧说的,对方的新证据。

她在打开以前,看了眼崇碧,崇碧正在跟盖勒斯争论明天对方律师索要赔偿的数额......崇碧预计的数额跟盖勒斯预计的有点差距,但是听起来还是让人震惊——崇碧看她一眼,示意她看材料。

屹湘翻开。

是两家公司近半年时间推出的高级成衣定制具有代表性设计的相似性对比。

起初的几页,和以前提出的证据相比,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新意。

照崇碧的解释,在做了大量的调查和比对之后,盖斯勒觉得这场官司赢面不大,但是和解的可能性非常大。以往的判例,像这种状告设计师在设计中借鉴,只要没有用于商业用途,完全可以用创意雷同来辩护。她的麻烦在于,自从她站上前台,她的设计作为商品,就是大中华区重点推介的......那么这就给辩护带来相当大的难度。现有的辩护方案中,她是坚持自己的行为和公司行为剥离的;而她知道,在下午盖斯勒同Laura开会的时候,Laura也再一次强调了,绝对不会让她成为牺牲品——这也许是在这么困难的境地中,又一个让她觉得温暖的信号。

这样的信任和支持,却会给她无穷的力量。

但是她在看到接下去的那一页图纸的时候怔住了。

盯着图纸上的上下两款礼服草图,她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也许都注意到她的反应,他们都暂时停下手里的工作,看她。

崇碧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放心。再不利的场面我们都遇到过......"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在讨论第一轮交锋就应该怎么压低对方要求的赔偿数额吧?"屹湘问。手继续往下翻,一页两页......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知道,面对的那头狮子,会开多大的口。"崇碧笑着说。

她们两人的对话,全部英文。并不回避其他人。

屹湘继续看。

上图是51Woo出品,而下图,是她的。

从时间上看,她的都在后。

只看这些,百口莫辩。

她看到了最后一页。合上这本证据材料,反而长出了一口气。

她问:"他们的新证人,是苗得雨吗?"

所以崇碧在让她看这本材料的时候,才这么担心她的反应。

而这,当然还不是全部的证据。

苗得雨曾经说过,一流不是她的追求,首屈一指才是;也说过,想在LW做到三朝元老......如今才知道,说的时候未必不是真心,只是现在更像是笑话。

那么,她有没有想让她作为朋友见证这一天?

她沉默良久,看看表,说:"时间很晚了,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里?"

盖斯勒正整理着他的花镜,听到她的建议,也看看时间,说:"也好。"

崇碧却觉得意外,但以她对屹湘的了解,屹湘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大家都暂时的松了口气,说好了明天碰头的时间。

屹湘跟崇碧第一个从会议室走出去,直接乘电梯下去,外面车子在等她们。

上了车,崇碧换了中文,问:"你打什么主意?"

屹湘摇了摇头,说:"你容我想一会儿。"

崇碧摸着肚子,说:"乖儿子们,你们姑姑又要出幺蛾子了吧......"

屹湘瞪她一眼,从包里摸出几块巧克力来给她,说:"又贫!吃点儿,等下到家有饭吃。"

崇碧剥着巧克力,问:"你当时是不是也这么容易饿?再这么下去我快疯了......"巧克力放到舌尖上,黏住了她的嘴巴。

屹湘唔了一声,摇了摇头,说:"......他比较乖......几乎没给我找过什么麻烦。"

也许并不是乖,而是,拥有已经是奇迹的时候,所有的麻烦,都可以不计较。

在这方面,她算是迟钝的人,反应比较慢。连很多很多的幸福瞬间,还没有细细体会,就已经过去了......她又摇了摇头。

崇碧默默的把剩下的几颗巧克力吃掉。

她们正往老橡树去。并不很远,是从纽约最繁华的区域,往安宁静谧的所在。

"你没关系吧?"崇碧还是不放心。她温柔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屹湘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她早屹湘两日看到那些新证据,用倒吸凉气并不为过。如果前期的证据还只是指向"相似",那么这次51Woo拿出来的就是重磅炸/弹,只看证据,如果屹湘承认自己盗用,她都不会意外。当然她无条件相信屹湘不会。但这种靠着信任的判断,抵不过表面证据确凿。而她也十分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起码屹湘不该是这样的反应,之前她的暴跳如雷,她可是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

屹湘"哦"了一声,见崇碧那样看着她,说:"我知道你在犯嘀咕。现在我心里也有点儿乱,不知道要怎么决定。但是你放心,如果说我来纽约之前,相信自己不仅是事实上的清白,也必然获得法律上的清白,那还是一句气话。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赢定了。"

崇碧停止了抚摸肚子的动作,问:"什么?"

"我们回家先吃饭。"屹湘却伸手过来,摸了摸崇碧的肚子。很温柔的,说"我,连庭外和解的打算都有了。因为我不想因为这个官司,耗上那么多时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我不怕这官司一打几年,那是因为我曾经把在这一行的名誉看的比时间、比生命都重要。眼下呢,我知道这些不够重要。"

"湘湘,你不必做这样的打算......"崇碧眉头紧锁。

"要的。因为我耗不起。但是我必须先确认一点事情,在明天之前,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到了。"

屹湘轻拍了下崇碧的手,"咦?"

车子一停,她先看到前面被车灯照亮的位置,停了两辆车子。后面这辆,车牌眼熟。

她心里一暖。

"不是吧,咱们人还没有到,已经有客人来了?"崇碧笑着说,跟屹湘一前一后的下车。待走近了,她也知道,这是汪瓷生 的车子和随员。车在等,那么汪瓷生本人,也应该在里面的。果不其然,来开门的Laura见了她们俩就微笑,说:"可回来了。"她说着分别拥抱崇碧和屹湘,"她们都在餐厅了,你们那个活宝贝,可快把我们仨小老太太给逗的笑岔气儿了。"

好像要印证她的话,餐厅里有笑声。

邱亚拉先出来,叫她们快点儿去,"崇碧你的鸡汤也煲好了。"

叶崇碧早就开开心心心的小跑着进去了。

屹湘紧跟上,就看到Allen跟汪瓷生并排着坐在一起,两人都在笑着——眉宇间竟有些许相似的神气——她站下。

邱亚拉拢了侄女的肩膀,拍了拍。

汪瓷生微笑着说:"真抱歉,我心急,想早点儿看看你们。就这么上门来了。"

"本来要和你说的,多多抢电话。"邱亚拉也笑。催着她们都赶紧落座,一桌子吃的,等开始吃,除了崇碧,其他人好像都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只是餐桌上气氛是很好的。

屹湘看着Allen。

有Allen在,气氛总是很好的。

大家也都很有默契的维护着这气氛,没有人煞风景的提到官司。

汪瓷生并没有停留很久。

告辞的时候,屹湘送她和Laura出去。

直送到车边,她才拉了下汪瓷生的手。

"您请留步。"她说。

汪瓷生点头。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她看着汪瓷生的眼睛,"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希望您如实的回答我。"

汪瓷生也看着屹湘。

母女俩几乎是一般的个头,目光也几乎是持平的。

"问吧。"汪瓷生从容的说。

"在收购邬氏的过程中,您有没有问心有愧之处?"她问。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二)

她望着汪瓷生的眼睛。

这对在她第一次看到,就几乎要为之倾倒的美丽的眼睛中,此时不管出现什么样的神情,她都不想错过。

汪瓷生笑了。

她轻轻的扶着屹湘的肩膀,说:"来。"

Laura在她们身后,悄悄的先上了车。

屹湘跟汪瓷生走在小径上。

脚下是方木铺成的路面,在密密的北美红松之间,汪瓷生高跟鞋踩出笃笃笃的细响,缓慢而优雅。

刚刚下过雨,地面却不见湿滑。走上去非常舒服。如果不是有心事,这样慢慢的一同散散步,倒是极美的。

汪瓷生回头看了看屹湘。

屹湘落后了小半步,汪瓷生等了她片刻。

"我以为你不会问我。"她说。

屹湘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面对这个话题。只是上次是被动接受,这一次她主动提及。心里的复杂时不言而喻的。

"别有负担。"汪瓷生明察秋毫,微笑着,说:"我打心眼儿里,一直希望你能问。也好给我一个机会解释。虽然那应该算我经历过的阴暗东西。如非必要,实在不想跟人谈起。"

车灯远远的,照亮脚下的小径。

汪瓷生温和微笑,坦然镇定。

"那么,到底有没有?"屹湘问。

"你指的是有没有利用邬载文的感情?"汪瓷生反问。

更确切的说,是有没有介入邬载文的婚姻、有没有利用不正当的手段窃取邬氏财富,像邬家人指责的那样,害的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但是屹湘毕竟没有忍心这么当面问出来。

"我很难相信,如果没有的话,那你后来的很多做法,不是出于内疚。"屹湘直说。

汪瓷生笑意更深。

屹湘眉一蹙。

"抱歉,"她停下,微笑着,过来拥抱了屹湘一下,尽管屹湘看起来并不高兴,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说:"抱歉我有点儿失态,但是你这样关心我的过去,我还是很高兴......你对邬家本的事情看来有点儿数?"

"你能不能严肃点儿?"屹湘皱眉。

汪瓷生笑着,说:"你这生气的样子,跟多多好像......啊,多多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屹湘沉默。

汪瓷生在她的沉默中,慢慢敛了笑意,说:"凡事不可听一面之词。左右都听,也未必是事实的全部。当年的事情,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之处。我告诉过你,作为一个女人,我既没有不尊重我的婚姻,我也没有破坏过别人的婚姻。这话绝没有假。至于邬载文......"汪瓷生叹了口气。

她慢慢的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说:"跟我之间的恩怨纠葛实在是太多。后来一举拿下邬氏,不能说不是趁人之危,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点利用他的所谓的感情,但是你听完我这边故事的版本,再做评判不迟。我想大概得花费点儿时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习惯晚睡,倒没有关系。你会不会觉得太累?"

"我还没有倒过时差来。"屹湘回答。

"那好,我尽量简短的说。"汪瓷生站下,默然望了红松林片刻,说:"我刚到美国的时候那狼狈的日子就不提了......跟邬载文认识的时候,我已经有一点点钱。自己有一点,丈夫也有一点。关于那次婚姻,外界很多非议,我从不在乎......在乎的就是怎么能过的更好,至于别人怎么看,那太不重要。身边从来也没缺过追求者,各种各样目的的都有,当然不乏看中钱的,更多的是想给我钱的。我虽不是君子,什么样的钱不能要,还是有数的。盗窃和明抢这两样,想想就罢了。我还是安于得到通过努力和付出交换回来的钱,这样比较安心......有人说我把婚姻当成投资了......"

她此时背对着屹湘,屹湘看到她挺直的背。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的确是这世上最成功的狙击手。从未失败过。"

"那大概是因为,你总有幸会遇到爱你的人。"屹湘走过去,站到她身边。

汪瓷生半晌没有出声。

"后来呢?"屹湘问。
"后来,我知道原来跟邬载文的渊源,早很久就开始了。我拍的第一个广告,是邬氏的羊绒手套。只是一个很小的副牌的平面广告,对邬氏对那支副牌,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对我来说,是明天的早餐......就是这样的一支小广告,我还要试镜。试镜的那天,在摄影棚外等候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样子很帅气的男人,当时以为他只是邬氏的员工。他给我很多指点。当时我太紧张,一门心思得到那个工作,并没有想其他。拍摄结束离开时,也没意识到该谢谢那个人。后来我得到了那个工作。后来邬氏的不少工作机会,都有联系我。只是我渐渐的已经不需要那份工作了。我开始创业、我嫁了人......认识邬载文后,断断续续的,早前的这些往事,都被提起来。也知道了,当初那第一个广告的工作,都是邬载文通过他的助理交待下去的......这是种施恩,当时未必图报。但当我可以为他所用,就是套现的时候。非常遗憾,尽管我非常努力,但是我的努力并不足以让更多人重视,反而是我能嫁给什么样的人,更让人有利可图,显得至关重要......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得到印证的。起初,合作还算愉快。但随着合作的加深,我开始意识到,邬载文要的并不是起码不只是大宗生意。"
汪瓷生轻摇了下头。
尤其在她第一任丈夫去世之后,邬载文的机心渐渐凸显。
诚然邬载文与她年貌相当,风流倜傥。但在她当年众多的追求者中,却也并不是最显眼的,也不是最慷慨的。并且他已婚的身份,已经让他显然不可能成为她的首选。但他让她信任,除了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的帮助,还有他看起来是真的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奉献给她的是智慧和经验。
"......就算那个时候,除了勇气和脑子,我赖以立足的,也还只有勉强算年轻的年纪,还有这一点点说得过去的样子。除了这些,还有些野心。并不甘心于遗产的继承,总想着事业还可以做的更大些。野心不切实际,就成了贪心。"汪瓷生的语气中没有多少无奈,那些仿佛是过眼云烟,已经过去了,"不过我有我的底线。守住了,就没有什么。那些年通过我,邬载文获得了多少事业上的好处,只有他自己知道。正如他后来亲口对我说的,这也许是他做过的回报最高的一笔投资......"
"......"屹湘看着汪瓷生。她想说点儿什么,汪瓷生微笑的阻止她。
她拍拍屹湘的手,"你愿意听下去,我就把故事说完。"
屹湘点头。
"好。"汪瓷生慢慢的走着。
身后的车灯距离远了些,也许是Laura让车子停了的缘故。
Laura总是能贴心的知道她此时需要什么。
她需要的是一点点黑暗。
太亮了,她会觉得难以对女儿说出这些过往。
"你大概不能体会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的心情......当一个人,他曾经说过他是你的朋友,也说过爱你,但,你不过是他的 一笔投资?当然这是后话了。还好从来没有对他有过'朋友' 之外的幻想。也从来没有跟他有过任何超越朋友界限接触。就算他 说爱我但是已经结婚了,那么多的束缚不可能立即摆脱,逼到他那个深爱他的妻子几乎走投无路......我从来没有认为那是他为 了和我在一起而做的努力。他的女人从未断过,我从不是他女人中的一个。就算他表现的、也宣称的,在疯狂的爱我。这事儿 真是疯狂——什么样的男人,会一边说着爱这个女人,一边说他希望我幸福,还从中牵线,将这个女人迫不及待的介绍给别的 男人?对方就是百达的继承人,也就是先夫......"汪瓷生说。
她看屹湘。
屹湘听出来,汪瓷生唯有对百达继承人用了"先夫"的称呼。这说明这个人,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她心里有些难过。她想汪瓷生应知道她在难过。因为她顿住了。
屹湘摇了摇头。
汪瓷生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情绪继续说下去。
"......这原本是邬载文做的更大的算盘。那时候我正经历一次重大挫折,无心跟任何人发展感情。事业上的危机,跟我母 亲之间的裂痕,都在折磨我。但正如你所说,幸运的是,我总能遇到真爱我的人。这一次,又是。先夫是真正温厚善良的人。 我何其有幸,再遇深爱我的人,有幸重新拥有幸福的家庭,有最牢靠的后盾和最坚定的支持。而邬载文,之后连续投资失败, 又急于捞本,一错再错,原本非常稳固的纺织业、又有强大的现金流,都被他折腾净了,已经严重影响到邬氏的生存。"
凉风徐徐吹过来,屹湘抹了下额角的汗。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三)

"邬载文与先夫曾是同窗。他求援,先夫不可能不出手帮助。但先夫数次借贷之后,表示不能再给他帮助。他就找我。起初是希望通过我再努力一下。但是我拒绝了。他并没有立即翻脸,只是说,想我能念着过去的情分,最后帮他一次,他愿意拿邬氏的企业做抵押......他还真以为他那些空壳子企业能蒙事儿。但如果不是他等不及,我是不会采取后面的行动的,我甚至已经回去游说先夫......他等不及。竟然让人去害陶生,逼我们就范......幸好陶生命大,而我们也足够幸运。后面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这个时候,还能怪我翻脸无情、痛下杀/手吗?我没亲手把他碎尸万段就已经算仁义了。永远都别忘了,算计我,可以忍,伤害到我的家人,再让我忍,门儿都没有......没错,人人都看到我算计来了邬氏的帝国,谁知道邬氏算计我几何?谁又知道邬氏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们花了多少气力才重现辉煌?没有。蚕食邬氏?事实恰恰相反,我经历的最大的事业危机,恰恰是邬氏想方设法蚕食我。说白了,我不过是拿回我应得的。"

汪瓷生的语气就像这徐徐凉风,凉凉的起伏不大。

屹湘听着,有些出神。

"成王败寇,人已不在,有些事,死无对证。但是他破产自杀前打给我的电话,录音我保存至今。"汪瓷生说,"这些年,邬家人对我所有的指责甚至是侮辱,那卷录音带里的留言都可以简单利落的回击。"

"但是你没有那么做。"

"在商言商,处理成简单的商战更合适。其他的,并不重要。况且,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汪瓷生说。她仍然是一身黑衣。自屹湘知道她是自己亲生母亲的那天她告诉她正在服丧期内起,每次见她,都是极素淡的服饰。此时的她,黑衣简直要帮她隐进黑夜里去......明明是在说着惊心动魄的往事,却如同一挥手就散尽过眼云烟似的,柔淡之极的态度。

屹湘默默的站着,说:"邬家本......"

"在他那个年纪,他的父亲是他的偶像。偶像可以倒下,不能崩塌。现在他已经成年,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必须承担后果了。"汪瓷生说。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目标只有一个。"屹湘说。

汪瓷生转身面对着屹湘,问:"苗的事你知道了?"

屹湘点头。

"养虎为患。"汪瓷生说,"不要过于介意。这世上还有人肯为爱情做傻事,总归是好事。"

屹湘无言以对。

"现在,还想知道什么?"汪瓷生问。

"暂时没什么了。"屹湘说。看着汪瓷生,又说:"我怕一下子知道的多了,消化不了。"

汪瓷生忍不住摸摸她的下巴。

瘦的尖尖的下巴上,那痣更显眼了。

她轻声问:"我确实不是君子。"

"你本来就不必是君子。"屹湘说。她不想评判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经历的过往,是她难以想象的。她不想告诉这个女人,自己并没有因为她的坦诚而看轻她。她看到她微微的怔住,轻声的说:"你是女子。女子成功,相同的条件,总要比男子付出加倍的代价。何况你遇到的困难更多。"

汪瓷生停了好一会儿,仍然说不出话来。

屹湘挽着她的手,问:"你跟我交个实底儿,是不是已经做好了败诉的准备?"

汪瓷生说:"那是律师的事情。我只做我该做的。"

"我们不会败诉。"屹湘说。

汪瓷生看她。

屹湘拥抱了汪瓷生,招手示意车子跟上来。

汪瓷生未动。

"湘湘,我很抱歉。"汪瓷生说。

屹湘看着她,到现在,她的眼中才有点点泪光。

屹湘却摇头,说:"抱歉什么呢,谁让我们是母女?"

谁让他们是血亲。

有父债子偿,就有母债女偿。

"......你说什么?"汪瓷生怔住。

"你该走啦。"屹湘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

汪瓷生却笑出来,紧紧的抱了抱她,说:"无论如何,这是因祸得福。"

"什么因祸得福,还不是你这个大美人几十年前作孽。现在到了清算的时候,该面对的毕竟要面对——不过对釜底抽薪这种事,晚些时候再做吧。"屹湘说。她将汪瓷生送上车,看着她,忽然有点儿调皮。汪瓷生和身边的Laura同时笑出来。Laura说"大姐,我就说吧,千万别小看了她的头脑,精着呢"。汪瓷生拍拍她的脸,让她不要想那么多,说:"不管官司结果如何,都可以接受。回去吧,出来这么久,姑姑他们该担心了。"

屹湘答应一声。

"这段时间,我可以常来看多多吧?"汪瓷生问她。

"可以啊。"

"给他带礼物。"

"那可难了,他很难讨好。"屹湘微笑。

"不会。很好沟通。我已经知道他喜欢星球大战。"汪瓷生说。

屹湘张了张嘴。

这个,她还不知道......Allen这个小子,到底有多少事,是"瞒着"她的?

汪瓷生笑的像小姑娘似的,摆着手,让司机开车。

Laura让她且高兴了一会儿,才问:"那你是不是真的知道湘湘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都让她去。"汪瓷生微微闭着眼睛,慢条斯理的说。

Laura无奈,问:"那我们呢?"

"且让Benson自在些日子吧。无论如何,我倒要先感激他,让我跟女儿感情更进一步呢。"汪瓷生嘴角笑意深深,似乎是有些累,又像是舒服的很,慢慢的将脚上的皮鞋踢掉,"也要感激他,这么些年,51Woo发展的是如此之好......"

Laura于是不再多言。

倒是汪瓷生忍不住又笑出来,说:"难怪广舒说,湘湘古灵精怪的。有时候明明看起来迷迷糊糊,一开口就吓人一跳。"

"随谁呢?"Laura笑。

汪瓷生轻叹,说:"像她爸爸。"

像那个,她此生最爱的男人。

......

屹湘往回走,才发现刚刚走过的这段路,其实很长。

姑姑已经带Allen去楼上洗澡了。

崇碧还在等她,见她进了门坐在沙发上好久不动,起先并没有打扰她。

"要不要吃冰激凌?"她还是走过来,手里一大碗冰激凌。

屹湘一抬头,吃惊的瞪她道:"这都几点了,你还吃这么一大坨冰?"

"什么坨呀坨的,真难听。"崇碧说,"没吃几口啊,这不是拿来给你。"

屹湘从她手里夺过来冰碗,问:"出去坐会儿?"她说着推开了落地窗,外面的平台上有躺椅有遮阳伞,凉风习习,是比室 内要舒服的多。

崇碧坐下来,问:"怎么去那么久?"
屹湘剜了一勺冰激凌,说:"明天跟对方律师的磋商,尽早结束就是了。"
崇碧眉一扬。
屹湘吃着冰激凌。
刚下过雨的天空极明净,半月像擦过的镜面。湖水粼粼有光,随风而动的还有松涛。唯一不动的,应该是通到湖心的木 桥......她望着,有点轻微的眩晕。于是急忙收回目光,发现崇碧在看她。
"嗯?"
"你要不要跟我解释下,为什么?"崇碧很严肃。这是她的工作范畴内的事,从在办公室开始,她已经被屹湘搞的一头雾水了。
"明天。明天之后,我跟你解释。"屹湘吃一大口冰。
崇碧翘起腿来,搭在椅子上,说:"你真好意思折腾我这个孕妇啊。"
屹湘吃着冰,不接茬。
崇碧的手机响了,一看就说:"潇潇。"
屹湘摆着手,拿了冰激凌往旁边走,给他们让出一点空间来。
她坐在桥头,默默的吃着,越来越没胃口。
从这里,远望那片漆黑的红松林......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是红松林的那边,经过几个陡坡,也有一所木屋。她曾经在那里消磨了很多美好的周末。木屋阁楼里的黄昏,也曾给过她宁静和安详。
"你真是越跑越远。"崇碧跟过来,拉她起来,说:"我可得去睡觉了。"
屹湘也吃完了这碗冰激凌。
崇碧看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挽着她的手臂,说:"这几天呢,别上网,别看报纸,别看电视......乖一点,睡好觉,明白?"
"明白。"屹湘痛快的说。她本来也没有那个打算。不想看到任/何/新闻。跟谁有关的,她都不想看到。她只专注于眼下。
崇碧耸了下肩。
"明天陪我去见一个人吧。"屹湘说。
"谁?"崇碧站下。
屹湘推开门,人进去了,丢下一个名字:"邬家本。"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四)

屹湘望着对面那一爿门面小小的店铺。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正是阳光最后将铺面整个围拢的最后时间,这个时候的小店里,处处有最美的光晕。

"我特别喜欢坐在那窗前。橱窗里那些东西会阻挡光线,我看到的外面是不完整的;而每一个经过时候往橱窗里看的人,他们大概也看不全里面究竟是怎样的。"她自言自语的说。

叶崇碧在身边低声讲电话,想必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她们的车子停在这儿这么久,都没见古董店有客人进出。

"生意真冷清。"崇碧说。

屹湘看她一眼,说:"又不是特别正经的生意,本来也就是打发时间的......打完电话了?"

她问崇碧,眼神中有微微的笑意辛。

崇碧眯眯眼,说:"你好像知道什么了。"

之前两人去事务所,她先参与了与对方律师的首次磋商。面对咄咄逼人的对方律师,他们照着屹湘的意思,没有在赔偿数额上松一丝口。对方律师趾高气扬的离开,好像他们搬了石头一定会砸到自己的脚似的。盖斯勒就开玩笑说了句成语,简直要"华山一条路"了。当时屹湘就笑着说没到最后,永远有回旋余地。首次交锋,绝不能落了下风。

"说来听听。"屹湘直视着崇碧。

崇碧慢吞吞的,说:"最新消息,51Woo申请撤销对设计侵权的指控;但是维持对商标权的诉求。"

"那位警察小/姐找到了吗?"屹湘问。

"顺利找到。并且乐意出庭作证。"

"那就好。"屹湘点头。

崇碧继续慢吞吞的说:"看在我是个孕妇的份儿上,能别在这儿耽搁了吗?"

屹湘掏出小镜子,看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确定这样出现在人前不会失礼,才说:"走吧——等下会有最好的威尔斯王子茶和杏仁饼。"

"敌人的东西这么好吃的吗?"崇碧微笑着。

"什么敌人啊,"屹湘温和的说着,下车让崇碧走在前面,"她不是的。"

崇碧笑笑。

还是屹湘先去推开店门。铃声叮当,清脆醒耳,回音不绝。

陈太却不在店里。

屹湘打量了一下店里,陈设几乎没有变化,也仍然有着沉重醇厚的檀香味。并没有焚香,是日积月累来的气息。宁静的仿佛这里的一切,并时间一处,都凝固了。宽大柔软的沙发上有一本扣放的《聊斋志异》,和揉成一团的丝质披肩,是看得出来这儿刚刚有人坐着看书的。屹湘拿起来,正在《小翠》那一节。纸张已经泛黄,摸上去脆脆的。这是陈太最喜欢的老书。她曾经笑她,说差不多的老人儿,怎么也该喜欢《红楼梦》。陈太说爱红楼的人满坑满谷,她偏喜欢聊斋的市井通俗,况且"连妖精都有情有义"......屹湘合上书,轻轻安置在旁边的小方几上。

"我哥送我的礼物,就是在这儿买的吧?"崇碧进来之后,就在细细的观赏店内的陈设。最吸引她的,当然是那些半个多世纪前被称作时尚的小玩意儿。

屹湘走到她身边,低头看柜子里这让崇碧眼睛发亮的一个坤包——金丝同珍珠编织的小巧的包,大约只能放下一把小镜子和一管口红——她没有见过这个,应该是陈太新进的货物。

"就是在这。"屹湘说。

那个飘着雪的冬夜,她下了班匆匆赶来。因怕时间太晚了,一路跑着来的。隔着门上的玻璃先看到了一个高高的背影。从背影看就知道那是个一本正经的男人。优雅的装束,沉稳的气质,得体的谈吐......处处有种不动声色的犀利,对志在必得的东西,又隐隐的透着新贵的豪奢气度,让她就想要捉弄一下他。却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开始......屹湘眨眼。

洁净的玻璃上有倒影,一晃,就不见了。

"他送我礼物从来都马马虎虎,总算也有深入我心的。"崇碧低声笑着。碰了碰屹湘的胳膊,问:"你对这个估价多少?"

屹湘看着这珍珠坤包,还没有开口,就听有人说:"屹湘的朋友,价钱好商量。"

陈太出现在里间门口,微微的笑着。

随着她一同出现的,还有喷香的味道。

"那就太好了。"崇碧笑道。

"打蛇随棍上。"屹湘瞪她一眼。崇碧笑嘻嘻的。

"放心,我就当成藏品收在家里,一定不被媒体拍到,给潇潇添麻烦。"

她随着屹湘一起被陈太招呼着坐下,小碟子中摆着的果然是新出炉的杏仁饼,茶壶里倒出来的也果然是盈亮琥珀色的威尔斯王子茶。

屹湘从陈太手里接了茶,说:"谢谢。最近还好吗?"

"过的去。"陈太点头微笑,说:"刚看到外面那辆车子,我直觉就是你,进去煮茶,时间就刚刚好。"她转眼看着正在研究杏仁饼的崇碧,"要是没有特别忌口的东西,准妈妈是应该什么都尝试一下。这样对宝宝比较好。"

崇碧微笑。

心想这位陈太,观察力不弱。

外面有刹车声。

"家本来了。"陈太听出来。

屹湘从橱窗里看了一眼,正是邬家本那辆黑色的跑车。

崇碧安稳的吃着茶点,左右一看,发现屹湘跟陈太对视一眼,两人竟微笑着都点点头。她咽下茶的功夫,店门口的铜铃一响,仔裤棉衫蛤蟆镜的清秀男子进了门。

"抱歉来晚了。"邬家本摘了墨镜。脸上有明显的太阳瘢。

他的确迟到了。也许路上赶的很急,他有些气喘。这跟他平素的从容不迫相比,显得异样。他极礼貌的道歉,要求被介绍给陌生的叶崇碧。

崇碧微笑着说:"叶崇碧。我们迟早会见面的。"

"在法庭上。"邬家本点头,"鼎鼎大名的华人律师叶崇碧。"

崇碧转脸对陈太说:"能让我看看那个珍珠包吗?"

"当然。"陈太请她往后面走,转头对家本说:"你替我招呼屹湘。"

自然的好像这就是家里的一顿下午茶。

邬家本等她们离开,看着屹湘。

"请坐。"屹湘说。她往旁边挪了一下,把住沙发的一边。

邬家本坐下来。

小店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街上偶尔传来车子经过的声音。

还是屹湘主动拿起茶壶,替家本倒了一杯热茶。

"我没想到你这个时候会约我见面。"邬家本先开口。威尔斯王子茶入口应极香醇,他却品不出应有的味道。

屹湘说:"我原来也没有预备在法院有判决之前见你。"

邬家本沉默。

"这家小店,和金阿姨的家,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我当做庇护所,给了我很多的温暖回忆。"屹湘轻声的说。

"我们还是别叙旧了。"邬家本的脸色阴沉下来,似乎屹湘说的,触动了他心底的痛处,"如果要说旧事,太多。而且你所谓的温暖回忆,我也没有多少。这一点上咱们没有共鸣。你今天见我,有什么目的,不如就说。"

屹湘转了一下手里的杯子。杯把是蝴蝶形状,这样她放下去的时候,从她这个角度看上去,就更有了展翅欲飞的意思。

她空出手来从随身那个大包里取出一大叠东西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

邬家本看着。

"那我就直接说重点。"屹湘说。

她低头打开PAD电源。等候的工夫,看了看表。

纽约时间下午四点半,北京时间的深夜。

"我以为你会申请人、权保护,争取到时间好在国内多呆一些时候。"邬家本抱着手臂,斜靠在沙发上。"你不但没有申请,还这么快回来应诉,让我意外。说实话,我很佩服你,在这个时候,能舍下他。他被收押了,你知道吧?"

邬家本紧盯着屹湘。

她纹丝不动,对他说的充耳不闻。手里的PAD已经打开,她灵巧的手指在屏上迅速滑动着,音乐盒里舞蹈着的精灵似的......大约是找到了她要的东西,她凝眸看了一会儿,才抬眼望着他。清凌凌的眸子,亮的有些透明。他简直听到自己的心落下去的声音。

"有些事必须做,没理由拖延。"她说着,将PAD调转方向,对着他。

视/频里她浑身血浆,尖叫着跟人扭打在一起。

邬家本点头。

屹湘将PAD放在一边,拿起那本证据副本,随意的翻开一页,展开在他们中间。她的手指点在上面那幅图上,"这是51Woo的出品,下面那个是我去北京之后,为LW做的设计。没错吧?"

邬家本看着她。

屹湘继续往后翻,找到另一幅图,说:"这是在东京慈善展之后的拍卖会上,被你的堂妹邬家齐拍走的蝴蝶系列6号,没错吧?"

"没错。"邬家本回答。

屹湘的手指点在那图上,望着他,问:"你会不会太卑鄙了些?"

邬家本仍斜靠在沙发上,看着她,目光深邃。

"......在今年LW的秋冬发布会之后,我遗失过一本画稿。"屹湘轻缓的说。
几十个小时的连续工作,将Josephina的桂冠压轴作品修补完成,她站在后台看演出。
她有随手画稿的习惯,那一本素描本,是那一阵子灵感的缩影。
得雨说你得看着你修补的作品上T台、得雨站在她身边说她批评Josephina的设计言重了、得雨让她看JessicaChen身边的那个俊美的男人......苏格兰风笛声哪怕在此刻,照旧能穿透她的鼓膜让她痛苦难耐。
画稿的遗失,应该就在她落荒而逃的时候。
神不守舍的那段时间,遗失的又岂止是那一样东西呢。
"稿子丢了,也不知道丢在哪儿,找不回来了,但是设计还是在脑子里的。所幸脑子并没被我丢了。"屹湘说着,轻轻翻动这叠图纸。"那之后我重现了一部分设计。有的被用在了翡翠之夜。有的被用在了客户定制......蝴蝶是临时被公司召唤替代Josephina的设计出席东京慈善展,那么仓促,居然......也跟51Woo提前一周在米兰发布的一组设计惊人相似,而且6号还被作为商品买下;之后翡翠之夜的那两件就更不用说了......时间上咬的这么紧,相似度这么高,再加上证人证言......这是意图置我于死地。"
邬家本从屹湘手里抽出这本证据资料,放在膝上。
他并没有去翻看里面的东西,跟屹湘对自己的设计烂熟于心一样,他对自己公司的出品闭着眼睛也能重现。不同的是,他对她的设计,同样熟悉。
私下里,他不知道已经看过了多少次。就连她下笔的小习惯、她用笔的轻重......都能揣摩出来。熟悉了她的套路,他甚至常常觉得自己能够看到她就坐在面前画图。
尽管,他只看过一次。
就那一次,她画图一挥而就,潇洒利落。
设计,让他惊艳。
"我的目标起初不是你。只是你出现的时机太正了。我没法不注意你。注意到你之后,也没法不把你当成目标。"邬家本终于说。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五)

他从监视器里看到那个为了自己的设计稿跟人拼命的、不屈不挠女孩子,在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之前,突然有了一种全身通了电一般战栗的感觉——这是个有趣的女子。隐隐的他觉得这么有斗志的女子,如果跟她较量一番会更有趣。于是他当机立断,原本应该继续潜伏的幽灵一般的他,过早的现身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是人,不是机器。他以为自己绝对有能力,可以把这个,当成小范围的误差。完全可以调校回来。就像他以前总是能够为了达成目的,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往一个方向搁置那样。他以为自己能做到。

"你的目标应该是Vincent。"屹湘说。

邬家本没有否认。

"只不过近一两年,Vincent已经很少亲手出什么东西。原因你当然再清楚不过。要想动Vincent,就得从其他方面下手。"屹湘跟邬家本斜斜相对。她不动气,邬家本也很沉稳。

"Vincent的事情,是个意外。"邬家本说。

屹湘看家本。

这是邬家本的解释。

他应该是清楚的,这种私下里的会面,万一是个圈套,一旦被她使手腕揪住了小辫子,他的全盘计划就会崩溃。但是他看起来并不担心。也许是根本就不怕她,也许是他了解,既然她选了来见他,必然以她一贯的坦坦荡荡的态度。

郗屹湘,不是搞小动作的人。

"但是Vincent有他自己的问题,除了他自己,谁也救不了他。不是我,还会有别人。"邬家本说。脸色是暗淡了些。

不是不愧疚的,只是嘴硬。尤其不能对郗屹湘说出来。他受不了。

"如果这么想能让你心里好过,尽管这么想。"屹湘说,"但是这笔账,我记着。"

邬家本翻了下手。

"对极端动物保护主义组织的支持鼓动,针对LW的连续的暴力示威游行,是一连串周密计划的一环,目的是从舆、论上开始让LW处于不利境地。但是很可惜,Laura和Vincnet应对得体,这些并没有奏效。可也没关系,还有后招。"屹湘喝口茶。凉了。威尔斯王子也并不总是令人着迷。眼下这凉茶就有点儿砸牙。倒未必真的是凉透了,是从心里觉得冷意层出不穷。"而且,得雨并不是你一开始就想动用的吧?"

答案如何,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

邬家本从骨子里亦是十分骄傲的人。只是用这样的招数,他心里有没有过挣扎,她倒是很想知道。

她看看邬家本。

邬家本斯文俊秀的面孔上,此刻并不见十分明显的表情变化。

"在警察局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她问。

她还以为是自己先注意到的他。

他的打扮并不算惹眼了,是他的气质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大概应该算,同类很容易认出同类......她笑了下。

邬家本默默的,看到屹湘的笑。很单纯的一笑,不是讥讽,也不是嘲笑。

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但印象里最深刻的,却是她怒气冲冲发火、或者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那样的她,更活更让人心动。

他几乎能立即感受到自己心尖儿上的刺痛,整个人立即惊醒。

"比那稍稍早一点。"邬家本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叹息,"但那应该避免。我的计划里,没有你这一步。"

多出来的一步,也许就是多出来的这一步,让他再往前一步,万劫不复。

"Benson,你的计划,几近天衣无缝。"屹湘并没有留意邬家本的神色,她说着,将面前的资料,一一的摆开。"日积月累的,不但要做好自己的这一摊子,从上到下的打点好——你的场内功夫一流,场外功夫,也是一流的。在跟LW的竞争中从处于绝对的下风,到可以分庭抗礼,你用了最短的时间。五分制,你可以打四点五分。我想想都替你觉得辛苦,怎么能在这么艰苦的过程里,还不断的对LW进行隐蔽攻击?你废了多少心力?如果不是这一次我成了被告,我是不太会把之前公司几起泄密事件特意的串联起来。我掉进坑里才知道有问题。不过Vincent、Laura......他们是什么人呢?"

邬家本一个姿势保持不动。

屹湘将这一摞资料扔到邬家本面前。

"Vincent错在哪儿?错在他为LW服务二十多年?错在他对Laura忠心耿耿?还是错在他生为男人,却爱男人?"她拨开第二卷资料,看一眼,说:"Josephina的'桂冠'为什么会出事?那小贼忒不开眼,细小的钻粒有那么大价值?整件礼服出手才价格高昂......嗯,他们的目的原来只是毁损财务。"

资料顺着柔软的沙发垫子滑到地上,家本并没有理会。

"这一件一件的麻烦,累计起来,也真够让LW上下手忙脚乱的。一旦LW自乱阵脚,你就有机会使出杀/手锏——不信这一次不会重创LW,重创汪陶生姐妹。至于取得多么大的成功、赚到多少钱,你未必在意。你要的,是给父母讨回一个公道。"

"是为我母亲,讨回一个公道。"邬家本纠正屹湘的措辞。

屹湘如此的叙述,他也没有被激怒。还能注意到她措辞中对他来说构成漏洞的东西。

"我母亲受到的不公,我必须讨回来。不然妄为人子。"家本说着,捡起落在脚边的资料,放到身前,淡淡的说:"就像你今天之所以要见我,也有为了你的亲生母亲的地方。"

"你找错了报复对象。"屹湘说。

"错了么?"邬家本眯下眼。

"错了。你也找错了着力点。我是你以为的最佳着力点,但事实上不是。"屹湘将面前最后一摞资料往前推。"如果我没猜错,你是看到我丢的那枚玉佩之后,知道我的身份的。从那时开始,你锁定我,在确认我就是汪瓷生的女儿之后,全盘计划的着力点便放在了我身上。你相信,毁掉我坚信的东西就会毁掉我;而我受到重创,做妈妈的不可能不心疼,只要她被卷进来,不将公司和我做出切割,也就很难全身而退。最低限度,LW会赔上名誉。从此这个黑锅,就是抹不去的阴影,伴随我、伴随LW......Benson你对人性的理解,不可谓不深刻。"

"若你小小年纪由高峰跌下,从此尝尽人生百味,你也不会理解不深。"邬家本没有去动屹湘推过来的资料。

他小心翼翼的接近她。

跟着她在大都会博物馆转一整天。看着她喂鸽子,看着她发呆,看着她穿着他设计的衣服四处乱晃......说到那件衣服,她竟然敢改动他的设计!并且,该死的她竟然改动的那么好!

他正经动过心思把她挖到自己手下,反正LW缺了她也少不了什么。

而她才华横溢。

可是,她竟然,会是他最憎恨的那个女人的女儿么?

他至今记得她看到那玉佩时脸上莹洁的光芒,美丽至极——那美也让她的脸和深深刻在他脑海中的另一张脸开始重合......不是的,并不是非常的相似,但是那神气,就算是她们今生从未在一起度过一天,神情气度,竟仍然那么契合。

契合的让他气馁,让他难受,也让他恨不得她们咫尺天涯、生死永隔。

那天晚上、后来又有很多晚上,他怎样的辗转难眠?只因为,她确实是汪瓷生的女儿......
"我一步一步走回来的,Vanessa,现在跟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上法庭,讲证据。"他清清楚楚的说。
"Benson,先撤退的是你。"屹湘也清清楚楚的说。
回来就是应战的。
可以不回来,可以采取拖延战术,可以庭外和解,这些都没有选,那是因为,她必须上庭。
"你可以说从策略上来说,上庭跟你们硬碰硬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对我来说,这是非黑即白。选了面对,我赢得了,自然也输得起。"
"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永远不缺少勇气。"邬家本说着,往后倒了倒,歪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仿佛瞬间放松了似的,不再紧绷绷的。
那是即将掀开底牌前的一刻。有人会紧张,有人反而放松。那是因为已经知道底牌是什么
屹湘和他一样,心知肚明。
"的确有点儿遗憾,我本来可以做的更完美。"他说。



第三十章蒲苇磐石的誓言 (六)

"正是因为你把整个计划做的太满了,Benson。其实不需要补充这些新证据。"屹湘直视着邬家本的眼睛。邬家本点头了。她抽了一张图纸出来,端详了好一会儿,说:"怎么会弄错了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你提供的设计图出了错,还是你根本就忘了这幅是我的不是你的?"

她手里拿了张单独的图纸,上面画的式样简洁而独特的婚纱。正式她当日在警察局,为了感谢女警官的善意,替她绘制的礼服。

只能算即兴的创作。但灵感来的就那么是时候。回头想想总觉得会有小小的得意。打心眼儿里觉得有人穿上自己设计的礼服去嫁人,是多么幸福的美事啊......她亲手复制了设计图存档。细节修改之后正在加紧制作的一件白纱,被钢铁大亨的女继承人订下来,即将亮相她九月中旬的婚礼。

没想到会在一堆所谓的证据中重新看到。

"当我发现,这件礼服也成为证据被列明在目录里,也就意味着,这一仗,我真的绝不会输。"屹湘将图纸放下,轻拿轻放,这是她的东西。被盗走了,当成武器攻击她的东西,但还是她的东西,总归还是要属于她的。"你的团队应该刚刚发现这个致命错误,才要撤回对我的指控......现在我倒是要考虑,要不要反咬你一口呢?"

邬家本静静的看着她。

郗屹湘,也是会露出这么毒辣的面容的女人。并且这样毒辣的面容,仍然是很好看的。

长久以来,尽管他不会对任何人承认,内心里他极渴望会有这样的时刻,能看到她这样的面容。

他的目光忽然变的柔和了些。

脑海中似乎有那么一张白纸,铅笔细细的滑过,图样渐渐清晰,还有一个秀气的签名......郗屹湘,对的,是这三个字。

"你明明可以不给我这段时间。"他说。

"对。就冲着你算计Vincent,就冲着你拿我的朋友对付我,我也应该即刻反戈一击。"

"你没有,是因为你眼下只求快速脱身?"邬家本问。

"是因为我确信,另外一桩诉求,不管从法律上是否判汪瓷生有错,事实上她都并没有。我把这些都摆在你面前,要怎么做,看你的。而我是不希望你滑的更深,这是真心话。"

"真自信。她没有错?"邬家本微笑一下,说:"没关系,商标权的提告,我不会放弃。那才是正道。属于我们邬家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

屹湘点头,家本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说:"当年的事,我的身份让我有选择听或者不听、相信或者不相信的权利,但没有选择站在这边或者那边的权利。我只能说,Benson,这一部分的诉求,如果我说你全无胜算太过分,那么是你仍然没有多少胜算。"

邬家本脸色变的阴冷。

屹湘看了看腕表,说:"我还是希望你能看看这些。"她再次将面前这叠薄薄的资料强调了一下。

"我不需要看。"邬家本说,"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和解了。"

"就算结果得不偿失?"屹湘扭着手。

"不战而降怎么可以。"邬家本微笑,"你是怕我伤害到Laura和汪瓷生?"

"恰恰相反。"屹湘停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我是不想她们这些年的心血白费。"

邬家本侧了脸。

他原本在专注的望着屹湘,听她这么说,目光不禁转到屹湘身前的那叠纸上。

心头猛跳。

"你说从少年时,跌入低谷。一步一步走上来,吃过苦,挨过穷,那没错。我听说过。那时候金阿姨想要帮你,都帮不上忙。可你真的一点点都没有怀疑过,后来的路你走的那么顺,只是因为你够努力?当你想要考进设计系的时候,发愁没有合适的导师给你写推荐信,马上就有了;没有足够的钱交那昂贵的学费,想考奖学金的时候,就考到最高奖;出来大公司应聘,什么经验没有,可是人家就用你......到你开始想创业,居然就有投资肯给你。在你以惊人的速度扩张版图的时候,资金还源源不断的供应你。也许你可以说,天道酬勤,后来的顺利都是应得的——你应得的也真多,还真巧。"屹湘慢慢的说。

邬家本被晒出太阳瘢的脸,终于变了颜色。

"这些连Josephina都不知道的内情,由Laura给我提点了之后,我还是觉得很有可能,是汪瓷生本人出于内疚,而对你匿名资助。于是我亲自向她求证,我要确信她并没有用卑鄙的手段获得不属于她的财富包括感情。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有脸来见你。"

邬家本没有立即出声。只是看着屹湘。

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能这么冷静,屹湘觉得自己真要佩服他。

"选了和解,也不是不战而降。Benson,我希望有一天,能跟你公平竞争。"屹湘说着,将面前所有的资料"唰"的一下全部掀翻在地。一片狼藉中,她将手边的包拿好,站起来说:"那我先告辞。"

"你等等。"邬家本声音有些沙哑,他也站了起来。

屹湘站住,看着他。

"你说的这些......我需要证实。但是无论如何,对于过去的所有,我有理由相信汪瓷生对我母亲的过世,难辞其咎,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这些年来我的所作所为。"他说。

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更别说刻骨的恨意。

这跟屹湘曾经的设想有些差距。

她静静的等着邬家本说下去。直觉这并不是邬家本真正想要说的。

"对你指控的撤诉,即便没有那个愚蠢的错误,也会做出。"邬家本说。

屹湘看着他。

"屹湘小/姐。"邬家本这样叫她。

这是从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开始,他便会固执的对她使用的一种称呼。

斯文,有趣,不失亲切。她认识的人里,大概只有他能把这样的称呼用的让她听起来既不生疏,又不别扭。

"是我。"她说。

"你跟你的生母一样,也有一样非常好的运气。"邬家本看着她,"那就是总能遇到真心实意想要帮助你的人。就算他们无利可图。就算他们要不择手段。这是天生的好运,屹湘小/姐。"

屹湘皱了眉。

"你的确是LW那堆垃圾里开出的一朵勉强像样的花。如有可能,日后我们一定好好过招。"

屹湘怔住。

邬家本亲自送她和崇碧出门。

然后,将店门关好。

铜铃声住了,他仍站在那里没用动。

扶着门柄的手,攥的太紧,以至于皮肤看上去有迸裂的危险。

"家本,和解吧。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陈太终于说。

好久,她看着家本的背在微微的动。

这一关有多难过,她只能想象。并不是靠着屹湘一番话就能化解的。远远不是。

"你欠屹湘一句对不起。"她拍着家本的背,给他适当的安慰。

"我知道。"邬家本说。

但是他永远不会说了。

她说有一日希望能和他公平竞争。

她不知道,在她这里,他要的不是会和她公平竞争......

......

屹湘同崇碧走出了这间古董店。

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她站在路边,风吹过来,热乎乎的,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身上除了出来大量的汗,竟然浑身酸痛。

实在是面对邬家本的时候,她绷的很紧。

而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更让她百感交集。

"我们去吃顿好的。去66好不好?"崇碧上车之后问她。

"好。"屹湘点头,又问崇碧:"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崇碧琢磨了一下,问:"邬家本公司的幕后金主,确实是Anna?"

屹湘笑笑,说:"难不成我这个时候还会对他使诈?"

"兵不厌诈嘛,也没什么不对。邬家本公司扩张的太快了。这是他急功近利的地方。这么快的速度,必然资金链要接续好。从他创业初期,著名的霍氏基金就在支持他。据我所知,以霍氏基金现在的规模,提供给他这么大资金量的支持,不是不可能,而是超出了他们对单一对象支持的限度。那么再有解释,就是另外还有人在通过霍氏基金注资。"

屹湘又笑笑。

"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从去年开始跟51woo在接触、目前已经谈的很细的一个日本财团的投资。如果顺利的话,可能51WOO很快不会是邬家本一家独大。他必然面临着自己创立的企业,被人后来居上的控制。如果我的猜测成立,那么......日后51woo跟LW的竞争,将是名副其实的左拳打右拳。而这次就算是LW在商标权的争夺上输给51woo,也不过是从左口袋掏钱,放进右口袋。"

"知道的还不少。"屹湘说。

崇碧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笑了会儿,才说:"你这个财主的女儿,今晚这顿你请。"

"什么财主的女儿。"屹湘揉着手腕子。

"这对邬家本来说,打击会不会太大?"崇碧问。

屹湘摇头。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太大的打击,但邬家本是个斗士。而且邬家本明白他自己的处境。

"崇碧,叶哥在本地?"她问。


第三十章蒲苇磐石的誓言(七)

邬家本不是随便讲话的人。他那么说,必有缘由。

此时她脑中有些念头纷纷乱乱,一时理不出头绪来。可是叶崇磬这个名字,就清清亮亮的出来了。自然还有其他的......她看着崇碧。

崇碧却不吭声。似乎是在想什么。

"崇碧?"屹湘疑惑加深。

"哎哟。"崇碧低声。

"怎么了?"屹湘被吓一跳。崇碧刚刚还轻松微笑的脸上,忽然的变了色。

"肚子疼。"崇碧双手捧腹。

"那还去什么66,去医院......"屹湘急忙要拍司机的座椅。

"等等!"崇碧拉住她的手。

屹湘不敢动了。

"没事儿。"崇碧深呼吸,"刚刚可能笑的有点儿岔气儿。"

屹湘呆看了她半晌,才说:"你给我明天就回北京。"

"干嘛?"崇碧自在的歪在屹湘身边,笑着说:"先不说这个,先去吃好吃的。"

"你真是!"屹湘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的戳戳崇碧的脑门儿,握住她的手,紧紧的,"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体负担,是双倍的。谁家孕妇还要飞来飞去,还要这么大工作量的?"

"妈妈啊。"叶崇碧迅速的回答,"妈妈说她当年怀着双胞胎,不知道那阵子为什么那么忙,连续的加班,好几天不回家。最后爸都急了,直接杀到外事办捉人,还人跟领导说,我们家小舒从今天开始不加班了。你们外事办那么多闲人,典型的一个人干活三个人看,让那三个人做去......"

屹湘扑哧一乐。

父亲一生讲话做事极有分寸。但凡是失去分寸,不是跟母亲有关,就是跟儿女有关。

"爸很会省钱。他们俩当年一个国内一个国外,爸为了写信不超重加收费用,正面写完了反面写。密密麻麻的。到现在他也看不得人铺张浪费。"她说着,便笑。

"所以潇潇也说,真希望爸爸借着身体不好的由头,能早退就早退下来吧......潇潇说你们偷看过爸爸用毛笔字写的情书。"崇碧微笑。叹口气,说:"真浪漫。"

"其实爸的字不好看哎。"屹湘摇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样写成的信,会觉得美。她说着,伸手轻轻的抚摸崇碧的肚子,微笑道:"爸妈一定很期待看到他们。你一定要好好的......潇潇那个人,有时候是很粗心的。.你要什么,他可能不会马上留意到......"她低头,眼睛有点湿。

这也许就是生命带来的感动,随时让人难以抵挡。

"我知道。你们把我照顾的这么好,他根本没机会细心好不好。我等处理好了你的事情,马上就回去。我还真是特别想妈妈做的那口饭。"崇碧轻声的说,"别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当妈妈的时候,大概是最勇敢的。"

屹湘手指弹了两下,点头。

她眼睛看着崇碧落在一边的手机。没有再追问崇碧问题。

车子停了,崇碧先开车门下去,往餐厅里走的时候,崇碧微笑着说:"认真是很久没来了,你要不提起来,我都要忘了——叶崇磬一般宴客,都喜欢在这里。当初我想让你们俩见见面先熟悉下,约的也是这儿。"

屹湘挽着崇碧的胳膊,崇碧走的很快。

"可惜那天你临时有事不能来。叶崇磬对着我摆一张臭脸。"崇碧笑,被侍应引座至预定好的位子,坐下来看着屹湘,说:"他那个人是那样。极少露出真面目来。但是脾气呢,真是不小......"

屹湘听她开玩笑似的边数落叶崇磬的缺点,边熟门熟路的点餐。

她打量着餐厅内的陈设,正是晚餐时间,餐厅里几乎满座。

这家餐厅的口碑极好。好到它不只是本地中餐馆中的佼佼者,在纽约顶级餐馆中也是赫赫有名。她早有耳闻,可从未有过来就餐的想法。也许正是因为,不但叶崇磬们会在这里出现,就连出访来此地的高官也时常选这儿用餐......她的目光在远处一停,微微一怔。

引座员在往里带客人。新进来的客人是一男一女,那女子身段小巧圆润,不施粉黛的面孔,秀色夺人。

她也看到了屹湘,脚下明显迟滞。

身边的洋人男伴问她,她笑着摇头,媚色横生......

屹湘移开目光。

"......我要吃两屉小笼包。"崇碧忽然对屹湘说。

"拜托,虽然说这顿算我的,你也别逮着鹦哥儿就拧折了腿儿似的下狠手啊。"屹湘托着腮。

"就要。"崇碧告诉侍应小笼包要两屉,适应微笑,并不言语。

屹湘拿起手边的水杯来喝了几口。

说了一下午的话,口干舌燥。

侍应离开。

"刚是看到谁了?"崇碧眼神往旁边一溜。

"JessicaChen。"屹湘说。

"哦,是她啊。她宣布息影也有一阵子了。"崇碧说着,果然看到了陈月皓,正与人谈笑风生。"说起来倒是有点儿可惜了,她演技不错。用梨园行儿的话说,那叫祖师爷赏饭吃。说退出就退了,也算拿得起放得下。"

屹湘继续喝水,没有表示。

崇碧看着沉默不语的屹湘半晌,问:"我回国的时候,你要不要一起?"

屹湘纤细的颈子微微的晃动。

她最近穿衣开始不那么注意了,因此衣领处常常不经意便露出她颈上的伤疤来。

"不。"屹湘回答。

"那你......"崇碧看着她。屹湘镇定自若的,又给她自己加了一层塑封似的,看上去是那么的透明、稳定,不为所动。崇碧清了清喉咙,问:"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侍应陆续的把菜都上来。

屹湘给崇碧盛汤,说:"等过几天,这边没我什么事儿了,我陪姑姑和多多回波士顿。多多过些日子就开学了,姑姑说他也该收收心......其实小学生读书还不是玩,姑姑就是要求比较严格......这段时间,我就陪他做做功课,画画图,哪怕是运动下,骑骑马......我想,起码要有一次,送他上校车。"

她抬头,对着崇碧微笑一下。

崇碧点头。

这是多么安静祥和的日子。

"我去下卫生间。"崇碧放下筷子。

屹湘没有跟她一起去。

分明看到崇碧转身时候眼里晶莹闪烁......孕妇就是容易被触动。到底是哪儿触动了这个女金刚?

她瞅着面前的小笼包,热气腾腾的。

上了桌,她没动一颗,崇碧嚷嚷着要两屉,也没动一颗......

"郗小/姐?"

屹湘抬头,站在面前的是笑容有些拘谨的陈月皓。

"你好。"她说。望着陈月皓,没想到她会近前来打招呼。

"你好......我刚刚有看到你,犹豫半天才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你。"陈月皓看着屹湘沉静的眼眸,不知为何反而更显得腼腆起来,脸上就红了。

"没关系。"屹湘温和的说,"请坐?"

"不了。我......我只是......"陈月皓有点儿结巴。也许是离开公众视线很久了,她已经蜕变回那个平凡的自己;也许是对着郗屹湘,她总是会有些压力。总之她忽然之间就有些不知所措,"过来打个招呼......我该走了。"

屹湘静静的看着陈月皓,说:"好的。"

陈月皓却并没有立即走。她仍然定定的瞅着屹湘。

"有话要和我说?"屹湘问。

"我开始学戏了。"陈月皓的声音,细若蚊蝇。

屹湘愣了下。

"反正在这里,除了上课,我没有其他的什么事情可干。以前......以前就想学的。"陈月皓对屹湘说。不着边际的话似的,她说了。

屹湘却也懂了。但是没言语。

陈月皓见她并没有特别的反应,渐渐镇静下来,"其实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犹豫半天还是过来,就想和你说几句话,还要告诉你,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设计。"

"谢谢。"屹湘微笑。

"我认真的想过,有一天要穿着你设计的礼服嫁人。"陈月皓说着,抬手遮了下鼻尖。

"相信会有机会的。"屹湘说。

陈月皓摇头,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最近的新闻我也有留意。我相信你。我希望能早点儿再看到你设计的礼服出来。"

"Jessica!"同行的男子在招呼陈月皓。

"我该走了。"陈月皓看着屹湘,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都走出去两步了,又站下,说:"还有......郗小/姐,没什么比一个深爱你的人更珍贵的了,是不是?不管他犯过什么错,不管他有多混蛋......不管有多少阻碍和困难,如果他还值得你去爱,在一起,有什么不可以?"

"Jessica,你今天很漂亮。"屹湘说。

陈月皓抿了唇,看着她。

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了郗屹湘的意思。突然间的眼睛里充了泪,她几乎哽咽,说:"谢谢......再见。"她转身离去,脚步有些飘忽。

"再见。"屹湘说。

声音低到自己几乎都听不到。

也许这一别,是再也不会见吧。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八)

面前这杯冰水慢慢的洇出一圈水渍,就觉得有个影子去而复返,她从心里叹息,没有抬眼看。

"就什么也不要说了,好么?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那样一个事实。"她盯着那仍再洇开的水渍,好像要渐渐的洇入眼中来似的。

不需要的。

她们一个一个,生怕她不知道......她是不知道吗?

她细巧的手指,落在水杯上。

冰凉冰凉的,她眼神也冰凉。

陈月皓毫不犹豫的蹲下来,说:"不是的。"她从手袋里拿出两张票来,给屹湘,"这是我在学院演出舞台剧的票。郗小/姐,如果肯赏脸,来看场戏也好。"

屹湘接了票,点头。没有表示去不去。

"只是小剧场的演出......对不起我刚刚多嘴了。我相信能设计出优美的衣服、给无数人带来幸福的你,是福至心灵的女子......郗小/姐我离开中国的时候,穿了一双这些年让我的脚最舒服的鞋子,舒服的上床都不想脱下来。那双鞋子我会一直穿,也希望以后有机会,只要是你设计的这样的好鞋子,我都有机会拥有......郗小/姐我第一次看到你不是在发布会,最早认识你也不是通过你的设计,而是从一个男人看见一条裙子时候的眼神,和他说的一句话,他说:只有她......只有你。只有看到跟你有关的东西,他的眼睛才有那样的神采,那是给他一座金山也不会换来的光芒耀目......"陈月皓手都有些发颤,"郗小/姐,我听说莫怡然找过你,能猜到她会怎么做,也能猜到她为什么那么做。其实如果不遇到你,我是没有她那般勇气跟你说这些话。郗小/姐,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说出来,我会受不了。就算真的是觉得自己多嘴,也还是想说。我希望他幸福。原谅我不能给更多的祝福,希望你幸福这种话我太难说出口。不过,若你的幸福就是他的,我希望你能过的好。"

陈月皓等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要等屹湘给她一个回答,但是没有等到。她有些失望的站起来,比上一个转身,她的背影看起来少了些悲伤。

同伴看到她,惊讶于她的脸色,急忙安慰询问。

她微笑摇头,眼泪却滚滚而落......

屹湘将杯子里的冰水喝光。

透过杯底,整个餐厅都变了形,让她觉得有些胸闷恶心。

她急忙将杯子放下来。

"她过来跟你说什么?"叶崇碧从远处看到陈月皓,加快脚步回来。

屹湘指了指两张戏票,拿起筷子来继续吃菜,淡淡的说:"没什么。这是她在学院参演的戏,说有时间的话捧个场。你有兴趣吗?"

崇碧拿过戏票来,反正两面都看了看,说:"好久没去看戏了,去一趟倒是可以。"她也只是一说,戏票放下来,关心的还是屹湘——她看起来可不像是收了两张戏票的气色——"你没事吧?"

屹湘抬眼看她,微微一笑,说:"你看我像有事吗?"

崇碧擦着手。

在卫生间里忽然觉得不对劲,出来的匆忙,手指上还沾着水。

"这段寝食难安的日子过去,我倒是要越来越好了呢——你看,姑姑身体恢复的好,跟多多相处的好......惹上官非,就有人明里暗里帮我,柳暗花明、因祸得福,说的都是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呢?过不了半年,还升级做姑姑,一下子就有两个侄子......"筷子夹了一颗小笼包过来,已经有些凉了的小笼包,入口硬了很多。她细细的嚼着,对崇碧说:"要了东西又不好好吃,你这是要怎么着啊?"

崇碧却伸过手来,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的拍了拍,说:"我吃。"

"那就快吃啊。"屹湘抽了手回来,微笑着。

"你这样,我会不消化。"崇碧也微笑着,"湘湘,在我面,不用装坚强。"

屹湘低头,盘子里的半颗小笼包露出粉色的馅儿来......她咬了下牙。

眼泪差点儿落下来,可还是笑着,只是说不出话来,也再吃不下东西了。

崇碧默默的看着屹湘。

她从未想过会亲眼目睹屹湘经历这些。

她不是屹湘她没有办法深切的体会到种种的痛苦和无奈,明明可以哭却要忍着,明明可以放弃却始终坚持,明明看到终点了却依然告诉自己有希望......甚至,明明是绝不愿意从别的女人那里获得的信息,也要云淡风轻的接受,还要咽下去。

"最热的时候要过去了。"回去的路上,她望着河岸边散步纳凉的人,说。

屹湘没有回答。

她沉默的好像跟空气融为了一体。

"最热的时候过去了,这样就意味着,收获的季节该来了。"崇碧继续说,"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屹湘转身拥抱崇碧。

崇碧重重的吸着鼻子,闻到屹湘身上的香气。

暖暖的。

她总奇怪屹湘身上怎么会有这样暖暖的味道。

现在大概是懂了。

因为她是屹湘,会给人无数力量的屹湘。

她像太阳。

她就该是暖暖的。

崇碧使劲儿的吸着鼻子。

"你要怎么办,湘湘?"她问。

秋天,秋天马上就要来了。

可是并不是每个人的秋天都会如期而至......崇碧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她十分的想说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总是梗在她们之间,谁也不肯先说出来。

"现在哭过了,回家就不准掉眼泪了,知道吗?"屹湘说。

崇碧擦着眼角,说:"......别管我,让我哭一会儿......"

她说着,果然索性哭起来。

无声无息的,眼泪却迅速的浸湿了手帕......

车子穿过松林,天才黑透。老橡树的木屋华灯初上。

屹湘等着崇碧平静些,才拥抱她一下,说:"到了。"

看着她,微笑着说:"都要做妈妈的人了,怎么可以说哭鼻子就哭鼻子?"

崇碧擤着鼻子,鼻子眼睛红红的,看看屹湘,眼泪又上来了。

屹湘忙先下了车,被林间松风一吹,眼睛里的雾气便散了。

她是一定不能再哭的了......

崇碧下车之后在路边溪水里洗脸,要屹湘等着她。说是不想自己这么一副样子出现在姑姑和Allen面前。

屹湘站住一边。

溪水潺潺,偶尔有扑棱棱的几声飞鸟入林的声响,四周围益发显得寂静。

她忽的听到咯咯的笑声,分明是Allen。

跟那Allen一起发出的浑厚低沉的笑,听起来也极为耳熟,只是距离有些远,这笑声又低,听在耳中少些分明。

她脚尖旋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着,隔着高大的木屋和密密的红松林,看不到什么。

也许是幻觉。

但是心跳猛的急了起来,她忍不住就往前走了几步,手里的包重重的打在小腿上。

崇碧还在洗手,发现她要走,喊了她一声。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停下来,问。

"什么声音?"崇碧一脸疑惑,拿手帕擦着脸上的水。溪水清凉洁净,擦一把脸,暑气顿消,人也精神了很多。

"多多,还有谁......"屹湘回头说着,脚下却没停。

崇碧怔了怔。

她没听到什么。

屹湘紧张起来,"我去看看!"她往木屋后面跑去。

崇碧想喊住屹湘,忽然也听到Allen欢快的笑声。她先站住了。

屹湘则跑的很快,翩若蝴蝶的身影迅速的顺着弯弯的小径往松林里去了,一会儿,便不见了,那笑声却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崇碧慢慢的走着,在屋子前面站住,听了一会儿,才抬手按门铃......

这样绕着木屋的小径弯弯的十分长,绕到后面去,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屹湘跑的气喘,慢下来。

松林幽暗,旁边开启的感应式路灯只照亮了了脚下这一块。

她低头看到自己银色的芭蕾鞋子,在灯光里晶彩闪耀。

她忽然有些怯了,站下,只看着脚上的鞋子,半晌不动。

Allen无忧无虑的笑声远了些,在这儿,就刚刚,她能听到Allen在喊快点快点,过来追我啊......又喊着你逮不到我逮不到我......细细的声音伴着水花声。

路灯熄了,她转了下身。

来时的路也黑了,只能看到木屋里亮着的灯。

她心咚咚跳着,想要沿原路返回,却又不由自主的往湖那边走去......



就听的"噗通"一声大响,她险些喊出来。因为眼睁睁的看着码头的尽头,那个尖叫着大笑着的小小的身影,纵身一跃,抱着膝盖,像颗小水雷一样跃入水中,而跟在他身后追着他的那个高大身影显然是一伸手没来得及抓住,身形一滞,紧跟着,迅速甩脱鞋子和衬衫也跳了下去,这一声更加巨大......

屹湘往码头尽头跑去,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多多!"她惊声叫道。

水花已经消失,涟漪在码头的灯光下一圈一圈的漾着,她跪在码头上,扶着,紧盯着水面。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九)

就听的"噗通"一声大响,她险些喊出来。因为眼睁睁的看着码头的尽头,那个尖叫着大笑着的小小的身影,纵身一跃,抱着膝盖,像颗小水雷一样跃入水中,而跟在他身后追着他的那个高大身影显然是一伸手没来得及抓住,身形一滞,紧跟着,迅速甩脱鞋子和衬衫也跳了下去,这一声更加巨大......

屹湘往码头尽头跑去,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多多!"她惊声叫道。

水花已经消失,涟漪在码头的灯光下一圈一圈的漾着,她跪在码头上,扶着,紧盯着水面。

"多多!叶崇磬!"她的声音迅速被黑黢黢的水面吞噬了似的,显得弱小。

这一刹那的恍惚,令她觉得自己也在被黑暗吞噬。

忽然一个小头颅冒了出来,紧接着,是小身子,和托着这小身子的健壮的男人。

"Vanessa!"Allen露出水面来先看到了屹湘,开心的叫着,细瘦的小胳膊挥舞着,对着屹湘,然后拍着正在凫水往岸边来的叶崇磬的大脑壳,摸一把脸上的水,喊道:"瞧,是叶崇磬!"

屹湘软了似的,一下子坐在码头上,呆呆的看着叶崇磬轻巧的托着Allen往这边游过来,一边游着,一边和Allen在说什么......Allen调皮,被叶崇磬托着,还不老实,不停的拍着水花。两人在水里嬉戏,Allen就像只跟在大海豚身边戏水的小海豚,灵活的在水里翻滚着......他玩儿的很高兴,叶崇磬却不打算让他再继续滚在湖里。他对坐在码头上等着他们却一声不吭像定住了似的屹湘招了招手。

"Hi!"他轻松的将Allen托上去。他正准备上来,Allen回身,伸出小脚丫来,踩到他肩膀上。叶崇磬大叫一声,仰头跌进水里。水一下子没了顶。

Allen笑着,翻身扑到屹湘身边来,回头看。

屹湘抓住Allen。

Allen湿滑的手臂几乎让她捏不住。

她心慌的就像逮住Allen打一顿......

Allen没留意屹湘的反应,只顾盯着水面看,就见水面静下来,叶崇磬还没出水,"咦,他怎么还不上来?"他紧张起来,说着便要挣脱屹湘。

"叶崇磬?"屹湘也觉得不对劲,叶崇磬在水下呆的时间未免太长了。她牢牢的抓着Allen,紧张的盯着水面。忽然的就觉得手脚发冷。明知道这样叫,水下的人根本听不到,可还是一声声叫:"叶崇磬?"

她回头看一眼木屋,没有人发现他们这里出状况,慌乱间她的包不知道在哪儿、她水性不好能不能把人拉上来......还有Allen,不能让他再下水。

"别拉着我啦......"Allen叫道,声音都变了。

"多多!"屹湘厉声,她用力将Allen推到一边,"你老实呆着别动!"

Allen呆了一下,更用力的挣了一下,喊着:"他会有危险啦!"

"那你也给我在这儿呆着!"屹湘喝止。怕他出危险,死死的捞住他在怀里。

Allen急眉赤眼的吼着让屹湘放开他。

"你呆着,我......多多!"屹湘大叫,"你呆着别乱动!我下去......多多!"

暴发出好大力的Allen,她真的很难对付。

一时气急,她照着Allen就举起手来。

水面上哗啦一声,Allen愣了一下,停止了挣扎,猛的尖叫着"叶崇磬上来啦"。

屹湘一眼看到浮出水面的叶崇磬,仍死拽着Allen,见叶崇磬灵活的动着,完全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一颗心又猛跳起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差点虚脱。手上不由自主的就松了。

"吓死我了!"Allen叫着。屹湘松了下胳膊,Allen立即泥鳅一样开溜,趴在地上,"就知道你没事!快上来啊......"

他快活的语无伦次。

叶崇磬划着水慢慢过来。

"快点快点!"Allen催促着,他伸出小胳膊去。

沾满水珠的Allen,一身晶晶亮的钻/石一般。

屹湘急忙拉着Allen的另一只手。

Allen几乎半边身子都探到外面去,叶崇磬握了一下Allen的小手,笑着伸手扶了岸边,长而有力的手臂搭在那儿,缓了口气,才撑住岸边上来。

Allen跳起来。

叶崇磬一转头,口里含着水,忽然对着Allen喷过来。

ALlen被喷了一脸水,嘻嘻的笑着,往后一倒,跌进屹湘怀里去。

"这口水是带上来给你的,居然敢偷袭我。"叶崇磬坐在岸边,长裤紧贴在腿上,上身裸着,顺手就先抓了衬衫穿上,笑看Allen,赞道:"水性不错嘛。"

Allen原本安静的靠着屹湘,叶崇磬一开口,他猛的一下子扑到叶崇磬背后去,猴在他背上。

叶崇磬笑着,说:"哎哎哎,你让我起来......等我穿上鞋......"

小家伙不肯放开他。

他索性对屹湘抱歉的笑笑,说:"担心了吧?"Allen见了他很开心,但是这么跑着一个猛子往水里扎,他也吓了一跳。还好有惊无险。他瞅着Allen,Allen挠挠腮。他就伸手摸摸Allen的头,头发湿漉漉,他说:"快回去洗洗澡擦干。"

屹湘点头,想从地上起来,腿一软,仍坐在那里。

叶崇磬背着Allen起来。小家伙身子很轻。他歪着头看看他,Allen鼓着腮,眼睛亮亮的。他知道Allen是为刚才的事觉得抱歉,可这个倔强的小家伙,对不起是说不出口的......"以后不准这样哦,你这样突然跳进水里,要是没大人在身边,晚上水又冷,万一肌肉痉、挛怎么办?真作。"他托了一下Allen的小屁股,转身低头问屹湘:"怎么样,起的来吗?"也看得出来,她真是被吓到。

屹湘点头。

他伸手拉了屹湘一下。

屹湘起来,站稳了。

看着他,也看着Allen。

突然的,她扬手就打过去,一巴掌贴在Allen的小屁股上。

Allen和叶崇磬同时愣住。

"屹湘!"

这一巴掌打出去的时候已经收了力气,还是听着一声脆响。

屹湘从叶崇磬的背上把Allen给拉过来。Allen却不要给她抱,拽着叶崇磬。

两个人拉锯战一样,Allen亮晶晶的眼睛瞅着屹湘。

屹湘被这眼睛和那表情给刺激的,双眼发痛。

无数的言语都涌上来,只是一句都说不出。

叶崇磬轻轻的将Allen拉回来,照旧背好了,说:"你瞧我们俩这一身湿。"

屹湘松了手,转身走在前面。

她走的很快,也没有回屋里,而是往平台走去......

叶崇磬知道她需要平复下心情,暂时不去打扰她。他光脚走在桥上,走着走着,拍拍Allen,回头悄声说道:"以后绝对不可以这样。"

Allen自己揉了揉屁股,也悄声说:"又不痛。"

"嘶!"叶崇磬看着这个小皮猴子,真让人头疼,"等下记得跟Vanessa说对不起,告诉她以后不会了。"

"好......可我们只是在玩啊......"Allen皱着眉。

叶崇磬将Allen的小身子往上托了托,背的更牢靠些,说:"她怕你出危险。"

他不能跟Allen说,不能连你也有事......

Allen不吭声了。

等叶崇磬把他放下来,他甩着一身湿淋淋的衣裤便冲进屋子里去,那样子把里面的邱亚拉和叶崇碧都吓了一跳,待看到同样湿淋淋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叶崇磬,才明白过来。邱亚拉立刻就要逮Allen,Allen笑着在屋子里跟邱亚拉绕圈子,跑着跑着,他开了半扇门,跑到平台上去......屋子里的大人们看着他冲过去攀着屹湘的颈子,在她脸上使劲儿亲了一下,又钻回来,一路跑上楼去,邱亚拉忙着追上去......崇碧看看外面的屹湘,又看看哥哥——站在那里,地毯上马上积了一小滩水,她无奈的拿了毛巾给他。

叶崇磬擦着头发,见妹妹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也就笑笑,进去自己房间换了干松衣服出来一看,客厅里空空的。

屹湘仍坐在外面平台上,没有要进屋来的迹象。

他心里就一沉。

平台上那一对躺椅,他不知道在那里消磨了多少时间,以至于那对躺椅,虽然是一对并列,可无论何时看到,都会觉得寂寞而又孤单......

"哥?"崇碧在餐厅里叫他。

叶崇磬过去。

崇碧递给他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

他晃了下杯子,一饮而尽,说:"再来一杯。"

崇碧本来是靠着台子专注的看他,见他这么说,就又给他添了一杯。

其实天气这么热,就算是在晚上下水,也不至于着凉,她也不知怎么了,就觉得哥哥需要一杯酒。

叶崇磬看着杯子里浅金棕色的酒液,说:"我等下就走的。"

"湘湘今天问你是不是在本市,我没说在也没说不在。"崇碧解释。屹湘的直觉,有时候真让人措手不及。她看看哥哥,也不想多说什么了,"我还有工作,去书房了。"

叶崇磬歪了下头。

崇碧走之前,说:"陪她坐会儿就好了,她要想知道什么,自然会问你。"

叶崇磬等崇碧走开,才把杯里的酒都喝了。

身上由内到外的暖起来。

他推开拉门走出去,屹湘听到声音,抬头看他。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十)

他坐到她对面的躺椅上,先开口说:"刚才怪我。"

屹湘按住额头,"对不起,我不该发脾气。"

实在是太紧张了。

压抑的情绪,没有办法释放。

"情理之中,别自责。"叶崇磬却说。看到Allen跳下水去,他都紧张的马上跟着跳下去,何况是她。更何况今时今日,与往 时往日又不同。"小孩子难免顽皮,以后看紧些。"他说。

屹湘点头,手仍没放下来,遮住半边面。

叶崇磬移开目光。

他想她大概是落泪了。

真该早些离开这里......

"我等会儿就走,本来不想进来,总觉得不太放心。"他望着湖面上粼粼波光,说。他有一堆的事情等着做。
马上要飞华盛顿,揭下来要去香港给那个收购合并的案子收尾、签署合同,然后回北京,会有一系列的重大活动,都在等着他......可是他却义无反顾的绕道来了这里。

屹湘半晌没有说话。

轻缓的呼吸似遇到些阻滞,听的出来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叶崇磬正想要站起来,她问:"让邬家本撤诉的条件是什么?"

黑影中屹湘的目光仍然有她该有的犀利和敏锐。

"出来做生意的,难免有求到人的地方。邬家本也不例外。"他说完,等着屹湘继续问他。

她一定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见邬家本的经历不是那么愉快,不过能达成此行的目的,其他的也就可以不计较了。

邬家本在跟他会面的时候说叶先生我没想到是你亲自来。你在美国生活多年,该知道这样做很冒险。

他对邬家本说,那你也应该知道既然我能来,就是有诚意把问题解决好,你只要回答接受还是不接受条件。

跟董家有很多合作的邬家本,面对着优厚的交换条件仍然咬的很死。仿佛有很多的仇恨,也有很多难以解释的怨毒。

他虽然没有跟邬家本接触几回,看到他露出这绵里藏针的一面还是有些心惊。

他做好了应付邬家本开出更高条件的准备,不料邬家本突然说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

他下意识的以为邬家本是在以退为进。

邬家本接下去说,合作多年,一向佩服董夫人气度和董先生为人,何况董家仍在难中,若我捞这样一票,不是落井下石, 也是趁火打劫--请转告董亚宁先生,我记得他当年助我之恩,也记得这回董家和永昌有难没有拉我下水的情谊,但这回不是 我报答他的机会。因为他不开这样优厚的条件,我也预备撤诉了。

邬家本离开的时候看着他,微笑,说叶先生,山高水长,总有再见的一天,谢谢。

他总觉得邬家本最后句谢谢有些蹊跷......也许另有缘由。

他看着屹湘,想,一定是另有缘由。

还有怎样的恩怨纠葛,他想象不出,也跟他没有关系。

他只希望屹湘不为之所困......

"这回其实没帮上忙。早知道,我也不用拐这个弯过来一趟。"叶崇磬说。

屹湘握在一起的手,紧了几分。

"是亚宁托我的。他说的,托别人他也不放心。再说我行动比较方便,还有崇碧的关系。"叶崇磬看着屹湘。

董亚宁的托付固然是一反面,但是没有亚宁的托付呢?

他要做的也是一样的。

屹湘没有抬眼看他。

她握在一处的双手,忽然张开。

细细的手腕子,仿佛不堪承受这突然的张力......

叶崇磬说:"亚宁事情原本很快的。他的意思,不接受缓刑。不过具体的,还要看将来法院怎么判。"

"不接受判缓?"屹湘问。

"说还是进去蹲几天来的痛快。"叶崇磬复述董亚宁的原话。

屹湘险些要笑了。

像是董亚宁能说出来的话。

他那样的人,让他被这样那样的拘着,会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可是董亚宁,这个时候,你竟然还这么会开玩笑,好像所有一切仍然在你掌握之中......她同叶崇磬对视着,在默默的相视 中,两人同时叹息。

屹湘站起来,慢慢的走到湖边,扶着围栏。

过了好久,叶崇磬站到她身边。

"他受不了的。"她轻声说。

并不是说他受不了那环境。

没有他承受不来的苦楚。

只是他,哪儿还有那样的身体?

也许,只是也许......他等不到判决执行的时候。

她抓着扶栏。

崇碧说不让她看新闻不让她上网,并不是怕她看到跟自己案件相关的报道。她知道她能经受的住任何对自己的质疑和打击。崇碧是不想她看到那些会令她难过的消息。

"住院了吗?"她问。

叶崇磬点点头,说:"准备手术了。"

她提着的气,等到这个消息。

看看叶崇磬,点头表示知道了。

"早前确诊之后,医生就已经把最坏的状况告诉他了。他不愿意手术,是因为手术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见得能解决所有问题,他想尝试非常规的治疗方法来治疗胰岛细胞瘤,但是很可惜,时间不够给他尝试......现在的医疗能提供给他的方案,就 只有手术。手术很复杂,结果也很难预料。但是他最后还是决定做了。"

他说过,董亚宁从未放弃。

他只是不想在未知的状况下,也许仅有的几个月,给屹湘和Allen也给身边的人留下更痛苦的回忆。

"他说多多对他来说,像梦一样。如果不能陪着他长大,那就不如让他记得,他最好的样子。他也可以当做只是做了一场美梦,醒过来,什么都留在梦里了。暂时他就只是多多的董亚宁。"叶崇磬说。

这些,屹湘应该全都领会。

他们两个,就是那样的,互相了解。会按照对方给自己划定的路线,走下去。

"参与手术的都是最好的医生。要尽快的手术,可是他的身体很多问题,得等各项指标恢复到相应水平。医生考虑下个月19号手术,给这些前期准备工作留下时间。他却说,不想在生日那天进手术室。"

屹湘只是听着,叶崇磬说了这么多,她不插一言。

叶崇磬沉默下来。

"我到时间该走了。"他说。

湖面上凉风习习而至,屹湘似被吹醒,转身对着他,说:"我送你出去。"

叶崇磬微笑着看她,这样振作的她,他乐于见到。

"这是我家,你用不用反而像主人?"他笑着说。

屹湘不语。

他不动,她也不动,只是注视着他。

他有点狼狈,仿佛是因为说错了话。

但其实不是的。

并不是不想让她走在身边。但是这样一段路,就算是再长,也终有走到尽头的一刻......于是只好依着她,让她送出来。

"忘了祝贺你。"屹湘说。

叶崇磬不在意的笑笑,说:"不值一提。"

屹湘看他,轻声说:"嗯,还会有更大的案子在等着呢,是么?"

这么大的事,竟也不值一提......那么她的一句谢谢,更加难以出口。

叶崇磬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当他站定,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的将手掌盖在她的额头上。

似乎回到了那么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又是他的眼睛里只有她,薄薄弱弱的女子,轻轻暖暖的柔风......而那日间在他臂弯间飞扬起额发的镶了金边的身影,起初也不曾认真想过,将会在他未来的日子里,留下怎样的印记......

"照顾好自己。"他说。

屹湘拉下他的手。

然后,她轻轻拥抱了他。
对他,她此时用任何的语言都显得无力和苍白。于是她决定,什么也不说。
她不是欠他"谢谢",而是"对不起"。
她知道。
.....
叶崇磬上了车,过了好久都一动不动的。
直到Sophie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说不用。
身子这才换了个姿势,顿时觉得手臂发麻,他甩了两下,手碰到搁板,有点疼。
他揉着手,从地上捡起那个掉在脚边的信封来。
信封上什么都没写,空白的。
他反复的看了看,放下。
他拨了个电话,等了好久,以为自己要听到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了,却一下子传来那个懒洋洋的声音。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十一)

好像心情正好的不得了,问他有什么事。
他听到电话里有回音,也有细微的声响,想要问他是不是在做检查,但是没有问,只是沉默片刻,说:"信我没有交给她。"
董亚宁也沉默片刻,笑起来,说好,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没给她也好。
"本来么......"他说。
"还有什么想说的,亲口跟她说。"叶崇磬温和沉稳的说,"对了,说好了的,你把那什么,上次截和的那幅字还给我。回头我让人跟你拿去......你少来,说好了的事儿,别娘娘们们儿的,我发现你最近德行越来越差了......"
他们开始说笑。
车子在纽约繁华的街道里穿行。
叶崇磬看着宛若水晶世界的城市,心里忽然变的空落落的。
他打起精神来。
"亚宁。"他说。
"咹?"董亚宁好像在跟身边的人说什么,精神有些不集中。
"You're fine."(你会没事的)他说完,按掉电话。
......
"喂?喂?!"董亚宁对着手机叫,没有回应了。拿开一看,已经断了。"欺负我英文不灵光嘛......You're fine......You're fine......"
他学着叶崇磬的强调。
嗓音沙哑而低沉,语调优美。
他吸了口凉气。
旁边的护士看他,他刚刚挂完了第一袋药水,护士来给他换药水袋。
"I'm fine."他微笑。对着戴了口罩只露出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的护士,笑的坦然而自在。
其实谁都看见他额头上滚下来的冷汗。
董亚宁歪下头,护士给他擦了下额头。
"谢谢。"他笑着,"今天给我用的药是不是过期了的?"
护士被董亚宁问的一愣,摇头。
董亚宁这样的病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
董亚宁对着护士眨眼。
看到护士那露出一点点的面颊都红了,他笑的很开心。

"董亚宁同志,别逗我们护士妹妹!再逗下回给你药水里加点儿东西。"病房门敲都没敲一下就被推开,护士长进来,对着董亚宁就说。

董亚宁大笑。

"快给我再加点儿,镇痛剂不够剂量了。"他说。

护士长撇了下嘴。

看看他疼的冷汗直冒,还倒驴不倒架的耍嘴皮子,说:"再加你就直接过去了。"

"今天没人来看我?"董亚宁往后一倒,懒洋洋的问。

护士长过来看看他床头的记录表,说:"还没有。你人缘变差了。"护士长板着脸,像在说冷笑话。见董亚宁笑的面部线条都有点扭曲了,不动声色的说:"再拽几句英文听听吧,我们就爱听你这调调。"

"给我一根烟抽。我可以背整幕莎士比亚剧。"董亚宁开玩笑的讨价还价。

"那归你主治医生管,他们允许我可以给你一条。"护士长说。

有人敲门,他转头看。

进来的是芳菲。

董亚宁看着芳菲一身深灰色的套装,等护士们都出去了,才说:"你还不用这么早准备素色衣服的。"

芳菲进来便坐在了他床边,装作没看到他疼的发白的脸。

"妈呢?她不过来我还惦记着了。"董亚宁问。

"跟爸在一起。"芳菲说。

董亚宁点头。 他住院,父亲没来看过他。

父亲拒绝接受这个事实,这让他始料未及。倒打电话过去,想跟父亲解释一下,电话两端父子俩开头结尾一共说了四句话,还都是他说的——"爸""您好吗""我没事""再见"......芳菲说到了这个时候才看出来其实父亲最疼的是他。他笑着说芳菲,我真不想考验咱爸对我的感情。

他不想考验任何人对他的感情。

不想知道谁最爱他......

还好除了父亲其他人的表现都很正常。起码在他面前表现的都正常极了,就好像他不过是一场重感冒,再严重一点也不过是割盲肠。

"姥爷感冒好一点了。"芳菲说。

"嗯。"

"爷爷说,你新给他买的T恤太难看了。"芳菲又说。

董亚宁嗤的一声笑出来。

芳菲揉了揉他的耳垂,仍然不看他的眼。

"她人怎么样了?"他问。芳菲看起来脸色不好。

滕美杏在同在这家医院的肿瘤科病房。他之前就知道。

"今天早上没的。"芳菲说。

滕洛尔陪在她母亲身边。滕美杏病情恶化的突然,入院时才告诉洛尔实情。那时候,洛尔也不过刚刚知道亚宁的状况。隔着电话洛尔大哭,说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要他们俩死......芳菲我无心的,我以前骂他都是胡说八道的......芳菲我不要他 死......

她拿着电话一滴眼泪都没掉。好像洛尔哭的是别人。

挂了电话好久才返神,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

但是当她站在哥哥病房门外,听他笑着逗小护士、听他被教训也还在笑,她觉得他都没放弃,她们这是在难受什么呢?管他还有一年、一个月还是一天,那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亚宁示意芳菲去关窗。

窗子开着,进来的风不知道怎么那么大,让他觉得不舒服。

"那丫头呢?"他又问。

芳菲走过去。窗子关好了,她没即刻转回身来,望着窗外,说:"......让我别把这事儿告诉你,怕你烦。也不让我去。说不方便。跟我说有事情会打电话的,在电话里说就好......还说对不起,给咱添麻烦了。"

"安排好人手帮忙。"董亚宁阴沉着脸。

"我有数。"芳菲把窗纱也拉上。

"别让......"董亚宁扬了下手。

"你觉得现在妈还顾得上理会这些?"芳菲问。

窗子关上了,她立时觉得憋闷异常。

董亚宁拍了拍床沿。

芳菲过来坐下。

"那什么,你悄悄提醒妈,别费劲给我炖那些了,太难吃了。"董亚宁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伸舌尖出来给芳菲看,"一圈儿小泡,肯定是补大发了。"

芳菲点头。

"那什么,等我手术完了之后,爱怎么给我补,就怎么给我补。我一定长成一二百斤的大胖子。回头牵出去遛遛,人一会儿说咱家伙食好。"他搭着芳菲的肩膀。

芳菲又点头。

哥哥身上有很重的药水味。

她以前从来没有真的想到,有一天哥哥会是这个味道的......从前他也生病、从前他也住院,可是她从不觉得哥哥是这个味道。

他是男人,烟酒不离手,不喜欢香料,不爱碰脂粉......他简直是个满身枪硝的悍匪。太阳光照的久一会儿,都会像二踢脚一样爆开,响亮的、干脆的。

她看着病房里的东西。

洁净、整齐、简单。

没有多余的,床头柜上曾经有一个水晶花瓶是她第一次探视的时候带来的,第二天却不见了。

哥哥说不小心碰到。

护士悄悄告诉她,是哥哥摔的。粉碎。

护士和警察都以为他要做什么傻事,他还笑着跟他们开玩笑,说要做啥事儿还等现在啊,不会的。永远不会。

从前他人前发脾气,如今他不。他只在忍不了的时候,跟自己过不去......他不要人看到那样的他。

芳菲咬紧了牙关,说:"哥,我下个月去北美出差哎......顺道去看看多多。"

"嗯。"董亚宁答应。

"有什么东西要带吗?"芳菲问。

"没有。"董亚宁微笑。

他看看妹妹——衣裙很合身。她最近也瘦了不少,衣服还这么合身,显然是刚刚置办的。

董亚宁笑笑,称赞:"挺好看。还有心思买衣服,真不错。"

芳菲一把捏住他扎针的地方。

"唉哟!"董亚宁夸张的叫。

"要什么生日礼物,说。"芳菲温暖的手,轻柔的给亚宁按摩着胳膊。

胳膊真凉。摸摸他鼓鼓的胸肌处,也凉。

她没敢摸哥哥的脸。

怕一抬头看见他的眼。

"妈昨天也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董亚宁说,"你们能不能别这么混啊,花点儿心思准备礼物能怎么样啊,还让人家自己说。"

"你这不废话吗。好意思的,哪回送你东西你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们又不是你DNA里的脱氧核糖核酸,谁摸得清你九曲十八弯的肠子。"芳菲皱眉,"那妈问你,你怎么说的?"

董亚宁嘿嘿一笑。

"怎么说的?"芳菲看了下表。探视时间有限制的,她不能总呆在这里。

董亚宁说:"能不能再生我一回?"

芳菲的手正按在他的小臂处,停在那儿,半晌不动。

忽然间放开他的手臂,转身就往外走,抓了手袋,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喂,明儿别忘了给我带四季斋的白粥......菲菲!"董亚宁叫道,"你听见没?"

门咣的一声合上。

走廊里传回来的是凌乱细碎的脚步声。

董亚宁深深的吸着气,看着自己的手臂。疼痛让他肌肉开始痉挛。

他在床上翻了下身。

身体里的水分在不断的往外渗,他把脸埋在枕头里。

汗水被干松的枕巾吸走,他动一下,又冒出来。

他听到鸟叫声,很近。

窗台上落了一只小麻雀,跳着,叫。 他闭上眼睛。

小麻雀还在叫,似乎是在呼唤同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它是叫不来同伴的了。

他躺在那里,等着镇痛剂发挥点功效,好让他睡一觉。

他已经有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恍惚间鸟叫声是消失了,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额头。

他没有去抓那只手,也许一抓,这温暖的让他觉得疼痛都在消失的抚摸,会跟那鸟叫声一样,转瞬即逝......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十二)

屹湘天还没有亮就起床准备早点了。

Allen今天开学。

农场的清晨来的早,鸟鸣声、奶牛哞哞叫声、马儿欢快的嘶鸣......在某一刻忽然的蜂拥而至。

她将土司放进土司炉里,抬眼看看窗外,隔着果实累累的苹果树,能看到Allen的那匹小马在马圈里跑动。

山间凉风习习,竟然很有些秋意了。

屹湘抚了抚手臂。

"早啊,湘湘。"邱亚拉进来。

"姑姑早。"屹湘等姑姑坐下来,递给她一杯咖啡。

"我听到你起床了。心想有你在就是好,我可以睡会儿懒觉。"邱亚拉笑着。深吸一口气,咖啡香气进入鼻腔,顿时有种醒脑的功效。

"只准闻香,不准动。"屹湘提醒姑姑。

邱亚拉捧着咖啡杯,笑道:"真不能跟你一起过日子,低咖啡因的让我喝一点有那么难?"

多士炉"叮"的一下,面包片儿跳出来。

屹湘拿着夹子将面包放到盘子里,回头看一眼墙上的钟表,说:"多多怎么还不下来。"

Allen生活极有规律,每天都安排的满满的,该做什么事很少拖延。

"早着呢,等他一会儿。"邱亚拉说着,一笑,"难道你以前就那么爱上学啊?"

"哦,我的确是很爱上学的。"屹湘坐下来。天气炎热的时候,咖啡的香味有些过于浓郁,在这样清凉的早晨,却让人开始贪恋温暖。她摸了摸咖啡杯。

"是啊,那也不知道是谁,第一天上学就逃课,跑的不见影子,想回家还迷了路?"

屹湘笑。

"谁想不出来你能跑哪儿去。潇潇说湘湘身上没钱坐不了车,就她那小短腿儿,跑不了很远。学校附近派出所里一定找得到。还真是那样,你爸爸电话还没查到,已经被经常送上门了。你开始上学的经历,够写本《逃学记》的了。"邱亚拉乐不可支。

"您怎么能记的这么清楚。"屹湘笑着。

"外公从前可是很喜欢讲你的笑话。"邱亚拉摇头。

"从那时候起外公就经常问,湘湘有没有零用钱。妈妈说,外公觉得,保证我以后逃学有钱坐车回家是很必要的。"屹湘托着腮,笑。怎么开始循规蹈矩的上学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后来还被叫做"积极分母"......她瞅着咖啡杯里的泡沫。泡沫在一点点的消失。

"湘湘?"邱亚拉见屹湘出了神,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叫她。

"嗯?"屹湘坐直了。

"咖啡要凉了。"邱亚拉示意她。

"哦......多多还没下来。"屹湘啜口咖啡,"等下我送他上学。"

邱亚拉唔"了一声,说:"你认得路吗?以前上学都是我送,放学时候如果我没时间,Abby会去接他。"

"可以的。我想送他上学、再接他放学。"屹湘说着,看看姑姑。

"你确定?放学可以坐校车一段,不用特意去学校接。别当他小孩。他不高兴的。"邱亚拉微笑。

"明明就是小孩。"屹湘说。

住在一起才知道,姑姑说Allen难对付不是假话。

生活习惯的不同,导致她跟Allen摩擦不断。

这几天尤其严重。不知道怎么回事,Allen就会跟她闹小脾气。

"头疼。"她敲着额头。

"以为孩子是那么好带的么。慢慢来。"邱亚拉听到Allen在叫她,应了一声。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阵,穿着校服的Allen跑下来,站在厨房门外叫道:"Mummy,我鞋子呢?我今天要穿那双鞋子去上学。"

"不是给你放在床边了吗?"屹湘说。Allen脚上穿了一对粉蓝色的海豚拖鞋,看上去很可爱。可是他嘟着嘴巴,一脸的不高兴呢。

"不是那双。你搞错了啦。"Allen说着,指着自己的衣服,"颜色不对。"

"知道啦!你先上去,我马上来。"邱亚拉把咖啡杯放下,对Allen挥挥手。见Allen小身子一扭先走了,悄声对屹湘说:"这矫情劲儿,讲究的要命......别皱眉了,他穿衣服出错,你脸没地儿搁了。"

屹湘笑笑,跟着去Allen房间。到了门口站下,没进去。

Allen房间里窗明几净、井井有条,轻易不许人进来,更别提乱动了。只是他那些衣服鞋帽,会不会......太多了点。

幸亏她是专门跟衣服打交道的,不然会不会一下子被弄懵也很难说。

她看着Allen,如此细致的男孩儿......

"让我看看......"邱亚拉打开Allen的鞋柜,另找了一双鞋子出来,Allen还是说不是。

屹湘倚着门框,跟姑姑交换了个眼神。

邱亚拉抱着手臂,问:"邱多多,你是不是不想去上学,故意跟我找麻烦?"

Allen不说话。

邱亚拉将手边最近的那一双黑色的皮鞋拿出来递给Allen,说:"就这个。不要找理由。赶紧换好出来吃饭。给你五分钟!"

Allen接过去,一转身坐到沙发上,甩了拖鞋,脚一蹬就要穿。

光着脚丫。

"袜子。"屹湘提醒他。还是不爱穿袜子。尽管她看着那漂亮的小脚丫,会觉得,别说袜子,就算是他不爱穿鞋子,也该由着他去,可是规则就是规则。

Allen似乎是有些无奈的瞅着袜子。

"我讨厌校服。"他说。

邱亚拉板着脸,眼睛里却全是笑,说:"你可以快点毕业。"

Allen咕哝了一句。

"我们等你吃早饭。等下Vanessa送你上学。"邱亚拉说完推着屹湘出去,回头看看Allen正在对付他的新袜子,笑道:"第一天上学会这样啦......而且他还有点起床气。奇怪这小孩这么小年纪,就会有起床气。"

屹湘笑出来。

起床气......她点头。

回到厨房里,她见姑姑仔细的查看过Allen的餐盘,把面包给他重新加热。

她忽然就觉得心里酸痛,"姑姑......"

邱亚拉头都没抬的说:"要说谢谢就省了吧。你老老实实的对你妈妈我大嫂好好的就算孝敬我了——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最近是每天一个电话的***扰我,好烦人的。好像是我抢她女儿似的。奇怪了,她最近很闲散吗?不是事儿特别多么?以前你在外面念书工作的,也没见她是这样吧。"

"也这样的。"屹湘微笑,"每天一通电话没有的话,也是隔天一通。她没时间也会嘱咐高阿姨,通了电话让她说句话。"

其实就是三句话不离吃饭睡觉添减衣服。

那些不能给她打电话的日子,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排遣对她的牵挂的......

"她那满头的白头发就是那么折腾出来的。崇碧快点儿生孩子吧,让两个屎孩子去分散她注意力。"邱亚拉说着,才想起来,"Anna是不是说过今天下午过来?"

"嗯,说晚上要在这里一起吃饭的。"屹湘回答。姑姑手术之后,恢复的不错,可是记忆力明显的下降了。经常会转身便忘了刚刚在做的事、说的话。

"她还真是不嫌辛苦。我看她搬过来跟我们住的心思都有了。看多多的样子,像多多是起司蛋糕。"邱亚拉笑着说。

汪瓷生从纽约来波士顿,距离不近。看起来是乐此不疲。

"昨天第一次开庭,好像结果还不错。"屹湘说。官司打的顺利。虽然刚刚开始,她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邱亚拉摇了下头,看着屹湘,说:"她,这些年过的,电影似的。酸甜苦辣、跌宕起伏、高·潮迭起,也到了享受下的时候了。"

屹湘看着桌子上的台布。

美式的拼花图案,很温暖的花色。

"她有没有跟你说,让你去给秦天扫墓?"邱亚拉问。

屹湘摇头。

投在台布上的阳光更亮了些。

"她倒是跟我提了下。说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让我陪你走一趟。"邱亚拉目光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她伸手按了下侄女的肩膀,说:"其实她没有什么对不起秦天的。你,就是她对他的感情一生忠贞的最佳注解......至于你,如果你需要我陪你去,我就去。不过我想,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陪你,站在你亲生父亲的面前。"

邱亚拉又重重的按了按屹湘的肩膀。

屹湘点头。

此时Allen悄悄的进的餐厅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屹湘将他的那一盘食物摆到他面前,彼此都不动声色。

Allen只顾低头吃。

屹湘看着Allen,小脸儿鼓鼓的,喝了一大杯牛奶,奶沫糊在上唇边,看上去滑稽。

她拿了餐巾去给Allen擦嘴巴,Allen扭过脸来,朝邱亚拉嘟嘴巴。

邱亚拉笑笑,伸手胡乱的抹着Allen的小脸儿。闹够了,给他擦干净,捏着他的脸蛋儿,说:"打今儿起,又要懒驴上磨了......快去吧,开心一点儿。跟你那些什么小美女小帅哥的宝贝同学们混去吧。还有,记得问老师好。"

"啰嗦。"Allen背起书包来,接过屹湘递给他的水杯,低着头就往外走。

屹湘先开了门出去。

Allen跟着屹湘身后,上车跟屹湘往农场外面去,邱亚拉站在屋檐下看他们离开。

Allen趴在车窗上,对着邱亚拉挥手。

屹湘看他——只管趴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看着远去的房屋、Mummy、果树、他的小马......反而更增添了些惆怅?

惆怅。她看着Allen的背影,竟然会觉得他惆怅......不知道现在起床气是不是完全没有了。

他到底在气什么?

Allen忽然转回头来,看着屹湘。

屹湘觉得Allen是有话说。

他忽然变的严肃。

看了她一会儿,Allen说:"安全带没系好。"

屹湘这才发现,忙说:"呀,对不起。"

Allen耸耸肩,不说话了。

一路上,也都不说。

屹湘却觉得有些紧张,车总不自觉的被她开的速度快起来,一发现,又忙降速。

终于到了Allen的学校附近,她已经一身的汗。

他们还是来的晚了些,只好将车子停的稍远。

屹湘望着前面成排的车子,学校门口跟孩子吻别的父母们......她转过脸去,Allen正抱着小书包看她呢,她有些窘。

"那个,放学我还在这里等你......我送你进去?"她问。

Allen抿着唇。

"好吧那我不进去,我在这儿看着你......"她说。

Allen那对像极了她的眼睛专注的看着她,看到她心慌。

"你会每天都送我上学?"Allen问。

"多多......"

"你是不是要走了?"Allen又问。

屹湘愣住。

"我看到你收拾东西。"Allen说,"你说的,以后都跟我们在一起......讨厌你。"

他说着就去开车门往下跳。

屹湘这才缓过神来,急忙追上去。
Allen跑的很急,书包甩在身后,不停的撞着他的上身,屹湘先拽住了书包,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多多!"她叫,"你听我说......"
Allen紧紧抿着唇。
"我还没准备好,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她真正的心慌气短,不知道该怎么跟Allen解释,她使劲的吸着气,就觉得眼泪要往外涌了。她说:"是我说的,以后我们都要在一起,不分开......多多,我没说假话。"
"骗人!你就是要走了。"Allen说。
"......我......多多我......能请一阵子假吗?"她看着Allen,"不会很久,真的。"
她是想忍住不要在Allen面前掉眼泪的。
她以为自己是忍住了,但事实上并没有,眼泪在不停的往下落,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
她也顾不得去擦,就想看着这个孩子,无论怎么艰难都要面对他。
她再也不会逃避......伤害他,她再不能。
"多多,我......"她开口。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 (十三)

心跳都缓下来了,因为这忽然而至的沉重压力。
她握着Allen的手臂,说:"对不起。我就是......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不会很久,真的,多多,不会......"
她就是很想找一个理由,能立即说出口的理由,来代替那个事实,告诉Allen她为什么必须走......
一只小手覆在她眼睛处。
她僵住了。
然后,是另一只。
她眼前暗了。
"你又有麻烦了是么?"Allen问。手背蹭着她的脸。"你怎么老是有麻烦。"
屹湘点头。
眼泪往外涌的更厉害。
她没有办法去拉住这两只小手,也说不出话来。
"Vanessa......"Allen开口。
"......"她只有不停的吸气。
"我知道你是谁。"Allen的小手,一边一只,又按住了屹湘的眼睛。
像是按着两眼清泉。
而这两眼清泉在不停的喷涌着咸咸的泉水。

"我有Mummy,我很好,你不用在我身边也没关系。"Allen搂住屹湘的颈子。

有好久,他们就这样拥抱着。

"Vanessa,我得进去了......你能别哭了吗?"Allen问。他轻轻把手挪开,拍屹湘的背,"好了,好了。你不要动不动就哭,我不喜欢看你哭......很丑。"

可能中文已经不够他表达,他开始换英文讲。

屹湘点头。哭的更凶了。

Allen看着她,说:"早知道就不说了,人家会以为我欺负你。好了,你走吧。"

屹湘摇头。

"回去开车要小心。"Allen给屹湘擦着眼泪。

"......好。"好不容易的,她说出一个字。

Allen看了她一会儿,倒退着走了几步,摆摆手,指着脚尖,说:"放学的时候,在这儿见。"

屹湘点头。

下巴上的泪吧嗒吧嗒往下滴。

Allen的身影又模糊了......他走到校门口了,要进去了。

她站起来,这样他的小身影才不会被那些比他更高大的孩子遮住。

他怎么那么弱小,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Vanessa!"Allen忽然回头。

屹湘举手。一顿,挥了下,好让他看到她。

虽然她知道他找的位置是准确的,可还是担心自己不够分量。

"我爱你!"Allen撒腿就跑,很快就跑的不见了踪影。

"我也爱你!"屹湘对着Allen消失的方向,大声喊。

***********

"我昨晚做了个挺奇怪的梦。"董亚宁盯着天花板,低声说。

似乎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闻到浓浓淡淡的青草香,像得到了某种指引,他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往前走......当他站下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所小木屋前。屋子里亮着灯,明明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从窗子看进去却看不到人。他去敲那木屋的门,怎么敲都敲不开......

"一着急就醒了。啊,原来是个梦。"他说着,微微的笑了下。

看一眼时间,才凌晨两点半。

离天亮十万八千里。

而且开始下雨。

今天要动手术,昨晚没让任何人陪床。

他想一个人。

结果就做了那么一个梦。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等会儿我翻翻《周公解梦》,看有什么说法没有。"叶崇磬正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手长脚长的他,腿必须搭在脚凳上。

董亚宁翻身,从床尾伸脚踹了他一下,说:"喂,你到底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来气我的?"

叶崇磬看他一眼,说:"我可是连续两个通宵都在加班,还第一个来陪你等着进手术室。这都不够意思?"

"这么玩儿命工作,小心。"董亚宁笑嘻嘻的。

雨下了一宿,还没有停的意思。叶崇磬进门来,从头到脚都有种湿乎乎的感觉,尽管身上的衣服半点儿雨水都没沾。

他有阵子没见叶崇磬了,只听消息都替他累,可看到他神采奕奕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忽然觉得有些气馁,一肚子气没处撒似的。偏偏叶崇磬好脾气的很,坐在那儿,不发话,凭他撒气。

"知道。"叶崇磬说着,十指相斗,看着董亚宁。

"别不放心上。"董亚宁说着,活动了下脖子。

叶崇磬想想,从外衣口袋里将一个信封拿出来,展开,放在董亚宁枕头边,拍了下,推进枕下。

董亚宁呼了一口气。

两人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还有谁会来?"叶崇磬问。

"芳菲吧。其他人一概不准来。本来芳菲我都不打算批准的。"董亚宁说着,对叶崇磬笑笑,"你也回吧,这手术说不准多长时间。你可不止是一寸光阴一寸金。"

叶崇磬说:"有事他们会找我的。"

预料到董亚宁是这个回答。

这么想孤单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场硬仗吗?

怎么可以这样。

董亚宁撇了下嘴,似笑非笑的说:"瞅着这做派,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了。"

"咱们奔来奔去,不就奔的这么一天,随时可以做甩手掌柜的?"叶崇磬笑笑。他以一个无比放松的姿势,坐在那沙发上,背着光,脸上也笑微微的,"过段时间,我想办法带旺财进来看你。"

"顺道把毛球也带来吧。又长大了吧?"董亚宁笑着问。

他轻轻的嘶嘶吸气。

有点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早就收到了指令,不用再费力抵抗癌细胞,竟然各处的疼痛都轻了些似的。

让他有精神任意活动下,有精神说笑,有精神关心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喂,昨天听金戈说你这回去香港,被相亲啊。"他笑嘻嘻的。

"是有这么回事。"叶崇磬一本正经的说,"不过他怎么不说另一半?"

"还真有下文?"董亚宁问。

"有啊,人家说......"叶崇磬停了停,似乎是要拿捏住分寸,才继续往下说:"滚犊子吧叶崇磬,只有他公司开发的超级机器人雅美才配得上他。"

董亚宁愣了一会儿,突然大笑。

手捂在胃部。

"喂,你别笑的进不了手术室。"叶崇磬说。

"还滚犊子?"董亚宁根本止不住笑,"你干什么了,人连这个都说出来了?"

"大概问题就是在于,什么都没干。"叶崇磬微笑。

董亚宁笑着伸拳头出去,叶崇磬伸拳碰了一下,两人笑的像是串通起来做坏事的少年......

护士敲门进来。

叶崇磬看着笑到发抖的董亚宁,对护士说:"给他一针吧,幸灾乐祸的,面目可憎。我出去一下。"

他不理董亚宁问他那女子到底是谁,关上房门,站在外面等着。

屋里有说话声,也有轻声的笑......他想抽支烟。

看了楼梯间半晌,还是忍住没有往那个方向走。

过了一会儿,芳菲跟主治医生等人一起来了,看到他在,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他微笑,请他们进去。

芳菲一双眼睛熬的通红,进门看见她哥哥先就笑了。

病房门大敞着,他站在外面。

听那些医生的话,知道其中一位是今天的主刀医生。

他见这位医生年纪也不轻了,倒觉得心里踏实一点。

董亚宁坐在病床上,始终面带微笑,话不多。刚刚大笑的模样只剩下一点点面上的余韵。

他瞅着亚宁端着的样子反而想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来亚宁每次和他打赌的时候,算计他成功之后那种坏笑......

等芳菲送医生们出去,叶崇磬带上门,董亚宁才缓了口气,小声说:"小命儿交待人手里的感觉很不好。"他瞅了眼站在一边忙着的小护士,笑着问:"是不是呀,小妹?"

叶崇磬笑骂他一句。

护士们要离开,说等下会有人来负责送他进手术室做准备。竟红着眼睛跟他说加油。

董亚宁笑着挥手。

等她们都走了,他才摸摸脸,说:"我今天像不像个大阿福?"

叶崇磬站在他对面,看着他,说:"休息下吧。"

"好。"董亚宁难得听话的躺下来,闭上眼睛。

真累。

他调整着呼吸。控制自己控制的太狠了,此时心跳和呼吸都不太正常。

"老叶。"他过了好久才觉得自己缓过一点力气。

"说。"叶崇磬扶着床尾。冰凉的床架,快给他握到滚烫了。

"谢谢。"董亚宁说着。

"滚。"叶崇磬说。

董亚宁微笑。

要说么,叶崇磬说脏话的时候,真TM性感......他笑的嘴角不断的抽搐。

但是他不打算对叶崇磬说这个。

"亚宁?"叶崇磬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是芳菲吧,她今天穿的鞋子,应该是特意选的,走起来极轻,但她走到距离门口越近的位置,脚步越犹豫......

"干嘛?"董亚宁问。

"你梦到的不是小木屋吧?"叶崇磬问。

董亚宁闭着眼睛,回想:好像......确实不是。

十八世纪中叶的砖石结构房子。

他绕着那房子转,转了好久才转到阴面,发现墙底一块石头上雕刻的建造年代:建于1742年。

外观上并不起眼的一所房子,在小镇上规模只能勉强算中等,花园比起镇上其他的房子甚至更小一些,也不够精致。因为房主年纪大了,没有精神打理花园,只好任其自由生长。但听说从前每到夏季,花园里会有满园的红玫瑰......他没有遇到过那样的好时光。但曾经看到的,草丛里的小花朵,也足够美好。而那阁楼里的黄昏,甜蜜而缠绵的拥吻,是比任何美好都更美好的记忆......

门锁轻轻的咔哒一声响。

他叹了口气,说:"在你面前,我没有任何秘密。"

他没有听到叶崇磬回话。

也许是离开了。

他却还是不愿意睁开眼。

雨下的有点大了。大的让他心尖儿有点发颤。

在风雨频仍的季节里,他也太容易想起那场暴风雨了,也太容易后悔了,后悔没有在最后,说那句话。没有说,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太想了,反而说不出口。而以后,会不会再有机会呢......

"董亚宁。"

声音很轻,很轻。却足以让他惊醒。

他睁睛。

"董亚宁。"又一声。

他想坐起来,并且真的坐起来了。

病房里没有别人,只有墙上的那台电视机开着,画面清晰。

他盯着那荧屏,和荧屏里的人及背景......怎么那边也在下雨吗?

他已经有很久不曾随时问李晋,问伦敦今天天气如何。

可是现在,伦敦也在下雨吗?是不是也在下雨?

"......下雨了。"她说。

不用她说他也知道,她的发丝都被雨打湿了,画面里的声音,除了她的,最响的就是雨点打在伞布上的声音。

"不好意思,没有提前和你打招呼,就来这儿了......芳菲说李晋能找到这儿的钥匙,可是李晋不肯这么干,说没你的话他绝对不会参与的......不过还好他帮我联系布莱尔太太,也还好布莱尔太太仍然记得我。"她转了下身。

这样他就能看到她身后那整片的草地。

花园里碧草茵茵,那白色的小花,像獐牙菜开出的花星星点点。

她说过的,这种花色好看极了,以后要用它设计童装;他说好啊,我们生个女儿,就穿这样小碎花的裙子......那想象中的女儿。

他想要关掉这画面,不想看见。他浑身都在疼。

可他找不到遥控器。

"该死的。"他大声。

身上疼的厉害......该死的怎么会这么厉害。

他下床,到电视机前去,准备手动关掉。

恰在此时她转回身来,微笑着对镜头——她整张面孔在黑色的伞下都明净的很,没有阴影能遮掉她的柔美微笑。

"董亚宁,你问我,霍克斯海德,我还愿不愿意来?现在,我在这里。我告诉你,我在这里,在霍克斯海德。"她的呼吸声清晰的传送到他耳中。

"该死的,邱湘湘......"他额上滚滚的落着汗珠。不由自主的倒退,坐在病床边。

"你是不是在骂我?"她忽然凑近了镜头。

那对大眼睛,好像近在他面前。

他一动不动。

那么,她身上带着雨后青草香的味道也就在他面前了。

"你要的答案,我给你了。"她说。

他揉着额头。

"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她说完,却不着急问。

她走进了房子里。

穿过幽暗的走廊,上楼梯。

噔噔噔的,不紧不慢。

他看到了厨房,看到了布莱尔太太,听到布莱尔太太称呼她Mr.Dong,看到客厅里新换的沙发巾,看到胡桃木色的楼梯......一定是刚用核桃油保养过,这么暗的光线,都泛着柔亮的光......她经过第一间房间,没有停下,只是细细的手指点了一下门上的铜锁——轻轻的一点,仿佛点开了人的心扉,心扉内藏着的,是满床的玫瑰花瓣、温柔的烛光......转着弯再上楼梯,向上......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有一点点重,大概是走的有些累了。

他闭了闭眼睛。

终于,听到她"嗯"了一声,她站下了,推开了阁楼的窗子。

仿佛有一股清新湿润的风吹了进来。

她坐到窗台上。

镜头有点歪,却正对着她的侧脸。

"董亚宁,你敢不敢,把你的下半辈子,交给我?"她摆正镜头。

镜头这样迅速的调转,让董亚宁忽然头晕目眩。

他的手胡乱的摸着,摸到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我等你。"她说。

他在眩晕中仍然盯着荧屏上她的脸、她的眼、她眼中坚定的目光......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让他舍不下,这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知道。

该死的这个女人就是知道。

屏幕忽然变成耀眼的蓝。

董亚宁按在呼叫铃上的手,终于使劲的按下去......

后来他躺在那里被送去手术室的路上,一路看到的都是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从病房的,到走廊上,移动迅速......还看到了好些面孔。

那些被禁止出现在这里的人:爸爸、妈妈、菲菲、金戈、老叶......没有了,就这几位吧。

手术室里有点冷,麻醉医师问他紧张不紧张。

他斜了麻醉医师一眼,问要是紧张他有什么办法。

麻醉医师说,可以给你放点音乐,在我给你用药之后、主刀医生进来之前。

他说好吧。
生病以后他变的随和了,真的。也没忘了说谢谢。
麻醉医师一边让护士放音乐,一边跟他说:"今早上起来上班,先送我儿子去幼儿园。我你知道那小子跟我说什么吗,他说爸爸,我们班有个胖大胖大的男生老欺负我,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想教他还手,可是又怕回头他被揍的更狠。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样,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开始了啊......"麻醉医生将面罩放在他的口鼻处,微笑着,"记得啊,醒了告诉我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他眨着眼。
医生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好像有人说医生人家病历上写着未婚呢。
他就想说,未婚就不懂当爸了?没道理么......
眼前忽然的亮如白昼。
在雪白的光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朝他走来......
他没来得及说那些话,也没来得及对那小家伙笑一笑,白昼就变成了黑夜。
他心里是清楚的,这黑夜会很漫长,但愿他能顺利醒来......
......
浑身的肌肉都酸痛无力,手指头上夹着的那是什么,让他想甩都甩不开。
嗡嗡响的那些东西,就像绿头大苍蝇似的。可惜他不能把它们都拍死......那个小家伙是不是背上插着翅膀?
他分明记得自己看到翅膀了。
可是小家伙的脸好看的就跟Allen似的,简直一模一样......他得是有多想Allen啊,幻觉里,天使都长着Allen的面孔。
麻/醉/药效过去了吧,镇痛剂也该用了吗,此时疼痛感行走的路线清楚的告诉他,身体都是哪部分被动过。
想到麻/醉/药,他脑子又清醒了几分。
他睁开了眼。
好像真的只是睡了一觉。
仍然是他先前住的病房,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连外面的雨都没有停。
他盯着正对着床的那台电视机......黑乎乎的,曾经有过的画面,似乎也是幻觉。
跟幻觉里的天使似的。
医生没有,护士也没有,他害怕的会围绕在他床边等他醒来之后又哭又笑的妈妈妹妹也没有......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不是不失落的。
嘴巴有点干。
想喝水,可是动不了。
不是该有人来照顾他吗?
不陪着他就算了,连水都没有人给他......
他合上眼帘。还是困。
听到有人走进来,那脚步......他的心一顿。
一阵衣袖拂起的轻风来到他面上,随后,湿润的棉花棒在他唇上轻柔的按着,留下一层水,慢慢的滋进嘴巴。
他舔了一下唇。
经过他下巴处的轻风停下了,片刻,有一朵呼吸却近了。
"醒了吗?"轻轻的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柔而温暖。
他不动。
于是更加柔而温暖的亲吻印在他唇上......
"现在可以睁眼了,阿笨。"她低低的说。
他慢慢的睁开眼。
从未这么慢的睁开眼,只因从未这么担心过这又是梦境。
他仍有些混沌的意识告诉他,就算这是梦他也认了,因为眼前的女人是如此的真实,真实的俯身望着他,甚至他只要力气够、稍稍抬起下巴,就能碰触到她柔润的唇......灯光下她的发丝也美极了,闪着金光。
可是都不如她的眼睛美。
"我是真的。"屹湘微笑。
"你骗我。"亚宁说。
她说的,在霍克斯海德等他......等他的回答。
她轻轻的抚摸着他的面颊,很轻很轻的,她说:"最后一次骗你,我发誓。"
她在床边坐下来,将他的手握住。
他看着她。
真好,她没有哭。
"湘湘,"他每说一个字,都很慢很轻,"抽屉里有一样东西,帮我拿出来好吗?"
她转身去拿,并没有松开他的手。
这样很好,他很满意。
就像有生之年,她不会再松开他的手。
抽屉拉开了,她好一会儿没有动。
"湘湘?"他叫她。
她将皮绳系着的一枚戒指放到他手心里,连同自己的手,握在一起。
"我敢。"他说。
她握住他的那只手,越来越紧。
然后她起身,深吻他......
"我爱你,湘湘。"董亚宁在重新陷入黑暗之前,一字一句的说。
湘湘,我爱你。
假如生命能够再来一次,我依然选择爱你。


完结

---------------全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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