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一)
叶崇磬让人把联珠瓶和碧玉镇纸送到祖母那里去,回了房换礼服。今天晚上是恒泰创建百年的纪念酒会,一定要出席的。祖母也是因为这个,推迟了南下的时间。
他对着镜子仔细的打着领结。程序繁琐,还得一丝不苟。打了两遍,都觉得不满意,他抽了下来,将领带一扔,拿了支烟,靠在窗台边。
外面黑黢黢的,他只是望着,一支烟点上,半晌都才抽一口,听见外面远远的有女子的说笑声,想一想,应该是崇碧到了。只一会儿,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随后门便被敲响。
他掐了烟,说:"进来。刻"
叶崇碧开门只见哥哥立在那里,领带礼服都丢在一边,便笑着说:"都多会儿了,亲爱的哥哥,您这儿还稳坐钓鱼台呢?"她说笑着过来,手臂搭在叶崇磬肩上,歪着脸看他,不禁怔了一下,"哟,怎么着?"
她笑笑的。心知哥哥一向是不喜欢这些应酬。最近连续的庆祝活动,他早已心生不耐,能推便推。反正业务繁忙,要推总找得出合理的理由来的。
叶崇磬见妹妹一身随意的打扮,问:"你不去?"
"懒怠动。"崇碧笑着说。叶崇磬转身抽了领带过来,对着镜子重新打起了领结。配合他今晚的礼服,打的是温莎结。崇碧看着,问:"你吧,就是要命的念旧、要命的固执,多少年就穿这一家的衣服,换一换不行啊——还打这么复杂的领结。"
叶崇磬这一回很快便打好了领结。他细细的整理着,说:"换?换的不好不如保持现状。"
"说到投资你就胆大心细,大的都敢试,这些小事为什么不?"崇碧过来,仔细的端详着崇磬,说:"我看亚宁一直穿LW,就很好。说到这个,湘湘的品味当真是不错。可惜最近她的心思用不到工作上。"说着便轻声的叹了口气噱。
叶崇磬回了下身,拿起礼服上装来,穿起来。
崇碧见他表情严肃,笑着说:"今天可不能丧着脸去,回头又招爷爷说你......不过也不一定,奶奶在,爷爷无论如何会给她面子,该说你的也不说了。不然就你前儿那活动说给取消就给取消了,老太上不揭你的皮也得狠狠训斥一顿。"
叶崇磬眉头一皱,看看崇碧,说:"那些华而不实的烧钱活动。"他没说下去,脸色却有些阴沉。
崇碧了解他的心思,就说:"大伯任内最后一件大事,你就让着些吧。以后你说了算的日子长着呢。"她低声,嘀嘀咕咕的。
叶崇磬被妹子逗的微微一笑,说:"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话。我是不明白嘛?"
"我是怕你犯了牛脾气。"崇碧说。
叶崇磬将最后一颗纽扣系好。黑色礼服很服帖,衬衫领结都周正,这让他的人看上去格外的庄重文雅些。
崇碧看的有些出神。
"怎么了?"叶崇磬问。
崇碧转过身,站在哥哥身边,手搭在他顺势弯起的手臂上,对着镜子中并立的他们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叹道:"什么时候,我站的这个位置上才有个你心爱的人?她会是什么模样?个字高嘛?气质好嘛?性子好嘛?"她穿着平底鞋,此时翘着脚,才到叶崇磬耳下,便笑着说:"起码要这么高的个子才行。"
叶崇磬无声的笑笑。
站在他身边的人,会是什么模样?是啊,是什么模样......
"哥。"崇碧叫他。她眼看着哥哥就走神了。
叶崇磬又整理了下领结。其实完全没必要,领结打的非常完美。
"这些天我闲了常读点儿潇潇的老书。"崇碧也帮哥哥看一下胸前口袋中的帕子,"发现就算消遣的小说里也真有些有意思的话——比如就看着有个丫头就会跟主子说:保不齐有些那样的人,一时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听;心不顺,贬的比畜生还不如......合上书我琢磨了好久。反复的品,越品越不是滋味。"
叶崇磬略皱眉。
"悠悠之口,积毁销骨。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就是玉一般的人,也扛不住成年累月的侵蚀。哪怕有些事,想着也许事过境迁,可再翻出来呢?我不愿深想那会怎样。"崇碧袖了手,再端详哥哥一下,说:"好了......我的话你可放在心上。快出去吧,奶奶在等你。我刚来,奶奶就说你这些日子不知道怎么了,老心不在焉。"
叶崇磬看妹妹虽是微笑着,眼睛里似有些深意,只是兄妹间的了解,他虽没做声,但点了点头,说:"这就去。你晚上住这儿?"
"嗯,请过假了。过几天奶奶就回去了,想陪陪她。"崇碧跟着哥哥一起往外走,老远的便看到祖母已经收拾停当站在门口了,就笑着说:"奶奶今晚一定获最佳着装。"
"那这就多亏了你小姑。她早前在湘湘处定制礼服,特地给我也选了几件。"叶方培芬穿着简洁大方的暗红色中式礼服,说着便笑了,道:"你们小姑一定是早有预谋。"
"这早有预谋的好。"崇碧摸着祖母礼服上的珍珠钮子,说:"湘湘特别喜欢用珍珠。用的真好。我就喜欢这份儿大方柔和的气度。"
叶崇磬跟祖母说时间差不多了该出门了。
崇碧忙跟着送他们上车......
叶崇磬一路细心的照顾着祖母。到了会场外,叶方培芬稍作休整,挽着崇磬,步履款款入内。因时间还算早,场外却早已聚集有媒体。叶崇磬本不欲接受采访,但见祖母今晚兴致还不错,有相熟的记者打招呼,他便也肯周、旋几句。
叶方培芬看着孙子应对媒体,待进了会场,才说:"你这性子,真是像足了你父亲——敏于行,而讷于言。"
叶崇磬笑笑,说:"只是没想到一个银行创办纪念酒会,会弄的像电影节开幕。"
"是有些过。"叶方培芬在崇磬的陪同下,跟先到的客人打招呼。过了一会儿,低声的说:"奢华,也是奢华太过了。"
叶崇磬正看着主席台上那奢侈至极的紫檀嵌金制恒泰银行早期建筑微缩制品,听到祖母这么说,并没有出声。他四下里望了望,目光定在一处,便对祖母说:"亚宁金戈他们在那边,我过去招呼下。"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 二)
叶方培芬也往那边看了看,笑着说:"那帮臭小子,见了老奶奶也不滚过来拜见,就管着凑在一处瞎闹......那穿灰的是亚宁吗?怎么这些天不见,瘦的快脱了形了。".
叶崇磬听见说,目光直落在正和金戈他们说话的亚宁身上,心想可不是。就这么远远一看,董亚宁下巴都尖了些。他嘴上就说:"奶奶,还拜见呢,您这一说,他们得过来磕头了。"
方培芬笑起来。
祖孙俩说笑着,叶崇磬一回头看见祖父在大伯和叔叔们的陪同下也进了场,料着这二位老人见面必有一番你来我往、唇枪舌剑,隐隐约约的便有些头疼,却也少不得老老实实的先站在奶奶身后等着。
叶方培芬正和老朋友聊天,孙子一提醒,也不着急,泰然自若的等着叶潜过来,才淡笑着面对他。
叶崇磬在一众眉眼相似、身材高大的叶家男人里,一眼瞅见的堂哥崇磐,不禁对他笑了笑。心想前几日还说崇磐不会回来,没成想今天就到了,可见大伯的重视刻。
叶崇磐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旁边的崇岩捣了他一下,他才看向崇磬,给了崇磬一个笑容,多少有些匆促和心不在焉。叶崇磬倒不在意他的慢待,只看着堂哥那张脸晒的黢黑,几乎把他保养的极好的皮肤状态给毁之殆尽,倒觉得比往日多了些粗犷阳刚气。只是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兄弟们落在后面一起走着,一开口,还是那腔调:"小磬呀,哥哥给你带了礼物回来。"这就是这句捏着喉咙似的念白,叶崇磬他们几个习惯了哥哥这样的做派,一时倒不觉得怎样,可被走在前面的大人们听到,别人倒罢了,方培芬和叶居德几乎同时回头瞪了一眼。叶崇磐被这一瞪,便站住了,并不陪着再往前,等他们走远几步,对着崇磬和崇岩说:"急三火四的召我回来,就为了这么个酒会,我还不乐意呢。"
崇岩嗤了一声,说:"别得了便宜卖乖。换了我们,不来就不来了,来了还嫌我们碍眼呢。"
"那你倒是不来呀。"崇磐斜睨了崇岩一眼,转眼瞅着崇磬,问道:"我的办公室收拾好了吧?"
叶崇磬微笑,说:"等你验收。"
"别的先不管,要紧给我弄好了音响设备。还要最好的。先说下,若是达不到我要求,去返工,没有二话。"崇磐笑着,随手拿了杯香槟,一扬脖子喝光,再拿了一杯。
崇岩看看他,又看看叶崇磬噱。
叶崇磬见一贯爱护嗓子极少饮酒的崇磐这般如此,脸上虽是笑着,眼睛里却极冷,便淡淡的笑了笑,只说:"大哥,活动还没开始,主人家先喝醉了可不大好。"
崇磐似没听见,一会儿工夫已经三四杯下肚,又拿了一杯在手里。侍应生站在他旁边,直到他挥手才离去。崇岩见状便知有些不对了,给崇磬一个眼色,就说要招呼客人,跟崇碁先走开了。
"你这是怎么了?"崇磬随意的问着。背后不远处笑声不断,是董亚宁和佟金戈跟祖父祖母在一起,正谈笑风生的。他扫了眼场内,两家的长辈倒是没有到。金戈父亲不在京,在京也不方便出席;亚宁父亲却是已经卸任况且最近上来颇住了几日,按理说应该来的。
叶崇磐咧了下嘴,说:"怎么了?没怎么了。"他说着,拿着酒杯的手,弹了一下堂弟的肩膀。香槟酒液在细长的杯中掀起风浪,有几滴蹦出来沾在叶崇磬的肩头。
"瞧着好像有些不痛快似的。"叶崇磬素来好洁,极修边幅的人,很自然的便抬手拂了一下,笑道:"还没怎么着呢?你真是要醉了。"他心中有些不悦。场内的客人已经越来越多,崇磐今晚这个样子,恐怕是要生事。只是瞧这苗头,有些对着他来的意思。他脸上还是笑着。看看手指也沾了酒,便拿帕子擦了擦。
叶崇磐哈哈一笑,点着崇磬,手中一杯香槟已经洒了三分之一。
"我怎么会不痛快。既没不痛快,也没要醉。"却似有些恨恨的,咬着牙在说。
叶崇磬听身后有人叫一声"叶先生",回身见是相熟的金融界朋友,他忙微笑着握手应酬,寒暄一番,拉着崇磐介绍:"这位是我们大哥,马上进恒泰任职,日后少不了跟各位打交道,请多关照......大哥,这是......"他想要给崇磐一一介绍面前这几位,不料崇磐只笑了笑,说了句"各位,我有点不舒服,失陪"便转身走了。他一句话噎在那里,回过头来微笑着说:"我们大哥刚旅行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呢。"
"早就听说叶大先生脾气大的很,百闻不如一见。"叶崇磬见先开口的这位是港资银行大股东,便笑着解释了句。只是崇磐当着人给他没脸,是实实在在的,倒是这几位陪着他干笑了几句,说起了别的,气氛才缓了下来。
叶崇磬在这行也着实呆了几年,为人踏实又稳妥庄重,上上下下的人缘极好,周、旋在一拨一拨的宾客之间,不但暂时忘了崇磐这茬儿,想起来找亚宁金戈打个招呼的时候,一时竟也不得便。只遥遥的招呼一下,举了举杯子,依旧作他的主人家,照顾客人去了......
佟金戈和董亚宁见过了叶家的诸位长辈,便找了个清净点儿的角落呆着。看着叶崇磬满场的应酬,金戈感慨,说:"......叶哥平时不声不响的,就知道是个闷声发大财的主儿。场面上肯应酬,也应酬的极好。难怪跟谁都能说得上话。"他说着看董亚宁。
董亚宁这个晚上,总是沉默着,若有所思。此时他注视着台上正在做纪念演说的叶居德,低声说:"要不,老爷子能钦定他接掌大权嘛?"
金戈笑笑,抬下巴对着那边台下喝酒喝的已经有些摇晃的叶崇磐,说:"那位呢?"
"没有竞争压力,哪儿来的进步呢?老爷子掺沙子呢,让谁也不得舒坦。"董亚宁今晚滴酒未沾,只拿了一杯在手里。滚烫的手心烤的杯子里的香槟都快蒸发了似的。
"有道理。早前都说邱伯伯是不倒翁。其实,要我说,叶家才是真正的不倒翁。"金戈说着。叶居德的演说数次被掌声打断,他跟着应景儿的使劲儿鼓掌。"前有老爷子,后有叶哥。中间叔伯哪个也不次。"
"财神爷嘛。"董亚宁回手将酒杯交到侍应生手上,说了声"我出去抽支烟"。
"等等我也去。"金戈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到外面平台上。
"董伯伯在前面呢。"金戈说。
董亚宁没反应。他早就看到了芳菲陪着父母到场了,也看到了他,但是他没上前,芳菲似是要叫他过去,被母亲阻止了。
金戈说完了这句,便点着烟站在董亚宁身边。董亚宁出神,他也跟着出神。比起里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外面清净凉爽很多。抬头看看,竟也能看到一两颗星星,只是不见月。
"什么?"金戈问董亚宁,"你刚问我什么?"
"菲菲的心思你早知道,怎么还一头扎下去?"董亚宁问。抽一口烟,眼睛眯了。他嗓音低哑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三)
金戈搔了搔鬓角,有点儿尴尬,说:"咱能不讨论这个吗?".
董亚宁说:"我可就这一个亲妹妹。"
金戈低头看着手里的烟。他们俩一支接一支的抽着,在这儿可是呆了有时候了。
"这个问题,那天叶哥也问过我。"金戈说。
"是吗。"董亚宁在石栏上摁灭了烟。
"我问他,那湘湘有什么好?是不是,湘湘有什么好,也让他那么个冷静古板的人一头栽下去。他反问我,说戈儿,芳菲有什么好,能让你念念不忘?我被他问的没话讲了。谁问我,我也没话讲。我只能说,如果真的有什么轮回流转,前世今生,那我就是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活该屁颠儿屁颠儿跟着她转。"金戈说的很平静,似乎是再寻常也不过的话。这其中多少辛苦难处,大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又搔搔鬓角,说:"快别说我了,怪难为情的。你呢?"
他问出来,又有些后悔。只是说出来的话,泼出来的水,没的回转。看看董亚宁,他想董亚宁肯定是听见了,但一定不回接他的话。他呼了口气。
董亚宁重点了支烟,说:"金戈儿,答应我件事。"
"哥哥您别吓唬我,有话尽管说。"金戈说。
"菲菲脾气不好,有什么事情,你多担待。"董亚宁看着佟金戈。佟金戈起初还在笑,但看见这暗暗的环境里,董亚宁暗暗的脸上,那眼睛里的光芒,他心头便一凛刻。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他不由自主的便站直了,"我答应。你还不知道芳菲啊,都是她欺负我,哪儿有我欺负她的份儿啊......"
董亚宁却只一巴掌拍在佟金戈的肩头,使劲儿的按了按。
"哥......"佟金戈只觉得哪儿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到底是哪儿。他有些发愣的看着阴影中董亚宁瘦削的身形。
"有你这句话就行。"董亚宁说着,便转了下身。
那边落地窗的帘幕有一条半人身宽的缝隙,看进去,里面极其明亮,又极其热闹喧哗,人影攒动,欢声笑语不断,正是这个花花世界里所谓上流的荣耀显赫之所。
他突如其来的便觉得有些反胃,继而浑身的不舒服。似被什么缠住了,越缠越紧,有些呼吸不畅。他拉了一下领结。拉的松了些,还是觉得闷噱。
那帘幕被拉开一些,背着光的人立在那里,对着他们看了一会儿,那人回头叫着:"他们俩在这儿躲清静呢!"
董亚宁立即看出那是叶崇碁。
叶崇碁说着便将那帘幕往旁边一推,找着开关将平台的灯全开了,原本暗暗的角落也亮如白昼。跟着过来些人,先是叶崇岩,接着是粟茂茂蒋琬琬,罗焰火朱平雷几个也跟过来。只是看到董亚宁在,罗焰火略一站便正巧因了有人叫他离开,他回身正撞上过来的叶崇磬,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董亚宁看到。
平台上热闹起来,这些人纷纷的抱怨董佟两位躲这里。叶崇碁笑着过来,故意的抽着鼻子嗅了嗅,说:"我怎么闻着什么味儿不对......你们闻闻,是不是?有奸情吧?"
佟金戈笑着一脚踢过来,说:"就你小子混蛋!里面怎么样了?"
"这不就是差不多了嘛,该走的走差不多了,我们琢磨着转场子,找不着你们二位。没你们俩可不行。"朱平雷哈哈笑着过来,伸手便摸董亚宁身上,"董哥,赏支旱烟抽。上回就抽了一根,想的我呀。"
董亚宁不待他手触到自己身上,一翻腕子便将他扭住,朱平雷也不是伸手不好只是没料到他这样,故意夸张的叫着,董亚宁一松手,将烟盒扔给他,说:"你小子。"
朱平雷拿了烟盒问:"还有谁要?难得铁公鸡大方一回。"
别人都没有想试的,只有叶崇磬拿了一支。
大家说说笑笑一阵子,叶崇磬站在董亚宁身边,抽着烟,瞅他们说笑。这份儿热闹,倒是跟今晚这庆祝酒会很搭配。
叶崇磬看看这般热闹中、人人都笑着的时候,依旧板着脸的董亚宁,清了清喉咙。
董亚宁也看他一眼。
少有的,都想开口,却不知道该开口说句什么。
"你们都在这儿呢?"清脆婉转的一声,是青衣的调门,却转而来了一嗓子"哇呀呀",立即就变了花脸腔。这些人就同时静了一瞬,紧接着纷纷笑嘻嘻的叫着"磐哥",都看着叶崇磐凌波微步般的拎着一杯酒走到了他们中间。黢黑的脸上早被莹润的红色熏染——已然是醉了的。
董亚宁瞅着他,脚步一丝儿都不凌乱,站住了,却开始摇晃,不禁眉一扬,细长的眼睛一眯,眼尾便飞起来,说:"磐哥今儿高兴大发了吧?"
"我还......没说你呢,你倒先编排我了......"叶崇磐走过来,到崇磬和亚宁中间,左一点、右一点,转回身,挥着手说:"你们都滚!"
用了"滚"字。
金戈先哈哈一笑,说:"正好我尿急,不让我滚我也得滚了。"他说着示意其他人一起走。
崇岩脸色早就变了,被金戈和平雷拦了一下,只好往外走了几步,却也没离开太远。
粟茂茂跟蒋琬琬本站在一边聊天,顺便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见状也移了脚步,回身看看叶崇磬——慢条斯理的抽着烟。那烟卷儿真是呛人,隔老远便闻着老大的味道。
叶崇磐转回身,把手里的酒喝了,一双醉眼,看看叶崇磬,又看看董亚宁。
董亚宁伸手扶他,"哥哥,真是醉的不轻。"
叶崇磬没有动。
"我才没醉。"叶崇磐抓着董亚宁的手,甩开,身子跟着也晃了晃,"你,还有你,才醉了。"
崇磬和亚宁不约而同的皱了眉。
"我说......"叶崇磐拖了长音,"这世上女人都死绝了嘛,你们俩老是看上同一个?"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四)
董亚宁飞起的眼角明显的颤了下,颌骨微微一动。他已经相当不悦。若遇了别人,或是在别的场合,他早就翻脸不认人了。可今天,他不给谁面子,也得给叶崇磬面子,何况叶崇磐,这是醉了。起码是看上去醉了。他能轻易跟醉汉一般见识吗?.
他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叶崇磬——比他沉稳的多的叶崇磬,此时也就比他更镇定沉着。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拇指与中指一捻,呗儿的一声细响,几近于无......显然心里也起了小风暴。
"已经去了的那个,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待好不好的,小磬你心里自然最清楚不过......"叶崇磐身子旋转了,脚下柔软的皮鞋就像是练功穿的软底鞋一样,他在二人之间拨开缝隙,手臂一撑便上了石栏。
"啊!"一声女子低低的惊呼传来,最近的叶崇磬和董亚宁都纹丝不动的站着、看着。
此处虽然不高,只三层,且这石栏虽是花岗岩的,宽阔厚重,挡不住这位醉醺醺的行动没有准数。
叶崇磐坐在那里,晃着,笑着。
叶崇磬还是没动;董亚宁原本是靠着石栏的,此时竟也转身退了一步,瞅着叶崇磐。
"......我的话......难听是吧?"叶崇磐微笑着,一对媚眼目光如丝。他在台上柔媚起来比女人还女人、威武起来比男人还男人,台下魔怔起来比仙还仙、比妖还妖。"......小磬,你吧......说你什么好呢?"
"那就别说了,大哥,你醉了。"叶崇磬沉声道。
"不爱听的就说人醉了?"叶崇磐笑着,眉眼轻斜,身子往后一仰,险些要翻出去似的,忽的又直起身,说:"......酒后才吐真言不是?我就奇怪了,你今年是走了什么背字儿,处处都是跟兄弟开仗。刻"
叶崇磬忍着。
他转了转脸,看着那些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人,叫了声"崇岩崇碁过来",又对着崇磐说:"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打住!都别过来!"叶崇磐抬高声浪,"我话还没说完,你着什么急?!"
叶崇磬脸上发热,只见董亚宁抱着手臂冷眼立在一边,看上去比他冷静多了。他便又压了几分火。
"你知道邱湘湘跟董亚宁是什么样的关系?青梅竹马!她是他的青梅,他是她的竹马......十五六岁吧,她跟亚宁一起来找我学戏。那时候她干干净净、清清灵灵,身边的那个傻小子也懵懵懂懂,可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是脉脉含情。当初那一段《四郎探母》虽唱的说不上郎情妾意,但一对小儿女情窦初开,从那时起便有风花雪月的事,也不足为奇......后来,我只道是有缘无分的,那么一个张扬秀丽的好女孩子,说堕落起来堕落到惊人的地步......可多年后再见她,我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他仍逃不过;不但他逃不过,世上的男人,少有逃得过的......"叶崇磐捻着腕子上的珠子,"小磬,你是男人你知道......她,太危险。"
董亚宁岿然不动噱。
叶崇磐看向他,笑着:"你呢?以为你是个什么花花大少、真真儿的女人堆儿里修炼的金刚不坏身,说什么来着,那就是别人家的'多情总被无情恼'......谁知道呢......遇到她,竟仍是个银样镴枪头,完全不中用的主儿......那邱湘湘?"叶崇磐仰头哈哈大笑。笑声让人浑身起栗,他顿时收了笑,"亏得你如珠如宝藏在心里......那样一个水性的女子、人尽......"
叶崇磬几乎和董亚宁同时的出声,只是一个叫着"大哥"一个断喝"叶崇磐",都是声色已厉。董亚宁比叶崇磬出手快而且更重,他没费什么力气,揪住叶崇磐的衣襟儿整个儿的将叶崇磐从石栏上扯下摔在地毡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TM给我闭嘴!"董亚宁硬邦邦的骂道。
"亚宁!"叶崇磬拉住他。董亚宁用力一挥。
"你还拦着我?!"
叶崇磐虽然没哼出声,被这重重一摔,仍含笑望着董亚宁,"怎么?"
"承你半师之谊,待你总有份尊重。可你今晚实在是过分。就算她已经跟我恩断义绝,就算她有些旁人口中的污点,她对你我,至少曾经是朋友。她待你不薄,你却如此口没遮拦的诋毁她,我瞧不起你。"董亚宁冷冷的说。
他的冷眸子对上叶崇磐如水如丝的眼,崇磐笑的更厉害。仿佛是恶作剧得逞的顽童,只是那眼中殊无笑意。
董亚宁说:"任何人都休想在我面前侮辱她——我敢说,今天晚上在这儿的,没有人有这个资格。你叶崇磐更没有。"他说着松了手,抬眼看看叶崇磬,"不好意思,老叶,我先走一步。"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剩下叶崇磬和堂哥在当场。
叶崇磬静静的瞅了崇磐,两人的目光胶着,从未有过的冷静相对,也是从未有过的气氛僵硬。
叶崇磐对着天空吐了口气,喷的酒气浓浓浊浊,一个鲤鱼打挺欲起身,却被叶崇磬伸手按在了地毡上。
"等一下。"叶崇磬按着堂哥的胸口。
崇磐一使劲儿没起来,心脏咚咚咚跳的猛烈,在他手下。他拍了拍崇磐的胸口。
礼服胸襟上一枚金晃晃的胸针,是恒泰的徽记,特地为创立百年而设计的纪念品。
"你还当不当自己是叶家人?"叶崇磬问。
崇磐哼了一声。
叶崇磬将他拉了起来,看到祖父跟叔伯他们早就过来了,不用说,都是脸色难看。
他低声的对叶崇磐说:"我知道你想激怒我。告诉你,这招儿没用。"
崇磐笑了笑,"是吗?"
"是。你的志向不在恒泰,我的野心不止恒泰。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尽管施展你的招数儿......但眼下,别拖我下水。在公在私,我都不吃这一套。"叶崇磬声音压的更低,沉的若水银坠地。他掸了掸礼服,往前走了一步,看看前面的家人,又回头看堂哥,说:"还有,自我认得她,就是郗屹湘。"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五)
"郗屹湘......邱湘湘......好!好......哈哈哈......"叶崇磐哈哈大笑,笑的眼睛里几乎飞出泪来,好像听到了再有意思不过的笑话,叶崇磬看着他,眼神中有些复杂的神色。冷淡和讥讽都没有让叶崇磐失态,这一点复杂的含义,却让他暴跳如雷,"你想说什么?嗯?你觉得我可笑是不是?!"他揪着叶崇磬的衣襟,将他拖近些.
叶崇磬原本就高壮扎实,被他这样撕扯着,稳如泰山,只低头看着堂哥捏的发白的手,说:"不是可笑。"
"不是可笑是什么?可怜?"叶崇磐喷着酒气,对着崇磬吼。
见惯了堂哥容貌娟好、丰神秀采,虽是喜怒无常,这样失态失控于人前,却是叶崇磬仅见。
"我不是你。认定了,我是不会委屈她的。"叶崇磬说。
"你确定?"叶崇磐一怔之下,冷笑着问。
"够了!"叶居德一张脸早就涨成了猪肝色刻。
叶潜看了儿子一眼,见叶崇磐仍然抓住崇磬不放手,眉蹙起来。
四下里寂寂无声,没有人开口,过了一会儿,崇磐那古怪的笑声又响起来。
方培芬沉着的说:"酒会还没散呢,都去招呼客人吧,聚在这里干什么。"她说着,手一挥,除了叶居德夫妇,其他人纷纷离开。离开时将帘幕掩好。这平台便暂时与室内隔开成了两个空间。
叶崇磬将堂哥推开,快步往外走。
"站住。"叶潜说,"还没让你走呢。"
"爷爷,"叶崇磬镇定的看着祖父,"我有事要办,先走一步。"他说着看向祖母噱。
"等等。"叶潜也看看方培芬,说:"今天这场合,不便多说。我只点你一句——说你跟邱家的湘湘走的近了些,原来不是空穴来风。"
"爷爷,"叶崇磬不卑不亢,"说句不敬的话,您十几岁留洋,早早的就接受西式教育,您的恋爱婚姻便是自主的,总不至于到了我们这一辈,您做回**家长。"他说着,看了眼身后的崇磐,又对着祖母。
叶潜被崇磬噎了这一下,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出话来训斥。
方培芬则点了点头,说:"你先去吧。崇岩会送我。"
叶崇磬便微鞠一躬,快步离开。
叶潜一口气缓过来,说:"这成什么样子?反了都!"他说着盯住崇磐。
崇磐拧开脸,站在那里,淡声说:"若叶家能容纳吸毒**的女孩子做儿媳妇,那......"
"你混蛋!"叶潜听到这里,猛然间一声暴喝出来,对着崇磐便将拐棍甩了过去......
......
酒会现场剩下的客人已经寥寥无几,叶崇磬张目一望,并没有发现他的目标人物。
他疾步离开,也不管背后有人叫他,到底是姑妈还是母亲,他只能暂时当没听见了。
外面的楼梯水晶似的反着光,他噔噔噔的往下去,大厅里还有些正在等着离去的客人,见了他未免再打一重招呼。他只在这里略一站,目光将人脸过滤掉,回身便往侧门走。还好他对这里了如指掌,还好他对董亚宁的习惯也了如指掌——于是他在门童将侧门替他一打开的瞬间,便看到了在这里等着自己车来的董亚宁。
一个孤立的背影,对着他,听到脚步声移近了自己,也没有回头。他的手抄在裤袋里,双脚分立着,像这样的站姿才更稳固,才能压住他心里的熊熊怒火。
叶崇磬看着这个背影。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定要追过来。
刚刚也只是一个念头,在董亚宁那样的暴怒之后,想要跟他说点儿什么。虽然,其实在过去这段日子里,他们不用说的太明白,也早就应该明白彼此心里所思所想,以及所思所想指向的那个人......都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的生长,却也都在极力的控制着,生怕走错一步,伤害到她。起码他是如此。
"亚宁。"他先开口。
董亚宁的车子从小径中拐了出来,车前灯明亮,越来越近。
"你早知道......她以前的事?"董亚宁突然的转了脸过来。车灯加上头顶的吊灯,让叶崇磬的脸更加的明亮。而他背对着这两束光,面上有一小片阴影,恰好遮住了他的额头和眼睛。
叶崇磬就算看不清董亚宁眼睛里的神情,也感觉到了他全身上下这股冷透了的气息。
他说:"是的,我早知道。"
对他来说亦是无比沉重和惨痛的事实,他早知道。却小心翼翼的,将这些东西掩饰好。
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死考验,知道她为了守住这些秘密,付出了多么重的代价。也知道她不小心泄露给他,不过是一时脆弱......也因为,其实他跟她,也一起经过了生死考验。她对他,是有一点、起码是一点,信任和依赖的。
"我早知道。"他腔调了一遍。
董亚宁仰起头,挺直的鼻梁成了面部最亮的一点,亮的刺目,他说:"你早知道......"他猛的甩了一下脸,动作极迅猛的,抬腕子对着叶崇磬便挥过去,叶崇磬并没有躲,他知道董亚宁这一拳不是挥向他的,果然董亚宁一拳砸在了他身侧的花岗岩石壁上。
叶崇磬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死盯着自己,说:"不该由我告诉你。"
董亚宁低了头,竟笑了起来。这笑声清亮,可在这样暗暗的夜晚、冷冷的气氛下,听起来无比的凄凉。
他说:"老叶,我没想到会有这天。"
"我也没想到。"叶崇磬说,"理智些就应该避免。但如果说停就停,不是人心。"
"说停就停,不是人心。"董亚宁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收回手来。骨肉剧痛。"菁菁,我并不爱她。我跟她没什么。她......"
"我知道她。也知道你。"叶崇磬点头。时至今日,他已能够跟人平静的提起她。那么他,应该真的是痊愈了。可是眼前的亚宁,包括不在眼前的屹湘......他不能多想。
"抱歉。"董亚宁直视着他,说。
"不用。我们开始,在你拒绝她之后。"叶崇磬立即说。
"我抱歉,是因为这么多年,关于这一段,从没跟你说过明白话。"董亚宁咬着牙关,手上的剧痛在慢慢的扩散。
"没关系。这就不是能说清楚的事情。我于你,也是一样。"叶崇磬说。
董亚宁往下走了两步台阶。
"亚宁,对屹湘,我是真心的。我希望她好。"叶崇磬说。董亚宁站住了。叶崇磬继续说:"在她成为人妻之前,我不会先放弃。而你,亚宁,如果你还爱她,你至少该有行动。"
董亚宁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继续下台阶,随即开车门上了车。
他的电话响起来,接通听了一会儿,他说:"既然这样,那就带他来见我。"
隔着车窗,他看了一眼静立在灯影中的叶崇磬,才说:"开车。"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六)
车子缓缓启动,身上的不适感在逐渐加重.
他闭上眼刻.
闭上眼,眼前竟是血红一片,他忍着,但没忍住,歪了身,大吐起来......
叶崇磬站在原地好久没动。
明明是将压在心头的话借这个机会都说了出来,却没有半点轻松。
董亚宁晦暗的脸色、僵直的身形,成了另一种压力,笼上心头。
他不是不想回里面去,只不过现在回去,还有以后,他要面对的,恐怕是更多。暂时缓一口气也好。
"叶崇磬。"身后轻轻的一声唤噱。
叶崇磬回过身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回复相当的平静温和,几乎是与平常无异了。他看着粟茂茂,问:"要走了吗?"回头看看,新开过来的这辆车子,银色的,正是粟茂茂的。
粟茂茂没答话,只看着他。
叶崇磬触到她的目光,也不由得一怔。水汪汪的一对眼,是因为含着泪的。
"真的是她?"她问,"就为了她,你不惜跟家里闹翻、不惜跟最好的兄弟反目?"
"茂茂,这是我的事。"叶崇磬静静的说着。待茂茂,他从来有礼有节。但她对他,仍然是到了如今这步。
"那菁菁呢?你完全忘了菁菁了?你那么爱菁菁?"茂茂挡在他面前,极力保持平静,还是不能够。她一把抓下头上的发饰,"我姐姐,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倍!你就算是忘了菁菁、也总该选个好的......"
"茂茂,"叶崇磬再次打断她,"行了。"他面目严肃,相对于他眼下的心境,语气已经足够克制。
"我那么喜欢你,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你的心,她凭什么?"粟茂茂眼里泪光闪闪。语气并不激烈,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悲凉,她终于忍不住转开脸,不看叶崇磬的眼,说:"你可知道,传闻不堪,也许只是事实的一角?她可能比传闻中的更......还是你,就连这样都不计较?"
叶崇磬定定的看了她。
"你喜欢她到这种程度?什么样的过去,都不会放在心上?"粟茂茂抬手擦了下下巴上的泪,"你知道吗,那晚在丰谷我遇到她开车撞董家的三叔。那种不要命的撞法儿,可不是一般的人有一般的缘由能做出来的。董老三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但你跟董亚宁关系那么好,不会不清楚吧?她的私生活混乱不是空穴来风,磐哥人醉了,话没醉。难道你们叶家能容得这样的人......"
"茂茂,"叶崇磬平和的说,"她是什么样的女子,我比你清楚。"
粟茂茂咬着嘴唇,回头重瞪了他,隔了好一会儿,说:"你的野心肯定不是一个恒泰能锁住的,我早就看出来了。跟叶伯、跟磐哥,你不是超然,是太有把握。那么,我,加上粟氏,够不够?"
叶崇磬摇头,眼睛里甚至带点笑意,"别这样,茂茂。"
"为什么不?我告诉过你,对你,我铁了心。"
"我想要粟氏,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茂茂,也不要对任何人再开出这样的条件——第一,别认为感情可以用利益交换;第二,别以为粟氏一定会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我可以不要你的感情,我只要你的人。"茂茂倔强的说。
"昏头了,粟茂茂!"叶崇磬拎着粟茂茂就往她的车边走。
"对,就是昏头了!叶崇磬,我现在不讲道理、没自尊心!你喜欢她,不是也不讲这些?"粟茂茂甩开他,恶狠狠的瞪着。眼角的泪滴却不住的往外滚。擦也不擦,擦不迭。
叶崇磬叹气。
多么骄傲的女孩子,说跋扈也跋扈,说娇贵也娇贵,却一古脑的将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他冷着脸,也冷淡了声音,说:"今天大概是个好日子,人人都在教我该怎么做。茂茂,总有一天,会有人,同样的不要自尊心来对待你。但那肯定不是我。"叶崇磬下去,硬是不管她怎么的反对还是将她塞进车子里去,关车门前说:"路上注意安全。"
他眼看着这辆跟他的一模一样的车子在面前停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驶离。摇摆和缓慢的行车,大约恰似此时茂茂的心情。
此时侧门一开,Sophie看到他,立即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催着他让他回去,说酒会结束了,但是有几件事要叶先生上去处理下。
叶崇磬点头。
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他都没有觉得热,一进门,里面开的足足的冷气,让他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
他这才抹了下脸上,原来早就出了一身的汗。
他急匆匆的返回会场,宾客已悉数散尽。金碧辉煌的场面,顿现寂寥。Sophie陪着他直到将所有的事情都办好,才对看着工作人员摘下印着恒泰百年纪念的大条幅取下的他说:"叶先生,夫人离开前让我转告您,今晚请您回家去,她有事要跟您谈。而且,说,不管多晚都等您。"
叶崇磬点了点头,看看时间问:"没开车来吧?我记得你说车子送去保养了。"
"是。"Sophie答应着,会意,忙说:"叶先生,我自己会回去的。"
叶崇磬走在前面,在出会场大门的一刻,转下身,说:"我回家,载你是顺路的。"
再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场内,他回了身。
*********
皮三在老板董亚宁住处大门口站了有三分钟了。
公寓里灯没有开,看上去,黑洞洞的,就愈加显得这里安静极了。也看不出到底老板此时回没回来。
他硬着头皮再拨了一通电话。
就在电话拨通的瞬间,面前的铁门咔哒一下开了,随即公寓上层的灯亮了,那落地窗前一个拿着电话的黑色身影投出来。
皮三从心里一紧。
那身影一忽儿就不见了,皮三以为自己眼花,下意识的揉了下眼睛。
"三哥?"身后的手下在问他的意思。
皮三舔了下唇,回过神来,电话是通着的。
他挂断电话,对着后面那辆车边的人示意,"快点儿,别让董先生等。"
那人应声开了车门。
从车上下来的是董其勇。
他没有细看这里的环境,只是走到皮三身边的时候,问:"在里面?"
"在。董先生要单独见你。"皮三推开了铁门。
董其勇便走了进去。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七)
皮三转了身,背对着院子,挥了挥手。仿佛过了这个界线,里面再有什么事情,已经和他无关了。
董其勇穿过这个浅浅的院落。
院子里的玫瑰花正在馥郁芳香的时候,穿过花径,带一身花香。
他许是在医院里呆够了的原因,出来觉得任何一种味道都是清新宜人的,何况是这种花香。于是他驻足,多看了几眼这朵朵饱满的玫瑰花。红玫瑰,没有月色,也没有灯光,却知道这种红玫瑰,应有着血红的色泽。而且,是带刺的。
他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步上台阶。
门开着。
他等了片刻才去推门。
走进去,没有换鞋,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门在他身后缓缓的合上了,电子锁吱吱声像老鼠在咬啮着什么,让人头皮发麻。他就此停了一下。自己脚步声也消失了,没来由的心里便有些觉得毛骨悚然......他往后退了一步。
低沉的、咻咻的呼吸声,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热乎乎的向他靠拢过来。
他猛的拍了一下手,门厅的感应灯一亮,在暖光笼罩的同时,黑乎乎的一团东西已经悄没声息的扑到他面前,就只觉得肩头被重重的拍到、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沉重的、热乎乎的呼吸喷在脸上,董其勇喉头噎住,这一瞬间,他几乎看到了一片死亡的阴影——狮子一般的庞然大物,血红的眼睛、金光闪闪的毛发、沉重的身躯、暗红色的长舌耷拉在嘴外......对着他,不吼不叫。他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被这庞然大物吞了。也顾不得浑身的疼,头脑中一排空白。
一声唿哨,这庞然大物从他身上一跃而起。
身上轻了,他一口气松掉,还没有吸进新鲜空气,就听的"嚓"的一声细响。
那獒犬慢慢的走开了,董其勇半晌才从地板上起来。
那"嚓"的一声细响,声音极为熟悉。虽然那么细微,却有着足以令人胆寒的力量。
他转过身,面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准确无误的。尽管客厅里没开灯,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些微灯光,只令厅里暗处更暗、明处更明。可坐在深深的沙发里的那深深的黑影,确定无疑,是董亚宁。
而且,是端着枪的董亚宁。
董其勇往前走了两步。
"啪"的一声。
一股焦糊味、硝味,伴随着一点点轻烟,从脚下腾起。
他低头看着,看不清这一颗子弹究竟射在了哪里,他继续往前走。
"啪啪啪啪......"连续六枪放出来,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飞过,在他身后,从屋顶的水晶灯、墙上的油画、到博古架上的花瓶纷纷落地。
灯也亮了。
坐在沙发上的董亚宁,和安然卧在他脚下的旺财,都用血红的眼睛,对着董其勇。
董亚宁拿起麂皮擦着枪。一把旧式的转轮手枪。他擦的极仔细,就好像刚刚那几枪并不是他打的、而他就只专注于手上这一件事情,无暇他顾似的。
"见我干什么?"在这样能把人逼到绝境的沉寂里,董亚宁终于开了口。他对着枪管哈了口气。
董其勇看着董亚宁根本没有把保险栓下了,就扣着扳机对着了他自己,不禁脱口而出:"小心!"
整条舌头简直因为口干舌燥完全不是自己的,仿佛在沙滩上被拖动的死鱼,表面上沾满了沙砾。
董亚宁轻笑。
他扔了麂皮。保险栓下了,将枪拎在手里,从沙发上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董其勇面前来,歪了头,看他的三叔。
他瘦瘦的脸、细长的眼,此时在灯光下,阴影深重,可是嘴角上翘,清清楚楚是在笑着。
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对牢了董其勇,让董其勇脚下被钉住了——他的目光也钉住了亚宁的脸上和眼中。
"我问你话呢,要见我干什么?"董亚宁将枪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董其勇还没出声,董亚宁左手握枪,冷冰冰的枪口,瞬间抵在了他右边的太阳穴处。
他闭了下眼。
"认得这把枪,是吧?"董亚宁问。
"M2,是史密斯韦森1859年改进M1的0.32英寸口径转轮手枪,8发子弹。这一把,是三年前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董其勇回答。
"所以,你知道,里面还剩一颗子弹。"董亚宁阴恻恻的说着。拇指将保险栓打开了。
董其勇听着这似乎是从地狱传出的声音,看着亚宁尖削的下巴、下巴上青虚虚的胡茬,阴沉是阴沉的,憔悴也憔悴极了,只是比这更触目的,是亚宁眼睛里里,幽暗冷冰的色,看不出他究竟是愤怒、是悲痛,还是什么。似乎所有的情感都被幽暗冰冷封住了,剩下要诉说的,就全通过了手里的这管枪,可枪里仅剩的那颗子弹。
董其勇牙齿磨的咯咯响,他仍闭着眼睛,说:"亚宁,我不是为了自己来的......"
枪管顶住他的太阳穴,用力的一戳,他的头被迫歪向一边。
"嘭。"董亚宁唇间蹦出一个象声词。
"你听我说,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我不会找你!"董其勇大声。
"你怎么有脸、你怎么有胆子找我?你四处拉shi,我四处给你擦屁股......咹,董其勇?!"董亚宁冰锥一般的声音处处刺的精准,不仅仅刺向他这个三叔,更是刺向他自己,眼前简直是血肉横飞的场面,红彤彤一片,令人作呕。
董其勇睁眼看亚宁。
长久的对视。
董亚宁眼睛要瞪出血来了,"你也配两条腿走路?"
"我爱她。"董其勇说。
"咣"的一下,枪托砸在了他的头顶,他眼前一黑,人便跪在了地上,为了不让自己跌倒,手扶在地板上。
董亚宁的身子也落了半截,枪口依旧精确的顶在董其勇的太阳穴处。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八)
握着枪的手稳定极了,没有丝毫发颤。
"我......"董其勇喘息着。
枪管从他太阳穴处移开,狠狠的砸在他的唇角,血流如注的同时,也成功的让他暂时说不出话来了。
董亚宁还嫌不够,将枪管直塞其喉,说:"收声。"
鲜血顺着董其勇的下巴往下滴。
"我早说过,我问,你不说,那就别说了。"他冷冰冰的道。冷冰冰的,从头到脚、由内而外的冷静。
"咣咣"两下连续的,董亚宁用枪托砸着董其勇的脸、头,满地崩的都是血迹。他单手扯了董其勇的衣襟,从颈下露出来的,是零零碎碎扭曲的疤痕,他每看一眼,下手就狠一分......董其勇并不反抗,董亚宁就打的更凶狠。
他像丢死尸一样丢了董其勇。
像具已经**了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让他真真切切的觉得作呕。只是此时他是吐也吐不出来的,胃里已经空空如也。
他死盯着张着嘴困难呼吸的董其勇,阴寒的眼眯成了一条线。
把这个人,零刀碎剐都不能消减他心头之恨。
"在我面前,别用你的脏嘴提她一个字。"
董其勇扭曲着身子在地板上,此时重重的咳嗽起来。一张口,血灌进嘴里,血腥味顶着他的喉咙,于是就咳嗽的更凶。
外面车声人声传来,脚步也近了。
董亚宁冷笑一声,枪管拍了拍董其勇的脸颊,说:"听听,是不是救星来了。"
董其勇抬手格开他的枪,抹了下脸上的血。
门外果不其然响起了按电子门锁的嘀嘀声,只是密码不对,门锁并没打开。
外面有人叫董亚宁。
拍着门,叫他。显然是不欲太过声张,叫声并不算高。
是芳菲。
董亚宁听着。知道外面当然不止芳菲。
他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董其勇翻了个身,直挺挺的躺在地板上,生死有命一般,也不动。
门锁在匆促的嘀嘀作响,密码被一遍又一遍的试过,终于在"嘀"的一声脆响之后,开了门。
脚步声凌乱而又急切的涌了进来。
"哥!"董芳菲惊声大叫。她踩着地上零散的碎片,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过来,又不敢走的太近,在两三步远的地方慢下来,轻声的叫着:"哥?"
血人一般的三叔,半个血人一般的哥哥,一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个拿着枪僵直生硬——狮子一般的獒犬做出攻击的姿态来。
芳菲全身的肌肤在这一刻像是缩了水,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弄的发紧。
董亚宁对着旺财"嘘"了一下,旺财又趴在了地上,而芳菲也因为他这一动、眼白瞳仁流转,知道他没事才缓过一口气来,但几乎立即跌在地上,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想要夺枪。董亚宁的身手,又在最警觉的时候,哪儿那么容易让她得手,迅速的,将枪倒了手,冷眼看着她。
"哥,你这是干什么?"芳菲几乎哭出来。穿着礼服和晚装鞋子,极不方便,也顾不得仪态,整个人就挡在三叔和哥哥之间,抓着哥哥的手,说:"你怎么了?有什么话你慢慢讲,动刀动枪的......万一伤着呢?哥?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她声音发着颤。盯着哥哥的反应,急切间回头看下站在大厅中央的父母,换着气,极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
"让开。"董亚宁却是谁也不看。
"哥!"芳菲是双手紧紧的拉着亚宁握枪的手臂,她强压着剧烈起伏的气息,"哥,别生气。从长计议。有爸在、有姥爷在,有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他闯多大的祸都能解决!你发什么脾气?不用你,这次不用你出手,我来!我来解决好不好?哥?"
董亚宁眼珠子转了一下,终于聚焦到妹妹脸上。
芳菲见他有了能听进话去的意思,拍着胸口,说:"我来解决。哥,我知道你管够了他的事。以后我来,以后这些都由我来,你放心,我也能处理好......哥,你不看爸妈,你还要看爷爷!"她说着,身子因为发颤,耳朵上挂的长长的钻/石坠子也跟着剧烈晃动,璀璨耀目的七彩光辉,灼人眼。
亚宁微微眯了眯,轻声问:"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还不就是那些。三叔不太和我说......"芳菲深深的吸着气,说:"哥,他是屡教不改。我也恨他这么不长进。可是哥,爷爷还能有几年?"
"我问你,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董亚宁直盯着妹妹。
芳菲皱了眉,问:"你指的是什么?就算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啊!"
董亚宁仰面,怪怪的笑了两声,"我告诉你?"
"亚宁!"董夫人叫道。
芳菲迟疑着,但目光开始警醒而锐利。她看看哥哥,又看看父母,最后,看向三叔,问:"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为什么不让芳菲知道?"董亚宁手里仍拎着枪,他慢慢的走到父母面前去,"为什么不让芳菲也知道,为了这个人渣、为了这个根本不配两条腿走路的东西,你们都干了什么?你们都怎么毁人家女儿的?你们是怎么把我的
湘湘毁了的?"
"啪"的一下,他脸上中了一记耳光。
董亚宁笑出来。
"我就知道会这样。爸,从小到大您打我无数次,我总跟自己说您打的有道理。就算是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成了咱们父子俩的交流方式。可今天这一巴掌,我能不能当作是,您承认了我说的这一切?"
董其昌脸上涨红了。
"纵容、包庇......做下这样的亏心事,吃多少斋、念多少佛、在佛爷怀里睡多少宿,才能心安理得的睡个安稳觉?"董亚宁的目光从父亲脸上,转移到母亲脸上,"妈?您在让湘湘去弄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怎么想的?怎么想的?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报应?"
他的枪口对着身后,眼睛锁定在父母身上。
高跟鞋磕磕碰碰在地板上,芳菲走到了亚宁身后。
"对不起你了,菲菲。我现在顾不得你怎么想,不过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个家里,真的像你说的,姓董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当然除了爷爷。只不过,生出我们这样的子孙、任我们长成这样,恐怕,他老人家也难辞其咎。"
"啪"的一下,又一个耳光。
董亚宁侧着脸,咽了口唾沫。耳朵嗡嗡直响,他有些短暂的失聪。只是脑子愈加的清明。侧着脸,倒看见了旁边面无人色的芳菲——正瞪着一对大眼睛,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这让他已经麻木的感觉,掺进了一丝锐痛。
芳菲突然的尖叫了一声。
尖叫声划破了夜空,传的老远......
董夫人急忙的追着芳菲出去,就见她飞快的跑下去,只是鞋跟太高,她一时不慎,摔倒在院中。董夫人急切的追上去,一把抓住芳菲,芳菲想挣脱但是没有能够,哆嗦着看着母亲。
"菲菲!"董夫人一双手握着女儿的手臂。
"......"芳菲头晕目眩。
"菲菲......"
"妈......妈妈......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跟爸爸怎么能这样?"芳菲反抓着母亲的手,"妈!湘湘的......湘湘的孩子......"她哽咽难言。眼睛也紧绷了。她完全没有眼泪。头脑中一片混乱。只是狠狠的抓着母亲的手臂,拼命的想要镇定下来。
她不能慌乱。眼下不是慌乱的时候。
她知道今晚陪着父母来到这里,必然会有事发生。只是她没有料到这样的事。
她的手死按着地面,获得一点支撑和安定的力量......
董夫人眼看着芳菲慢慢的缓和下来,已经顶到脑门儿的一股子气,松下来一丝,她虚脱一般坐在地上。
刚刚里面那惨烈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而此时寂静无声,却比那样惨烈的场面更让她担心。
她不由自主的闭了闭眼睛,为这寂静中的未知。
芳菲看着母亲的反应,已经知道她无需再作任何猜测、也干脆不必再开口问。砖石小径的凉意透过晚礼服侵入肌肤,直达心脏——她松开了握着母亲手臂的手,说:"我哥问的没错,报应来了,是不是?"
她不去看母亲的脸。
酒会上父母和哥哥的反常表现让她已经生疑,帘幕后叶家人那避开众人视线的隐秘举动更有些诡异。任之后再表现的云淡风轻、歌舞升平,毕竟还是有些痕迹的。但她初时以为不过是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叶家邪门儿的大哥在他的不同俗流上再添一笔就是了,并不在意。那毕竟是别处的繁华、别人家的经书,该怎么念该怎么粉饰,只管瞧着就是。哪儿料到紧接着上演的,自己家里却才是真正的撕破了华丽的织锦缎,露出千疮百孔、爬满蛆虫的里子来。
芳菲静静的对着母亲说:"妈,我哥已经够难的了。别再逼他了。我也姓董。"她望着那落地窗,只有小半个淡淡的影子,一动不动的映在那里,那是她亲爱的哥哥——让她此时只看着这影子、不忍想到他样貌便已经心痛如刀绞的哥哥。
董夫人怔了一下。
也许是头一次,她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到过、又或者是从未意识到的刚毅果断......
董其昌仍跟儿子对面而立,谁也没有先动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先开口。
他的眼睛沉沉如墨潭。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九)
他踱了两步,走到董其勇的身边,蹲下来,查看着,问:"老三?"声音低沉而平稳,就像是最平常的一句招呼,接下来似是要问他的弟弟是不是要来杯茶那样。而董其勇虽然没有能够发声,眼皮一开一合,及时表示自己没事。于是董其昌按了按他的肩膀。
董亚宁背对着那边,但从落地窗的反射,他看到父亲的动作——足以说明一切的动作。他忽然间身体发抖。抖的不由自主的,从唇齿间便钻出了怪异的笑声来。这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
董其昌听着这样的笑声,并不为所动。他沉着冷静的保持着一贯的仪态,待董其勇挣着从地上起来,他看了三弟一会儿,目光转到儿子和儿子脚边那只猛兽般的獒犬身上,看了好一会儿,他慢吞吞的将礼服外套脱下来——从进了儿子的公寓,就算是恶狠狠的挥了两巴掌出去,他还是板板正正的一副随时可以返回酒会的样子——他说:"三儿,去洗把脸,我有话跟亚宁单独说。"
董其勇站了一会儿,就在他要起步走的时候,旺财再次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
亚宁低头,说:"慢着。"
董其昌就在儿子低头的一瞬间,看到他眼中已经隐藏起来的杀气。只是他扣住了旺财的脖扣——这只极其服从命令的獒犬,兽性被主人这轻轻一扣压制住。
"从我这里滚出去。"董亚宁说。看都不看其他地方,将手里的那把M2举了起来,"拿上这个。"
"亚宁!"董其昌脸色一变。
董亚宁也不看他父亲,只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董其昌要开口,董其勇却阻止了他。他走过来,脚步有点蹒跚,从亚宁手里拿过手枪,倒是不抖不颤。
董亚宁手里一松,拍了拍旺财的头。
"爷爷在一日,你且活一日吧。"他淡淡的说。听着粗重的呼吸声,不是旺财,不是三叔,也不是他自己——他自己此时反而镇静下来,抬眼望着声音的来处,一字一句的,让人人听的清楚似的:"不然,我让你生不如死。"
董其昌坐在沙发里,望着背对背站立的三弟和儿子,悬崖上孤单单的长在岩缝中的松树似的一对男儿,都有种孤寒的气息,也都在风雨飘摇中倔强生长......他清清楚楚的听着三弟说:"我生不如死,也有很久了。你放心,该还的,我都会还上。"
董其勇说完,人便往外走了。
亚宁坐下来,仍然摩挲着旺财硕大的头颅。柔软的、毛茸茸的、滑不留手的......整栋房子里的钟表先后的响起来,在半分钟的时间里,鸣声此起彼伏。
"有什么该报答的,到这一步,也报完了。再觉得对不起爷爷奶奶,也不该是这样。他是你亲弟弟,就算不是,就算是你身边普通的人,危急关头舍身救你,也不是做不到。更何况更应该感激的不是他,而是二叔。"董亚宁手停在旺财的脖颈上。他不用看父亲的脸色也知道自己戳到了父亲的痛处。"我常想如果活着的是二叔,该有多好......"
"你住口。"董其昌说。
语气并不粗暴,甚至很平和。
亚宁抬起头来。父亲此时应在最最痛苦的时候,这么多年他们一家始终对当年那场车祸避之不谈。他谅解父亲对三叔的纵容和溺爱,就是因为知道父亲心中之痛。于是他也做了这么久的"帮凶"......
"湘湘的事,全是顺势而为。一个是血亲,一个是外人,舍谁保谁,不言而喻。"董其昌深陷沙发中,和缓的说。
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黑影里似有嗜血的猛兽,只等这血腥味的出现。
他搓着手指。习惯性的。这些年他是慢慢的、暗暗的开始修习佛学。荣退后居隐二线,虽然时日并不久,但在家里手上一串凤眼菩提总是不离手的......
"爸,这些年,您细想起来,有没有后悔过?"董亚宁看着父亲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挥向自己的手掌,有时滚烫、有时冰冷。这种方式的父子对话中,到底有多少、或者究竟有没有,是因为父亲有口难言和不便出口?是因为愧疚?
"后悔?"董其昌反问,"那么你以为,邱家让藏了这么些年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一时不慎嘛?"
董亚宁后背僵直。
"最亲近的血缘,会成为最锋利的武器,亚宁。"董其昌好像在这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只是声音仍在平淡中掀起风雷,让董亚宁听了,耳边轰轰直响。无数个场景和人影在眼前迅速的掠过,让他僵直的后背层层起栗。
董其昌点着头,"如果真的是武器,也是我们该当的,怨不得人。只是......"
"无论如何,都不准再动她。"董亚宁打断了父亲的话。
这栋楼里的钟表再次陆续响起,离黎明尚远,夜深而重,好像永远都没有天亮的一刻似的......
***********
屹湘下了车,跟在高秘书身后走着,不停的揉着眼睛。眼皮不停的跳,从她上了车开始。这两日她在固定的时间去安宜医生那里,为的只是睡一个好觉,不想今天一觉睡的过了头,醒过来竟这么晚了。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十)
叶崇磬转过身来。
"Vanessa!"在叶崇磬肩上的Allen看到她,叫道。
叶崇磬将Allen放下来,抬头笑微微的对着屹湘,看她走近,轻声说:"我问过了,多多对花粉不过敏。"
"是只对一种花过敏......鸢尾花。"Allen摇着手里的葡萄花,纠正叶崇磬,"我做过测试的。"又对着屹湘解释,很有自信的样子。
屹湘略松了口气。
叶崇磬无声的笑笑,对屹湘说:"我正好回家,顺路来给你送支票的。耽误了两天,不好意思总欠着账。"
"不着急的。"屹湘也轻声说。看到他的礼服搭在石凳上,温莎结歪斜着,袖子撸上去,方便活动。也不知道他跟Allen在这里玩儿了多久了,看起来,和Allen一样,脸上都有亮晶晶的汗水......天气是真的热透了。
"快进去洗洗手,弄一只花瓶,把花儿放进去——明天我带你去潘家园玩儿个有意思的。"叶崇磬低头拍了下Allen的后脑勺。
"什么?"Allen却不着急去洗手,反而跳到石凳上,翘着脚问叶崇磬:"你不是说,有个好玩的机器人?"
"那个啊,那个等你下次回来,给你看。"叶崇磬看着Allen笑。
Allen抿了抿唇。
屹湘走下来,站在两人中间。Allen又显出他那执拗的小表情来了,很难糊弄和对付过去的样子。
"这样吧,等你回美国去,我让人带你参观我们的实验室,有好多好玩儿的机器人。"叶崇磬看出屹湘担心Allen摔了,他微笑着、不着痕迹的站到Allen身旁。"保你喜欢。"
Allen眼睛亮了。他看看屹湘,伸出手臂来,勾住她的颈子,问:"可以吗?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Allen的小身子热乎乎的,屹湘被这股热烤的快化了,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待反应过来,她立即看叶崇磬。
叶崇磬笑笑,说:"我来安排。难得多多有兴趣。"
"会不会妨碍你们工作?"她问。感觉到Allen箍着她颈子的手臂紧了,显然挺期待叶崇磬的答案。她看看Allen,待叶崇磬说出"没关系"来,她才说:"那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机会难得。"
Allen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从石凳上跳下去,说:"我去看看Mummy!"一溜烟儿的跑了。
叶崇磬看着他跑开,虽然很想说句慢点儿跑别摔了,却没说出口。男孩子,还是磕磕碰碰长的更结实——他转眼看看屹湘,拿起外套来,从口袋里取出支票,递给她,说:"看看数字对不对。"
屹湘接了,仔细的查看着。
叶崇磬不由得就想起来,那一次,他撕下支票来递给她,她看着支票上的名字,慢悠悠的念出来......他以为她是认不得这个复杂的"磬"字。很多的ABC,汉字认知能力退化的厉害。后来印证起来,明白过来那时候的她,定是认出了他。
那时候的她,是古色古香的小店里,浑身灵气的女子。
"我明天就交给师父。谢谢你。费心了。"她说。将支票放进皮夹里。
"客气什么。是我该谢你肯让我尽这个心。"叶崇磬边说,边穿上上衣,"这笔买卖只赚不赔,你又不是不知道。代我问候艾老。"
"一定。"屹湘看他。天气热了,他还是穿的整整齐齐的,绝不失礼人前的样子。"我让人倒茶。"
她说着,看看四周围。怎么这么安静。
父母不在家?姑姑不在家?崇碧呢?
都没有人招呼他的吗?
叶崇磬说:"是多多出来招呼我的。"他说着便笑。难以抑制的一种温暖感觉。进来的时候,家里的工作人员说邱亚拉在但是身体不太舒服,要进去叫起,他阻止了。屹湘的电话当然是打不通,他本来想等一下就走的。不料那个小人儿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从里面出来,一本正经的问他话、招呼他进去坐、还让人给他弄喝的——只见过三两次呢,竟然就记得他爱喝什么茶,直接让人上家里的好茶,吩咐起来有板有眼的,让人忍俊不禁。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晓得家里哪种茶还不错的,端上来的瓜片真是好。上次我来就想问,你们家的瓜片不知哪儿来的?喝着比平常的好很多。"他笑着,指了指石桌上的茶杯。
屹湘这才注意到,看着杯里只有浅浅的一点茶汤了,说:"不晓得。可能是潇潇吧。"她是知道家里人除了潇潇大约再没人花这些心思。父亲爱茉莉花儿。因为养病,喝茶也少了,如今偶尔来一杯高末儿,总说提神醒脾最好。
叶崇磬想了想,点头道:"也只有他了。"
屹湘在石凳上坐下来。
"抱歉。"她说。站了这一会儿,又觉得累。
叶崇磬也坐下来,看了她片刻,默默的,又看看腕表,才说:"明天我带着多多出去玩儿半天,行吗?"
屹湘撑着头。可以说不行吗?明明已经听到Allen跟他约好了。可是她真不想他们这么接近。
"屹湘,我只是喜欢多
多。既然他不讨厌我,我就和他亲近亲近。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叶崇磬温和的说。他再看了看腕表,说:"我还是早点儿走把。"
"我送你。"屹湘说。
"快别。这儿凉,你不要久坐。"叶崇磬忙阻止。心里有些悔,在这儿耽误了她这么久。于是他道了别,快步的离开。
屹湘在他离开之后,在石凳上坐了很久......
"Vanessa,快来!Mummy头疼!"Allen跑着过来,站在廊下,着急的对着她喊。听得出来他极力的镇定着,可嗓音仍发紧。
屹湘急忙起身,跟着Allen往后院跑去。
......
叶崇磬跨过垂花门便看到院中紫藤架下的竹椅上,母亲早已换了家常的衣服,一身闲适的正在摆弄着桌上的茶具,走近了,便闻到淡淡的茶香——看见他,一招手让他坐。
"这么晚还泡茶?"叶崇磬一坐,便歪在了竹椅上。
"你也知道晚?"叶夫人反问。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十一)
她斟了两杯茶,自己先端了一杯来,且不管儿子。
叶崇磬在竹椅上歪着,松散着筋骨,有点懒洋洋的。瞅着桌上的那杯茶,忽然嘴角微微的颤了下,脸上便有了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叶夫人看了,心里蓦然一动,说:"我看你今晚也没少喝酒,自己开车回来的?"
叶崇磬沉默着。心知母亲这么晚坚持让他回来一趟,起头儿上无非是因为今晚就会说那场"小闹"。失常失范的崇磐,失常失范的亚宁,应该再算上一个失常失范的他自己......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环境,这小闹也能戳了不少人的神经。
他微笑道:"那点儿酒。"
"那点儿酒?"叶夫人略沉了脸,"你一向谨慎,总是让我很放心。"
叶崇磬笑笑,说:"要不我早回去休息了,还不是您,非让我过来?"
"我再不让你过来,不是你在我这儿立规矩,是我得在爷爷奶奶面前立规矩了。"叶夫人微微的皱了下眉。
叶崇磬又笑笑。
"咦?"叶夫人看着儿子,"你还笑的出来?"
"反正迟早是要说的。只是这事,又不是板上钉钉,好让人都知道。我并不是怕什么,存心瞒着的。"叶崇磬慢慢的说。藤萝影子密密的投下来,母子二人身上都是细细的淡淡的痕迹,茶香袅袅......叶崇磬并不想再喝茶。多多那双小手摸着给他的茶碗,起初只是一本正经又有些好奇的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望着他,那距离跟他与母亲间的差不了多少。换了一个环境,他此时的心里,是说不出的平和。
"您还记得那阵子我给您看过一块石头?"叶崇磬也摸着有些烫手的小茶杯,见母亲沉默,他问。
"你少岔开话题。"叶夫人虽是这么说,还是静等着崇磬继续讲下去。那块石头她当然记得。有一天崇磬巴巴的抱了石头来给她瞧,她以为出了什么新鲜事儿、难道是好久没开到的打眼货?不想却不是。石头再金贵也有限,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崇磬当时脸上那隐隐藏着的喜色。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身为母亲的敏感,她总觉得那石头,对崇磬来说也许有些更深的意思。此时崇磬果然旧事重提了。
"正题。"叶崇磬说。他要跟母亲说的,就是屹湘挑的那块原石。那日一切开,是灰白的切面,屹湘以为是废料,闷闷不乐的,还输了他一个月早餐的东道。其实就在他们一转身,不过是师傅多切了一下,废料立刻变了珍宝。秦先生让他回去拿,问他的意见,也说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怎么收拾还真得要精打细算。秦先生的意思,简单的说就是将利益最大化。但他却没让再动,拿回来让母亲看过之后,便放在了自己书房里。只要回家来,他随时都能看到那切开的籽料。"当时您也说,若性急心急,指不定就把这样的宝贝当废物扔在一边不理了。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让它重现光彩,从此错过了也未可知。幸运的是,我们没错过。不过是再换了个角度琢磨,就是完全不同的局面。对块石头尚且如此,何况对人?"
叶夫人小口啜着茶。
"那石头是她挑的。"叶崇磬说。滚落在他脚背上让他受伤的、被她选中的时候说成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有缘的"石头,也许又是让她至今想起来仍会觉得糟糕的、却是在他眼里蛮温暖的石头。
"小磬,我对湘湘没有偏见。你呀,甭举这样的例子,说给我听。你妈妈我一把年纪,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常年琢磨石头,练出一双毒眼来。"叶夫人和缓的说。
叶崇磬怔了下。
"你对湘湘的心思,虽然没过明路,一点半点的,也瞒不过我。你说没存心瞒什么,这话对,也不对。对我们你是没存心瞒,对她、对别人你却不能不瞒一些。目的恐怕也不都为了你自己。"叶夫人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想了想,才说:"你跟碧儿,都是主意特正的孩子。我一直有个原则,就是不管家里需要、希望你们两个走什么路,从我和你父亲这儿,是不会强迫你们的。包括跟什么样的人结婚,都尊重你们自己的感情。"
"我明白,妈。"叶崇磬说。
"你明白就好。湘湘呀,我倒不是照着什么标准考察过。耳听毕竟为虚,眼见那才为实。两家子走的一近了,自然而然的就能多看到一些。那孩子看上去大大咧咧、潇潇洒洒,其实不是普通的敏感和懂事。重话都不用说一句,脸上露点意思,她就懂了。我想,要是反对你们交往,也不用使什么损招儿,玩儿什么圈套儿,用不着。再说了,我们犯不着对着别人家的孩子使劲儿,管好自己家的孩子比什么都强。这些你肯定清楚。我说了,你一向谨慎,做什么事,思前想后、顾虑周全。我们能想到的,你会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也未必想不到。"
叶崇磬望着母亲。重话在后头。
"这是我的态度。虽然还没有跟你父亲沟通过,但是我应该能代表他的发表这个意见。崇磐的例子在眼前,你也知道咱们家,崇磐那么得爷爷宠,动了真格儿的,一样不行。你可想而知。今晚爷爷对你、你对爷爷,话都算挑明了、也说透了。"
"是。"叶崇磬听着母亲的话,平和,但是太冷静也太理智了,凉的像
石头。
"那我索性也把话说透:湘湘,我不讨厌;但是至少现在不行。"叶夫人明明白白的说。
叶崇磬没有问为什么。
叶夫人拢了下身上的披肩,柔软的质地,好看的色泽,正是湘湘送她的礼物。虽是初夏,夜深了,还是凉的。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十二)
"我的话你再想想。去休息吧。"将茶杯续满。藤萝的阴影下,瓷杯壁上樱花的图案模模糊糊的......崇磬没有表态,在她意料之中。母子俩大概都知道,继续深谈下去会是怎样的,却都没有再说。
"那么,晚安,妈妈。"叶崇磬站起来。
"晚安。"叶夫人说。她的手微微晃了一下,杯中茶水起了一点风浪。她仰头看了下天空。隔着藤萝,夜空被分割成极细的空间......
****************
"湘湘?"邱亚拉轻声叫着,睁开眼便看到趴在她床边睡着了的屹湘。歪着头,淡淡的晨光透过窗户进来,屹湘姣好的面容看起来更有些苍白,眼下有两片阴影......她昨晚头疼发作,吃过药之后睡的昏沉,之后的事情不太记得了。看屹湘的样子,趴在一本厚厚的书上,想是就这样守了她一宿。
屹湘睡的沉了,并没立刻醒。
邱亚拉觉得口干,也不想再出声,伸手关了床头的灯,摸着额头。这头痛起来,真不像是自己的。乱扔了一通东西,可能吓坏了Allen......想到Allen,她转了下头,超里面那间房看去。只是想到,就听到里面悉悉索索的响,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出现了——小细胳膊小短腿儿,套在漂亮舒服的棉睡衣里,看到她醒了,跑过来。
她笑着伸出手来,小声问:"醒了?"
Allen揉着眼睛,刚刚醒过来的漂亮的眼睛,有些惺忪,撅了下嘴巴,点点头。
"怎么不多睡会儿?还早呢。"邱亚拉给他拉了拉衣襟。
Allen朝着屹湘看一眼,踩在床前的脚踏上,凑到邱亚拉跟前,亲了她一下。
邱亚拉往里面挪了挪,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Allen爬上床去,蜷在邱亚拉身边,然后,两人叠着坐在那里。邱亚拉示意Allen,Allen便伸手扯了扯屹湘散着的头发......
屹湘睁眼,抹了下下巴,就看到邱亚拉和Allen一模一样的动作,都是手臂托着下巴,笑嘻嘻的看着她。她不禁又擦了下下巴,晃了晃头。这么睡实在是不舒服,可睁眼看到恢复正常的姑姑,和笑的像天使的Allen,所有的不舒服足以在瞬间一扫而光。她吸着气,说:"怎么不叫醒我。"她说着把当了枕头的书合上。
随手拿过来的,看书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怕姑姑发生什么意外。还好一夜无事。她夜里也几次去看Allen。这孩子颇有大将之风,临危不乱的,也许是知道有她在,睡的也安稳。她就在这一里一外两张床边徘徊了一夜,看着他们睡踏实了,她才踏实了。
"叫了呀,睡的跟小猪一样,叫不醒的。"邱亚拉摩挲着Allen的颈子。柔柔暖暖的,想起来什么,看了看壁上的挂钟,问:"Allen不是说今天要出去玩?"她还记得Allen跑进来,有点兴奋的说叶崇磬要带他去个稀奇地方。当时她正头疼欲裂。
"不去了。"Allen说。
屹湘和邱亚拉都看着他。
邱亚拉笑出来,说:"干嘛,因为Mummy头疼?"她的下巴搁在Allen的头顶上,搓了下。其实Allen很讨厌人家都他的头发,可是她偏爱这样,喜欢看他恼的小模样。不料Allen今天没反抗,倒点了点头。她歪头看着Allen。
Allen被她看的窘,翻了个身下床,趴在床沿上。
"那跟人家约好了,怎么能出尔反尔?"邱亚拉笑着问。
Allen对了下手指,不出声。
邱亚拉把他的小手拉过来,放到自己额头上,问:"摸摸,烫不烫?"
Allen摇头。
"吃了药就好了。"邱亚拉对他眨眼,"再说医生会看着我,你出去玩半天,让大叶按时把你还回来就行。喜欢跟大叶玩儿?"
Allen想了想,看看屹湘,点头。
邱亚拉笑,说:"鬼小子。要不是大叶下棋赢得过你,你肯跟他玩儿才怪。"
Allen不服气的说:"又不会总输给他。"
"那你倒是赢一回给我们看看哪。"邱亚拉故意说。
屹湘提醒道:"快去洗脸,时间差不多了。叶崇磬是最守时的。"
Allen扭了一下,乖乖去洗脸了。
屹湘和邱亚拉沉默对视片刻,屹湘问姑姑:"怎么样?"
"还好。"邱亚拉笑着,"发作起来不是人受的。"
屹湘一阵心焦,却也微笑着说:"我去看看早饭。"
"Allen回来这些天好像胖了。"邱亚拉忽然说。
屹湘说:"整天在眼前,倒不觉得。"
邱亚拉叹口气。
屹湘出门的时候招呼Allen,说:"多多,你自己跟梁师傅说的今天早上要吃胡萝卜羊肉包子的,是不是?"她等着Allen顶了满脸的水珠子跑出来大声说"是的是的",便听到姑姑大笑在说"真是口味说变就变的,以前要他吃口胡萝卜吃口羊肉简直跟要他的小命儿似的",又听Allen回嘴说"Mummy做的羊肉比石头还硬"......她回
手关了门。门内还在继续斗着嘴,一来一回的,不久,又变成笑声了——听在耳中,仿佛没有比这更和谐更让人舒服的了。
她揉了一下脖子。
趴着睡了一会儿,脖子酸痛的很。
经过庭院的时候,她瞅了一眼父亲办公室窗前那一株枝繁叶茂的西府海棠。海棠花早已是零落为泥的了,叶子在晨曦中却油亮青翠,好看的很——日子仿佛就是在植物抽芽展叶开花结果间过去了,如果总是这么宁静,该有多好......
......
屹湘陪着Allen在门口等叶崇磬的工夫,并排的站在台阶上,都微微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两人都穿了淡绿色的棉衫,只是Allen穿着黑色的短裤,屹湘则是黑色的短裙,看上去清新又出挑。
Allen瞅瞅屹湘,问:"你是不是也要出门?"
"去看个老人家。"屹湘回答。刚刚吃早饭的时候,Allen问过她,一起去好不好。她说自己有事情不能去的时候,他就低了头吃饭,倒看不出是不是不太愉快,但让她有些内疚。她解释道:"早就说好了的,一定要去。"
Allen"哦"了一声,说:"这里的'老人家'好多。"
屹湘怔了下,才回过味来,说:"是啊,好多。觉得麻烦吗?"
"不麻烦。"Allen说。他对了对脚尖,说:"这一个比医院里的那个白胡子老爷爷要老嘛?"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十三)
"嗯,比他要老。"屹湘说。Allen虽然像是冷不丁的提起来的,此前只有姑姑旁敲侧击的问过他在医院那里,他都遇到了谁?他当时的回答,好像很不在意,以为他过后便会忘。现在看来,不但没忘,印象还很深刻。
她摸了摸Allen的后脑勺。她手心有些湿乎乎的,Allen柔发黏上她的手,她的手便停在那里。就这么一会儿,她竟然有些怕Allen继续说下去。
所幸没有,Allen回复了安静沉默,直到看见叶崇磬的车子,才小声的说:"你说的对。"
"什么?"屹湘正出神,听到Allen出声,心一跳。
"他很守时。"Allen望着叶崇磬的车子,整理了一下背上的包。
叶崇磬确实守时。约定的八点整,他提前了三分钟。看到邱家门前站立的屹湘和Allen,在红墙绿树前,淡绿的两枚嫩叶似的,赏心悦目。他下车来,摘下墨镜,笑了笑,说:"早。"然后,过来给Allen开了后车座。
"早。"屹湘陪Allen走下来,看到叶崇磬车上竟然也有儿童座椅,有点儿吃惊。
"昨天回去才想起来,临时让人送来的。多多,抱歉了,可能有点皮革味。"叶崇磬微笑着说。
"没关系。"Allen上车,自己系好了安全带,对着并立在车前的屹湘和叶崇磬摆摆手。
"这怎么好意思呢。"屹湘说。
"又不会报废,留着,以后肯定派的上用场。"叶崇磬关好车门,"那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屹湘说,又对着车里,比划了一下打电话的手势,"要乖一点......"
"能不能别跟多多说'乖一点',再乖,他要成标本了。"叶崇磬看着端正的坐在车子里的Allen,微笑着说。
屹湘哑然。
"你要出门?要不要送你?"叶崇磬问。
"不要了。我还得会儿才走呢。"屹湘摇头,"开车慢一点。"
叶崇磬点头,上了车,戴上墨镜,对着Allen说:"出发了。"嘀嘀按了两下喇叭,便开动了车。
Allen回头看看仍站在门前看着他们的屹湘,摆弄着手里的相机。
"在想什么?"叶崇磬问。他从储物盒里拿出一个袋子来,回手递给Allen,"糖果。"
Allen接过来说谢谢,打开袋子看,小声说:"Vanessa喜欢这种糖果。"他拿出其中一个盒子。晃了晃,格朗格朗响。
叶崇磬从后视镜里看看Allen,唇角一丝笑意深了。
真是个心思细密的孩子。
Allen只是每样都拿出来看了看,并没有吃。他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外面渐渐喧闹起来的街景,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说:"我不喜欢北京的拥挤......"
"嗯。"叶崇磬应着。老气横秋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个小男孩儿。他留意了下他的脚上,依旧没穿袜子只穿了舒服的软底鞋。
"可是我要走了,又觉得,其实北京还不错。"Allen说。
叶崇磬笑出来,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呆在这里的时候,会觉得没什么好;可离开久了,就会觉得哪儿都挺不错的——就连这糟糕透顶的交通也是。"
"塞车的时候你会干什么?"Allen问。
"听听广播,翻翻书。"叶崇磬说,这没想到要跟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聊这些。"可以做很多事情。"
"Vanessa也这样。"Allen终于拿出一颗糖果,不过他没有自己先吃,趁着红灯,他解开安全带,钻到前面来,坐到副驾位子上,剥开糖纸,伸手把糖给叶崇磬,"给你。"
叶崇磬歪头过来,咬到糖果的时候,看到Allen柔软的小手,似乎还散发着奶香味......他故意的皱了下脸,说:"好酸。"
Allen开心的笑起来,把一颗红色的糖果挑出来,剥开放进嘴里,含糊的说:"我就知道那颗是酸的。"
"好啊,你这个小坏蛋。"叶崇磬空出手来,作势要咯吱Allen,Allen笑着,叶崇磬怕他呛到,只说:"等下再跟你算账。"
车子慢慢的开着,Allen吃着糖果,扒着窗子,看着外面。小小的背影看起来真让人说不出的怜爱......叶崇磬暗暗的叹了口气。
到了目的地,端着相机的Allen就越来越表现出一个小男孩的孩子气和好奇心来,琳琅满目又拥挤的潘家园,什么都让他觉得新鲜,叶崇磬只好牢牢的抓着Allen的手,人多的地方,他索性把他抱起来扛在肩膀上。
Allen兴奋的问这问那,有时候甚至顾不得拍照,着急起来,伸手便拍着叶崇磬的头顶,要他看这里看那里,问问题。手里捏着好多细碎的小东西,从风车、兔爷、泥老虎、糖人儿到古钱、瓷片也有。
叶崇磬渐渐的身上的T恤都透了汗,却乐此不疲的、慢悠悠的转着。Allen的问题总是稀奇古怪的,真让他觉得这幸亏是在潘家园,要是换了科技馆,他恐怕要随时Google答案了......Allen
这时候专心的看着这个赌青皮的摊子,已经有半晌没有说话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随着里面开大开小呼声也时高时低,他想带着Allen往下一处去。忽然的,Allen的小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他以为Allen有什么问题要问。
"怎么了?"他朝里面看一眼。他个子高,前面人虽然多,摊子上卖家和买家的交易,看的是清清楚楚。
Allen静悄悄的拿了一条手帕给他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歪着头说:"我可以自己走。"他说着扭了一下小身子。
叶崇磬却把他又箍紧些,说:"过了这段儿特挤的地儿就让你自己走。"
"我太沉了。"Allen说。手帕在叶崇磬的鼻尖、下巴处按着。
"不是你沉,是天气热。"叶崇磬笑着说。这时候人群里又一阵叹息,很惋惜似的,他看着里面,原来是这位买家的一对核桃,又开的不妙。他便问Allen:"要不要进去玩儿一把?"Allen停在这里没催他离开,显然已经好奇了好久了。
"这是什么?"Allen问。
"这叫'赌青皮'。刚刚你在我车上看到的那种古怪的核桃,问我是什么,就是这个。这叫'文玩核桃'。他们正在挑选的就是坯子。你看,这些带着果皮的核桃,不打开,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对不对?所以从里面选两个,等打开来看,如果两个很配对很好看,就赚了,因为可能很值钱,是适合养起来、养成跟我那串核桃类似的;如果一好一坏,或者两个都是坏的,那就亏了。"
Allen说:"那我要玩!"
他稚气的声音不算大,偏巧这会儿安静,包括摊主在内的很多人都抬头看这个坐在大男人肩膀上的极漂亮的小男孩——斯斯文文的戴着墨镜的大男人,琳琅满目披挂了众多玩意儿的小男孩,看着就是闲逛的玩主儿,于是都笑了。
叶崇磬仰头看着Allen,一对好看的眼睛里,全是好奇的光彩,又有些跃跃欲试。他忍不住笑出来。这面容、这神情,就连环境,也似曾相识,于是他点了下头,说:"来,试试手气,长长见识。"
摊主招了招手,众人给闪了一点空隙。叶崇磬大大方方的说着谢谢,走进去,把Allen放下来,替他拿了他当宝贝似的抱着的那些玩意儿,站在他身后,跟摊主说:"我们也来玩儿几把。"
摊主探手从身边的一个筐子里捞出一摞刚刚顾客扔进去的钞票,笑逐颜开的看着Allen,又看着叶崇磬说:"那就玩儿几把。"他空着的手在地上这堆所剩不多的核桃上划拉了一下,"随便挑。我就只有这些。"
"哪儿来的这是?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青皮?"叶崇磬蹲下来,随手挑了一个,放在手里捏着,交给Allen,让他试试手感。赌青皮是七月底到十月间的买卖,今天遇到了,也是新鲜,他自己都忍不住凑过来瞧瞧。
"还是去年的存货,我去年生了场大病,开春儿才好起来。东西一直在冰库里搁着呢。"摊主笑着解释。
叶崇磬点头,说:"难怪呢。"他又拿了一只,也放在Allen手中,问Allen:"怎么样?"
Allen不出声,鸭蛋大小的青皮核桃在他手里,握不过来。
"要像那样剥开的嘛?"Allen指着地上一堆散落的果皮。
"是呀。"叶崇磬说,"你自己来选好不好?"
"好。"Allen把手里的青皮核桃交还给叶崇磬,"哪一个都可以?"
"都可以。"摊主笑眯眯的说。旁边还有人选好了,他过去忙着开果了。
Allen慢悠悠的拨着面前这一堆青皮核桃,凉凉的,不时的拿起一个来,又拿起一个来,两只敲一敲,发出噗噗的声音。叶崇磬耐心的蹲在一边看着他玩儿,也不催促他,也不指点他,看着他选好一对,放在身边,又去凑下一对——摊主这时候过来说:"您可真有耐性,这么大的孩子老难对付了。我儿子就整天吵的我脑仁儿疼,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谢天谢地入秋就念小学了,可去烦老师吧!您这孩子几岁?"
Allen恰在这时停下手,手里攥着一个青果,塞给叶崇磬,一边瞅了眼摊主。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十四)
叶崇磬握了青果,微笑着拍拍Allen的背,说:"慢慢挑。"
Allen亮晶晶的眼珠转了转,又挑了一颗,照样塞到叶崇磬的大手里,原先挑好的两对,都摆在叶崇磬脚边,他看了看,说:"好了。"
叶崇磬把Allen推到自己身前,对摊主做了个手势,两人悄悄的把价格谈好了。叶崇磬也依样子抽了一沓子钞票放进筐子里,动作相当迅速。接着他便催着摊主开果。"开了开了"后面围着的人也笑着说。
摊主就把第一对核桃接过来,用旋开果皮,剥了,放在水里用刷子刷干净沾在核桃上的果皮屑,不一会儿,一对大小相仿的核桃就露了出来。摊主把核桃放在手心里,拿卡尺去量,一个直径47毫米,另一个直径48毫米。
"旗开得胜!小伙子,一对狮子头啊!"摊主把这对核桃捧在手上,交给Allen。
Allen接过来,一手一只,碰在一处看着,似懂非懂的,又看看叶崇磬,问:"这叫'狮子头'?"
"嗯。"叶崇磬笑着。趁摊主开剩下的两对青皮,跟Allen解释了一番,问:"好玩儿吗?"
"我们是赚了嘛?"Allen此刻好像对这个更感兴趣。
叶崇磬还没说,摊主就先说:"小伙子,何止赚了,是赚翻了!你瞅瞅你手上那一对,大边儿、深纹儿就不说了,这么撞手的东西,是多好的手头啊!小伙子,抓的好......真是个脚头旺的小伙子!"
叶崇磬微笑着对摊主摇了摇头,对Allen解释道:"这位叔叔的意思就是说,你抓的这几个青皮核桃,相当于,我们本来打算这一科拿C,可是竟然考了个A+——明白了?"
"明白了。就是我们赚了的意思。"Allen点头,"比你的那串还好?"
叶崇磬笑着说:"差不多。"
"又一个好的!"摊主开了第二对,一大一小,小的那个直径不过三十几毫米,纹路也不清晰,另一个却也很好。Allen把这三个摆在一处,看着。再开最后一对,却是一个长歪了,一个也是太小。一字排开的六只新出壳的核桃,各式各样。
叶崇磬原本就是无可无不可,只要Allen玩儿的高兴。此刻看着一字排开的六颗文玩核桃形态各异,倒也觉得有些特别的意思。
Allen看着,对叶崇磬说:"我都喜欢。"
"那就收好了。"叶崇磬让Allen把核桃放在包里,拉起他的手,说:"我们去别处。"
Allen却空出手来,对着摊主伸手过来。摊主愣了一下,被青皮汁液浸染的黑乎乎的粗糙的大手挓挲了一下,才笑着握住Allen这只白白嫩嫩的小手。
"谢谢您。"Allen说。
"不客气!"摊主松了手,掐着腰,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个小男孩,说:"喂,小伙子,还没告诉我,你几岁呢?"
"我六岁。再见。"Allen说着,抬手拉了叶崇磬的手。"我们走吧。"
叶崇磬跟摊主道了别。拉着Allen,两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离开了青皮摊位。
"我刚刚好紧张。"Allen晃着叶崇磬的手。
"为什么?只是一个小游戏。"叶崇磬微笑着问。Allen目不转睛的看着开果,他就留意Allen的反应。从Allen专注的神情上,他倒看不出Allen紧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Allen隔着包,摸摸里面的核桃,又笑了,"能送给我一个嘛?我拿回去给Mummy他们看看。"
"本来这些就都是你的。"叶崇磬笑着说,"车上那挂十八罗汉也送你。"
"真的?"Allen站住了。
"真的。"叶崇磬笑的厉害。真难得,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喜欢这种小玩意儿,连他都觉得古里古怪的小玩意儿。在他家,若不是祖母喜欢,他也不会太留心。
"谢谢你。"Allen跳了一下。
时已近午,阳光有些烈了,蹦蹦跳跳的Allen,终于活泼可爱的像只荷叶上鸣叫的小青蛙似的了。
叶崇磬看着走在身前的他,多迈了半步,给Allen拉好了软沿帽,说:"饿不饿?等下逛好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Allen回手,拉住了叶崇磬的手,"吃什么?"
亮晶晶的眼睛,一仰脸,被垂下来的帽檐遮住了。
叶崇磬笑了,说:"炸酱面!"
"哦也!"Allen叫了一声,身上披挂的那些七零八碎乱晃起来,简直就像个顽童了。他"啊"了一声,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们叫Vanessa来好不好?"
叶崇磬对着这样一张可爱至极的小脸儿,一个"no"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
屹湘从师父家出来,走到楼下听到手机铃响。
换了新手机,铃音她还不够熟悉,响了一会儿她才接。
今天凡是打进来的都是"陌生"的号码。
这个电话没有声音。
她站在阴凉的树荫下
,看看断了的电话,心里有些莫名的发慌,攥了手机。
师母这时候站在平台上,对着她喊:"湘湘,你的东西落下了。"
屹湘仰头,穿过树叶的刺目的阳光让她眼睛被耀了一下,眼前白光闪闪,她急忙说:"我这就上来。"
高秘书站在车边等着她,看她脸色不佳,就说我上去给你拿吧。
她说不用,高秘书还是上去了。留下她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眼前那白光才消失。她靠在车边,看着眼前静僻的小楼,师父新换的住处,比原先的处所不大,却更安静些了似的。师父和师母精神也还不错......她默默的仰头望着那个小小的平台。师母的身影已经消失。她不知道这一别,将何时再见到老人家。就连师父刚刚也说,湘湘,不晓得你下回回来,我还在不在了。
她鼻尖发酸,转身上了车。电话再响,她立刻拿起来看,这回是叶崇磬打来的,接通却是Allen跟她说话,说等下要去吃炸酱面,问她:"一起来好不好?"Allen咕唧咕唧的,听起来情绪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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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十五)
"吃炸酱面么?"屹湘反问。她不知道Allen这是因为发现了新鲜的吃食高兴,还是因为今天玩儿的痛快,或者是真心喜欢跟叶崇磬在一起。也许是兼而有之。可这孩子这么高兴。
"嗯!"Allen轻快的答着,"你等等,我让他跟你说。"
Allen随后将电话换给了叶崇磬。叶崇磬耐心的告诉屹湘地址,原来就在秦先生博物馆附近——"你若没时间过来就别来了,我带多多吃好了就送他回家的。"他在电话里说。隔了老远,他脸上的微笑表情就像在屹湘眼前一般。那是种谅解和纵容的微笑。
屹湘说:"那麻烦你了,我另外还有事,现在实在是不能过来。"
叶崇磬说:"没问题,那就这样吧。"
收线的一刻她听到Allen在追问叶崇磬什么,声音尖细清脆。
屹湘攥着手机,将叶崇磬的号码存了。想起来,又去翻看刚刚的电话号码。总觉得这个号码有些熟悉,尾号是连续4个4......她呆看了一会儿。
高秘书匆匆的从楼里出来,将一只蝴蝶发卡交给屹湘,说:"说是落在沙发下面了。老太太眼神儿真好。"
屹湘接过发卡来戴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掉的,可能只顾了说话,滑落了也没发觉。
"还有这个,老太太说肯定也是你的。她家里没这样的东西。"高秘书又递过来一样,在手心里。她笑微微的,说:"我觉得也该是你的。以前夫人出访,也常留意这个——是给你搜罗的吧?她说你喜欢这种风格的胸针。不过,现在象牙制品管制这么严格,而且你又成了动物保护主义者,可能也只是看,自己不会收了。"
屹湘接过来,先说了句"这个不是我的",随即便愣了。
这东西断然不是她的,但也绝不是没见过。
哑光的紫金玫瑰盘花底座,维多利亚女皇那冷峭高傲的侧脸,侧脸上细小的裂纹......她握了胸针,说:"我们走吧。"
她说着就先上了车。
攥着胸针的手一直扣在腿上,透过裙子,手心和腿上的汗简直融汇到了一起。
高秘书坐在她旁边,在这时递给她一方手帕。
屹湘接过来抹着汗,才发现自己自从上了车,就没停了出汗,可是车内的冷气已经开的很足。
"还要去吗?"高秘书轻声问,"实在不舒服就先回家吧。反正没有提前约好。"
屹湘点了点头,看看外面,问:"洪阿姨离职以后,就住这里?"
"对,就在这里。这原来就是他们家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分的老房子。老太太早前也是在你外公身边工作过的,后来也受过连累。洪梅从结婚就跟她母亲住在这儿了。为了照顾老太太方便,几十年没离开过。现在又在这继续带孙子。"高秘书说到这里,发觉前面开着车的司机给她做了个手势。
屹湘也看到了,于是问:"怎么了?"
司机说:"那辆车还在跟。"
屹湘听出话里的意思,她回头看后面,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后面车流拥挤,她也辨不出究竟是哪辆。只是有一阵紧张感,迅速的滚过。也只是片刻,便镇定了下来。这不是第一次遇到,当然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她理应处之泰然。"不是我们自己人?"她问。
高秘书立即说:"没有,今天没安排人跟着。"
屹湘知道高秘书跟司机都是受过特训的,警惕性比她是好了不知多少倍。可这样的跟踪,她也不是没遇到过。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就看到过一次。到了艾老家,那车子就不见了,我以为是同路。"司机说。
屹湘见高秘书并不意外,显然见惯这种场面。她坐正了,说:"没关系,继续开车吧。"
高秘书也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屹湘,才说:"你等下放心上去。我会想办法确认的。下来的之前等我的电话。"
屹湘却说:"不用那么兴师动众。"她低头看了眼手机。
高秘书也不言语。眉头略皱,显然是在算计下一步要怎么做。
屹湘到了洪家楼下,拎了带来的礼物,独自上楼去了。她站在走廊上,特别往窗外看了看,才去按洪家的门铃。
只响了一下,里面就有人说"来了来了",声音洪亮悦耳。
屹湘便知道来开门的定是自己的老保姆了。果不其然门一开,一个抱着婴儿的六旬老太出现在她面前,看到她,却是愣住了。
"阿姨。"屹湘叫道。怕她不相信似的,又轻声的补充:"是我,湘湘。"
洪梅被屹湘那一叫,惊喜交加间,就听着她叫着"湘湘、哎哟湘湘",一行拉着屹湘的手往里让,一行叫着"老范快来抱着孩子",那婴儿也许是不惯被这么忽然抬高的声浪吵到,小嘴巴一扁便开始哼哼唧唧,眼见就要哭出来了......屹湘趁着她忙乱,进门换了鞋,放下手里的东西,站在门厅里,看洪阿姨将哭闹的婴儿交给丈夫,立刻回过身来,双手执着屹湘的手,先是抓着,紧紧的。
"阿姨啊......"屹湘轻柔的叫着她。记忆里总是温柔和顺的保姆阿姨,忽然间老了也觉得性情变
了很多似的,许是真是年纪见了长、许是见到她意外又意外,有些失了常态。这让她分外的酸楚和感伤,又觉得温暖。低头看了洪阿姨的手,总是温柔的哄她睡觉、吃饭的手......
洪阿姨一双眼睛早就红了,手也颤了,喉咙也硬了,哽咽半晌,才说:"......阿姨真以为......阿姨没想到......"她两手摸着屹湘的手臂、肩膀、颈子......像是要确定这是个真人不是幻觉,又像是要确定眼前这个真人确实完好无损,仔细的看着,直到拨开屹湘的额发,看到那条伤疤,她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十六)
"阿姨,别这样。"屹湘将她的手拉下来,扶着她坐下来,"我来看您,可不是想招您哭的。"她笑的也勉强,只是忍着泪,转头看着站在一边的洪梅丈夫老范,叫了声"范叔叔"。
老范应着。他拍着婴儿的背,看着妻子和妻子牵挂了许久的这个女子坐在一起相对垂泪,并不多言。他怀里的婴儿也不再哭闹,虽然泪盈于睫,一对瞅着屹湘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很是好看。
洪阿姨扭开脸,擦了下脸上的泪。
屹湘为了缓和下气氛,站起来看看这婴儿。她原本只想夸赞几句这孩子好看,没想到婴儿看到她,忽然伸着手让她抱。屹湘对着这扑过来的婴儿,几乎是在毫无心理预期的情况下,就伸手接住了他——非常胖的一个小子,很沉。她抱在怀里,肩膀胸口被婴儿沉重的小身体贴住,瞬间背上就出了汗。她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尽力的好好将婴儿托住,让他舒服一点。
洪阿姨见她发窘,就想把婴儿接过去,没成想婴儿紧箍着屹湘的颈子,不肯松开,她只好让丈夫去沏茶,对屹湘说:"也不提早告诉我......我好给你做点儿你爱吃的东西。"她拍着孙儿的后背,责怪的看着屹湘,"潇潇回乌市了对吧?这个坏小子,也不透露消息给我。他结婚告诉我信儿,我没能去;他倒也惦记我,带着他的新媳妇儿来看我......我其实是最想你,也不方便就那么闯过去看你。心里还真盼着哪天见你一面,就是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洪阿姨说着又擦眼睛。
屹湘说:"阿姨,这么多年不见,您还是那么爱抹泪儿。羞羞。"
"这孩子!"洪阿姨破涕为笑。
"我还记得那时候您躲房间里看言情小说,哭的鼻子眼睛都红了。我妈妈以为范叔叔欺负您,叫我把范叔叔喊过去,她教训了一通,临了儿才知道是看小说惹的祸。"屹湘笑着说,"害我妈妈也好奇,到底是什么小说让您那么入迷。结果一家子传着看。我妈也看的鼻子眼睛红红的出不了门......"
洪阿姨笑起来,揉揉眼睛。这么温馨的往事,她的小湘湘都记的清清楚楚的。
屹湘轻拍着婴儿,对阿姨笑笑。
洪阿姨看到屹湘抱孩子的这生疏而别扭的姿势——但凡是女人,无不有天生的母性,抱孩子即便是第一次,也都会自然的寻找到让孩子舒服的方式......她有些疑惑。屋子里只有她和屹湘,加上这个不会讲话的婴儿,她还是看了眼厨房的方向,从这里都看不到她的丈夫身影,才轻声的问:"湘湘,你后来......都好吧?"
她仔细的看着屹湘脸上的神气——从进门的一刻她就没停了打量屹湘:还是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也有成熟女性的风度,身子瘦瘦的,虽然比先前更玲珑了些,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她不由的心里有些发急,目不转睛的看着屹湘,等着屹湘的反应。
屹湘看起来是只顾了逗弄婴儿,却也小声的说:"都好。"
洪阿姨拍了拍胸口,好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说:"我就说!这么些年,我回回梦到你,老是那样子。醒过来我就是揪心扒肝儿的难受。总是不敢打听个确切。好孩子,阿姨总算放心了。"
屹湘看向她,如此真挚的感情,毫不掩饰的流露,也只有至亲至信的人,才会这样了吧。她眼睛有些湿。洪阿姨发现,急忙岔开话题,又催着丈夫上茶......婴儿在屹湘怀里似乎渐渐觉得舒适,靠在她胸口,安静下来。
屹湘端坐着,被这团温热的小身子压着腿,渐渐的没有那么难受了似的,看着婴儿,小声的说:"我几乎认真没抱过孩子......这些年,这是第一次。心里总是有些怕......"
真难以启齿。她竟然怕这样可爱的婴孩儿。可那恐惧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过的。
洪阿姨正把茶递给她,听着她说,却把茶杯又放下来,看着孙儿昏昏然欲睡,便接过来,帮着丈夫把孙儿抱进去安顿好了。出来的时候看到屹湘仍坐在那里,跟她进去时候姿势一模一样,心里不由得一阵发酸,过去坐在屹湘对面,伸出手臂来,无声无息的,拥抱着这个她从小带到大的孩子。
"我还记得您的儿子小宝哥,比我和潇潇大不了多少......您那时候总是要带我们,顾不上带他吧?后来到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小宝哥可叛逆了,有回我看到您被他气急了动手打他,他就顶嘴说您小时候就没管他,特恨您......您这也是为了工作,更是为了我们......"
"可能自己也结婚、又做了爸爸,早就能理解我了。"洪阿姨拍着屹湘,安慰她,"都是慢慢的懂得做父母的难处。小宝现在孝顺的很。"
屹湘说:"我听潇潇说,小宝哥现在可能干了。"
洪阿姨笑,笑容里有得意也有欣慰,说:"还要说他能干?潇潇就不说了,你呢?我前阵子在报纸上也看到过你的新闻——我的湘湘才是最有出息、最能干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阿姨,谢谢你。"屹湘说。
洪阿姨的眼睛里,一丝疼惜转瞬即逝,她转了脸,把茶几上的碟子拿过来,自制的点心塞到屹湘手里,让她吃。
"跟阿姨说什么谢谢。难道阿姨明知道你难,不帮你?那时候,并不是只有阿
姨知道你难,可也只有阿姨能贴身的照顾你。"
屹湘将点心掰开,酥皮点心碎渣落下来,她都用手接了,撮起来含在嘴里,是甘香四溢。只是呼吸有些重,险些呛了,忙拿了茶来,嘴上还说:"还是这么好吃。"眼泪终于被她憋回去了。
"我还常想着,那时候你跟我闹小脾气,非要我做了这样酥皮豆沙饼哄你才肯跟我说话。一晃儿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的模样没怎么变,脾气看样子也没怎么变。"洪阿姨轻声的说,轻的如同耳语,"若你在眼前儿,我时常做了给你送过去。
"我以后......会再来的。"屹湘说。
洪阿姨却轻声的叹了口气,握着屹湘的手,说:"阿姨知道你过的好,就好了。你来不来,阿姨都觉得安心了。就是有些话,虽然在我也许是不当讲,还是想跟你说——不要苛责自己。没有人会比你做的更好了。"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十七)
屹湘默默的将手中剩下的半个豆沙饼吃了,那甘香的味道,到后来,竟有些苦涩......洪阿姨一定要留她吃饭,她推辞,再坐了片刻便离开了。洪阿姨简直不晓得要送给她点儿什么合适了,只好将自己亲手做的这各式点心,一股脑的全都放进一个饼干盒里,塞到屹湘手上,说着:"下回来,千万提前告诉阿姨,给你做最喜欢吃的东西。"
屹湘点头,说:"要吃萨其玛。"
洪阿姨说:"好,就萨其玛。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饭。你看你瘦的,以前我照顾你的时候,什么时候让你瘦成这样过。就是瘦了,我也有本事把你喂胖了。"
屹湘微笑,抱了抱阿姨,说:"我会,吃胖一点。"
"别只管用这些话填我,下次来,绝对、绝对不准这么瘦。"洪阿姨又开始落泪,这回根本不去擦。
她就是在洪阿姨泪眼朦胧的注视下离开这家门的。怀里抱着那个饼干盒。刚刚看着洪阿姨将各种各样的小点心摆进饼干盒内......这盒子就变的沉。似乎透过薄薄的、密封的盒子,糕点的香气溢了出来,绕满了全身。恰似洪阿姨静心培植养育的兰花,馨香四溢。电话在响,她想可能是高秘书打来要她下楼的。于是她没接,站在墙边,听着自己由于步速太快而急切跳动的心脏那沉沉的声音,捣着鼓膜......过了好久,她才推开厚重的单元门。外面的光线如此的强烈,以至她眼前又觉得出现了一重白光似的。白光里有一个影子,虽然是淡淡的,但轮廓分明。
她慢慢的等着白光退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有着挺拔身姿的男人,面容渐渐清晰。
他正正的对着她,拦住了她的去路。显然已经在这里等候她很久了。也许从她走进这扇门开始,他就已经等在了这里。他那黑色的车子停在不远处,树荫下,和他今天给人的感觉一样,静静的,却仍是不管放在那里,只要有光线移近,便立即光芒四射。谁也别想遮掩锋芒。
董亚宁背上被六月的骄阳烤的灼痛,仍一动不动。
眼前这个女子,黑裙绿衫,抱着一个老式的饼干盒,轻轻巧巧的从楼道里出来,甩着俏丽的马尾辫,眼睛被强光一刺,很自然的便眯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象牙白的皮肤,珠光四溢。时间好像在她这一眯眼的工夫便倒流了......还是,时间其实从未流逝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种疼痛在咬啮着他。是缓慢的咬啮,疼痛逐渐深入,且越来越清晰。他曾经以为过去了,再也不会有的疼痛,总在看到她的时候卷土重来。他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的想要把这种疼痛治愈,结果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被迫着面对自己更深的伤口。
她对自己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吃惊。这也并不让他吃惊。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默默的跟着她的路线,终于绕到了这里。
"你来看洪阿姨?"他问。
废话一样的开场白。愚蠢至极。他却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跟她讲这"第一句"话。多年以后他还会不会想起这样一个时刻,来怪自己的愚蠢与幼稚?还会不会有机会?他想不出。正如他已经想不出,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是如何熬过看不到她的时光的了。
"嗯。"屹湘看看他身后。高秘书站在车边,跟司机一道,想来应该是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里。她于是看了看表,说:"十一点多了......"
"洪阿姨有没有告诉你,我来找过她?"董亚宁问。
屹湘抬头,看着他的眼。
也许是骄阳似火,将他的眼和眼神都灼的暖了。于是明明他现在脱口而出的,对她来说是很残酷的一句问话、意味着她必须在他眼前来面对一些隐秘的恨不得带到坟墓里去的东西,她也没有立即被刺痛。她想她应该是被接踵而至的打击刺痛的迟钝了。但迟钝并不代表没有感觉。
她抱紧了饼干盒,让自己有点儿依靠似的。
"没有。"她说。洪阿姨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董亚宁。甚至洪阿姨关于过去,包括自己怎么离开邱家、之后又是怎么度过的这些年,都没有只字片语的涉及。她问:"你来找洪阿姨做什么?"
"能跟我说会儿话吗?"董亚宁反问。
她侧了下脸,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照旧穿了高领的衫子,将细细的脖颈裹的严密。
"有。"他说。
说着,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臂。
手冰凉。
竟然冰凉。
屹湘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董亚宁已经将她怀里的饼干桶拿了过来,拉着她就走。走到他们车边,将饼干桶"嘭"的一下放在了车顶。高秘书看着屹湘,就听董亚宁说:"我跟湘湘到那边聊几句。放心,我不会伤害她。"
"董亚宁!"屹湘被他冰凉的手攥紧了手臂,瞪着他,脸瞬间便涨红了。
"就算你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有话要跟你说。给我几分钟。"她的抗拒反应,在他意料当中。他强调:"就几分钟。"
"最好还是不要这样。我们陪湘湘出来的,要保证她安然无恙。"高秘书说。
董亚宁只盯着屹湘,没有再出声,直对着她。
屹湘说:"你放手。"
他没动,也没放手。
"放手,我不会跑。"她说。脸上的红晕范围在扩大。她甚至觉得身上都该是布满了红斑的了。
董亚宁松了手。
屹湘对高秘书说:"高阿姨,你们先出去,等下咱们大门口见。"
高秘书看了她一会儿,才答应着上了车。
白杨树浓重的绿荫重重叠叠的笼在头顶,乌云一般。
屹湘转过身去,背对着亚宁,只觉得这么一刻,心里酸而酥软。恍恍惚惚的,好久以前也有这么样的时刻,午后的树荫下,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走的慢慢的,短短的一段路,安静的走在路上,明知道很快这段路走完了,却希望永远都不会有尽头......于是就在走到尽头的时候,也许是他,也许是她,突如其来的折返回去,拉起近在咫尺的那只手,再走一遍......她的背被撞了一下似的,整个人往前倾,她以为自己要跌倒了,但是没有,她被从背后牢牢的抱住了。
头脑中一派空白,她的意识有短暂的停滞。
跟他冰凉的手不同,他的胸怀烫的惊人。烫的她战栗。
反应过来便要挣脱了去,他却是老早预料到了她的反应,手臂圈的更紧。于是就在这午后宁静的院落里,浓重的绿荫下,他给了她一个,多年不曾有过的拥抱。
"湘湘,霍克斯海德,你还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十八)
像有一群又一群的蜜蜂飞过头顶,黑压压的,用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密度和速度迅猛的笼罩来,屹湘全身都僵了。
霍克斯海德......
他们说过要一起做的,何止是一样;他们说过要去的,何止是一个地方。
......
来,来来,湘湘快来。
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在英伦半岛旅行,在格林尼治天文台,那著名的子午线处,在场的情侣手拉着手,在玩"你在东半球、我在西半球"的合拍游戏,似乎是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两个小人儿,是跨过了千山万水才到了一起来似的......他开心的拉着她的手说我们也来玩,然后拍照留念。
他总是觉得旅行便是旅行,端着相机、摆好姿势拍来拍去,"到底是相机来旅行的,还是人来旅行?"于是合影就极少。好吧只看风景,陪着他看风景,哪怕是她早已看惯了的风景,也觉得分外的美,一个人看起来再普通的东西,也会变的不那么普通......在子午线处他兴奋的有些反常,却惹的她柔肠百结,从心里不太愿意拍这样一张合影:一个东半球,一个西半球。尽管手拉着手,还是觉得忽然间距离遥远。不知为何会觉得很不吉利。后来想想,也许冥冥之中有些预兆,恰好被她捕捉到了。
他立即看出她有些别扭。拍完第一张合影,就往那条线上一跳,两脚分立两边,拉着她过来,让她依样站了,举着相机反拍,说,笑一下。
对着镜头她露出一点笑容。
照片是她回去后亲手冲印的,拍的异常的好看。她显得比平时要温柔和顺,他显得比平时要斯文俊秀......花枝袅袅、和谐美好的一对,却是好看的不像他俩。印象中那张照片只看到过那一次。她特意翻找过,翻找出很多的底片和照片来,唯独没有了那一卷。她想过也许是注定的,她会失去有关于那一段时光的印记......
拍完照他仍不肯松开她,两人拥抱着,站在子午线上。
他重重的拥抱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游客看到他们善意的微笑和注视,也让她有点儿窘。
他却不管,笑着,耳语呢喃。
他说你看,这样,我的左半边追着你在东半球,我的右半边追着你在西半球,不管你在那里,我的脚印都跟着你的脚印。
她低头看着他的脚。
荧光绿色的情侣鞋,他的脚尖碰着她的脚跟,亲密无间。她鼻尖有点儿酸楚,笑着说阿笨,看你挑的这鲜绿鲜绿的颜色......我这是跑到哪儿,才能不被发现啊......
就是要你躲不掉。他说。
她笑。说,是啊,得多费劲才能躲得开你的搜索呢。
她转了半边身,从他的眼睛里看自己的影子。
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我的,湘湘。
很普通的话,没有强调任何一个音节,听起来含义却是那么的重。看起来粗犷豪放的他,其实在他面前特别羞涩,在承诺和誓言极容易出口的年纪,他在这一处,总是少有的谨言慎行。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觉得特别的感动。
他一句话描述的岁月,似乎清晰可见,在那样的岁月里,一回头就能看到他......
回头,这本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一个动作,她却做不出来了。
头顶那一群又一群的蜜蜂散去,散的干干净净。
她的眼前清清亮亮,仿佛用什么擦洗过一样,透明的让她无所遁形。
她摇头。
只是轻摇了一下,带动了浑身每一处的骨节都在动、都在响。
董亚宁眼睁睁的看着她摇头,不禁用力将她抱的更紧。
"洪阿姨滴水不漏,我想证实的,她并不肯告诉我。"他说。
"你想从洪阿姨这里得到什么?"她开口问。
"到现在为止,我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不知道的,等你来告诉我。不过如果你不想说,也不勉强。"他说。怀里这个瘦瘦的人,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身子骤然僵直。他于是更紧的拥抱了她。僵直之后是剧烈的震颤,尽管她已经用了很大的自制力在控制着她自己的反应,但显然并没有成功。
"全都知道了......那你就该知道,我们......再无可能......一起去霍克斯海德。霍克斯海德......我仍然喜欢那个地方,也仍然是我心里的福地。有生之年,也许会再去,但是,不会跟你一起了。"她说。冷静的自己都不能相信。在他面前,她竟然到这个时候,还能冷静的开口。
"是吗?"他声音低哑。
"是的。"她趁着他松懈,从他的怀抱里挣脱。转过身来对着他,沉静的说:"是真的。亚宁,我......不能再赴霍克斯海德之约。"
他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
浓重的树荫下,她的眼睛更黑,脸色也更白。只是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相对,她也更孤绝,更让人绝望。
一口气哽在喉间,他憋的厉害,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脸便热了,汗涔涔的冒出来,湿了面孔,甚至眼睛,他也觉得湿漉漉的。
她见他并没有话,就说:"如果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我想说的也已经说了。以后,不要提了。七年前的恩断义绝是算数的,你我都要说话算话。我该走了......"
她只是稍稍转了身,就被他猛然的拉了回来,整个人被抵在他的车边,车子低低的,她几乎闪了回去,他抄了她柔软的腰肢在臂弯间。
"董......"她的惊叫被吞了下去。慌乱间只记得紧紧的咬住了牙关。他的亲吻霸道而且蛮横,有一股势在必得的猛烈,和隐隐的怒气,甚至有一点点的无望,和无望之后的孤勇。她只能紧咬牙关,并不想让他得逞,于是唇齿之间的交战,辗转中那咯咯作响的声音,就像是暗夜里两只孤魂野鬼的碰撞,是让人流泪的音乐......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十九)
她扯着他腰间的衬衫,所有的力气都在那里似的,抵抗着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相对,哪怕是在他疯狂的恨着她、想要毁掉她重新开始的希望和可能性的时候,都不曾让她这么的难过......眼泪纷纷然的往下落,闷闷的流着,湿润了干涩的唇。
他于是放弃了这无望的努力,可是仍禁锢着她,低低的,在她耳边说:"湘湘,要怎么才行?"
他的脸上沾了她的泪,被午后的热风一吹,迅速的蒸发了。
他咬着牙关,瘦削而尖刻的下巴抽紧了。
"要怎么样才行?恩断义绝......我是怎么说出了这句话的?对,是没有人逼着我说这种话,没有人逼着我反而是我逼着你走进了绝境。可是湘湘,你呢?你帮我的!"董亚宁清冷的呼吸随着热风的涌动,在屹湘面前形成一股气流,让她难以顺畅呼吸。"在你自作主张的断了我的念想、我还是不能忘记你、在无所不用其极的伤害你、在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渣之后,我要怎么样才行?"他喘息着,风吹过,带走他清冷的呼吸,"要怎么样,你能原谅我?能给我一个,和你再在一起的机会?"
她抬手,面孔埋在自己也已经冷掉的手掌间。
"我真想这辈子就这样下去了。没有你我照样可以过。我已经过了七年,以后不过是多几个七年,有什么不可以的?可就TMD不行!"他猛的拍着车顶,"就TMD不行!不行!"
她慢慢的往下滑。
"你让我恨你恨了那么久,傻子样疯子样的过了那么多年,却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点信任?你背了这么多不该你背的,到今天我会感谢你?感谢你这个笨蛋保护了我?感谢你牺牲了你自己成全我?湘湘,我一点也不。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这么多年来,你跟我表现的那样,狠毒、孤绝、自私......就算你真的放浪,只要你是发自内心的、是让我嫉恨的自由的不管不顾的。"
她终于滑到了地上,不是脊柱挺不住身体的重量,而是她终于有一部分力气可以松懈,不用再勉强支撑。尤其不用在他面前勉强支撑,这是多久以来,没有过的。
"湘湘,你做决定的时候,哪怕多给我一点信任,我们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没有不信任你。"她说。从眼神到语气的空洞。似乎说出的话都带着回音。
没有不信任。反而是太信任。太信任以至于他相信了所有的谎言后却不能负担,太信任以至于长久以来他每一步的行走她都了如指掌......她是太信任董亚宁这个人了,反而是对自己,缺少了信任。
"那你就回到我身边。"董亚宁说。他蹲下来。
"我不能!"她瞅着他的鞋子。青灰色的麂皮软鞋,不知怎的就有了盈盈的一层银光。脚尖对着脚尖,银光闪闪的鞋子,刀刃一般。
"为什么不能!"
"七年前我不愿意你受伤、不愿意你在我和家人之间挑选一边,七年后的现在,你面临的仍然是同样的局面,同样的抉择。我知道,你也明白。董亚宁我现在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仍然相信你,如同当初我也相信如果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以你的性情会怎样做......"她抱着腿。
董亚宁握住了她的手臂。
她抖的厉害。
"他必须死。"他说。说的心里也一阵的猛痛。那样伤害她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可是他呢,他又是怎么伤害她的?他咬着牙关,只觉得一阵一阵身上发冷。
"董亚宁!"
"他必须死。"董亚宁冷而淡的语气,重复着这四个字。
屹湘脸色白的已经没有人色。
"但是对不起,现在不行。爷爷在。"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我们家的事你知道。爷爷你也了解一点。如果让他知道,他恐怕会亲自下手。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不是不能再发生第二次,只是不能这样发生。所以,你等一等。"
"董亚宁,我等的是这一天嘛?"屹湘空空的眼睛,转向一边,"我等这一天,还要等到现在?"
"你可以不等这一天,但是我不能不给你这一天。我想的是,在这样一天之后,能跟你永远的在一起。"董亚宁说。
永远的在一起。
永远嘛?
"你会忘了这一切吗?"她问。
微风吹起地面的轻尘,进了她的眼。
眼泪瞬间猛猛的流下来,这不带感情的眼泪。
她抹着腮上的泪,一下又一下。
他说:"不会忘。"
她说:"我也不会。"
不会忘。说忘记了,恰恰都是最清晰的部分。可以自欺欺人,但不能否认那些痕迹的存在。最深的伤害,和最浓的情爱,一样,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明白。她想他也明白,所以他才会这么干脆的告诉她,他不会忘。
她透过薄薄的泪雾看着他,看着他瘦而白的脸。
洪阿姨说她瘦的不成样,其实瘦的不成样的不是她,而是他。
"有一天会忘。我想会有更多的东西来填满你的和我的记忆。"他说。
"没有这一天。"她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信心,只拥有你,把你和你的家庭、你的家人剥离的干干净净......我没有信心,在对着你的时候只想着你;你也不能只有我就够了......董亚宁你是多孝顺多么爱你的家人,我知道......而我也一样。伤害我的人,我或有一天会原谅,但是永远不会原谅伤害我家人的人。"她清清楚楚的说完,手扶着膝盖,就要站起来。
董亚宁一伸手拉住了她。
他细长的眼睛瞅着她,一丝不错的瞅着。
手依然冰冷。
"那么,我的儿子呢?"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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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二十)
"......"她清楚的听到自己牙齿磨合的声音,喉咙却发不出声。
"湘湘,我的儿子呢?保持现状的话,就是,你要他永远不知道他亲生父亲是谁?永远管姑姥姥叫妈妈?永远叫你姐姐嘛?"
"董亚宁!"屹湘一声尖叫冲出硬硬的喉咙。
"别否认,他是我的我知道。"董亚宁抹了一把脸。
他知道。
那个精灵一样的孩子,会在太阳光下闪光。
像天使一样落在人间的树梢上,他曾亲手把他托住,就像从天庭接到地面......他每想到这个瞬间就会全身止不住的痉、挛。他原本会有机会,就像那样,在他降生的最初,亲手把他接到人间......可是他永远的错过了。
"他不是你儿子。"她说。
董亚宁细长的眼睛骤然间眯成一条线。
"你再说一遍。"他说。
"他不是你儿子。"屹湘说。腿开始哆嗦。
董亚宁将她拎了起来,面对着自己。
"不是我儿子......"他一字一句的咬着。
她扭开脸。
董亚宁铁钳一样的手将她的下巴狠狠的掰了过来,面对着自己。
"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那不是我的儿子。"
"不是。"她的吐字,因为他过于用力的掌握而变的艰难且含糊。
"不是?"他怪怪的笑着,"不是?!那你来说,他是不是你的儿子?"
她黑潭似的眼睛里,蓄了满满的水,却是坚定的不肯溢出来。
"说,是不是你的?!"手指几乎要捏碎她下巴了。
真狠。她怎么能这么狠。
对自己狠,对他狠,对孩子......也狠。
他咬牙切齿的,就觉得自己马上要被她逼疯了。简直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不会把她掐死。同归于尽都比现在这么受折磨的好。
"不是。"她说。眼泪都倒灌了似的,从嗓子眼往下滴,是苦的,"不是......他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妈妈......"
董亚宁卡着她的下巴,粘腻的皮肤在他手掌心里,脉搏清晰的跳动,每一下,都传过来,通过他左手,传到心脏处。这种脉动,终于搅到了一处去......
"我没有这个资格......生而不养,算什么妈妈?"她哽咽。
没有一个安定的确定的未来,就把他带到了世上;在他还不能安然生存的时候,不但把她自己更把他置于险境;明知道让他出世,面对的会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和质疑,仍然一意孤行的要留下他;带着还在肚子里的他倔强的逃离英国,逃离想要她把他割舍的那些人,包括她至亲至信的人,在颠沛流离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惶惶不可终日;拼着成为非法滞留者的危险,躲避着移民局的追踪,在快要足月的时候才出现在姑姑的家门口,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逼着姑姑和父母接受、进而运用一切手段帮助她实现他的生存合法化......当她终于能够把他生下来,却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所有的勇气都在孕育、阵痛和生产的撕裂中用光了。
她明白以后的她,注定是个遗弃自己亲生子的女人。
她痛恨无比的那类女人。
而她自己终于也成了那样的人。
得不到救赎,也不配得到救赎。
"......他就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一直都在。我却只有在梦中才敢看他......看我想象中的他,有着宝石一样的眼睛,珊瑚一样的小嘴......我多么爱他,就有多么害怕他。尤其怕看他的眼睛,怕他看穿了我是怎么样的......对于他来说,生物学意义上的妈妈,如果不存在了,是不是更好?"
"邱湘湘!"
"我不是他妈妈。这辈子都不会是。"她吞咽着喉间越聚越多的苦水。
"那么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
"......"
"你叫他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心里,突然的冒出来两个温柔的叠字:多多、多多......
"多多。"他说,看着她的眼,"湘湘,多多,是我给我的孩子起的名字。是我给我们第一个孩子起的名字。我告诉过你,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叫多多。"
多多......多多......
他在她身边啰啰嗦嗦。
他说要从baby还有几毫米大小的时候开始胎教,每天都要跟baby说话。既然是交流,不能没有称呼,不然太傻了,我们先给它起个名字吧。叫什么呢......起名字是门学问,真是门学问。虽然只是个想象中的几毫米大小的baby,他起名字起了一箩筐。最后一拍桌子说就叫这个了。叫什么呢,叫多多。
多福多寿,多多益善。小名多多,大名益善。董益善,还挺好听的......就这么定了。大手一挥,拍板定案。
她笑话他说真是底子差没办法,一给小孩子起名字就露怯了。还套用成语,有你这么懒的人没有?多多益善?亏你想的出来。
他说什么露怯?多多,多多......多多意味着什么都多,他会给咱们带来多多的孩子、多多的幸福、多多
的笑容......多多的一切。一切都多多的。尤其,要多多带来一串子弟弟妹妹......
还一串子弟弟妹妹,打定主意超生了是吗?
是啊,这不就得日日拼了命的赚钱嘛?奶粉钱要够、罚款钱要够。他嬉皮笑脸的说。
要多赖乎,就有多赖乎。真让人看不下去。可看不下去归看不下去,那心里跟着泛起来的遐思迩想,却都有着一种甜蜜温暖的味道,幸福......幸福的代码,在那一刻,就叫做"多多"。
姑姑问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她正在昏沉沉不知所以然的时候,脑海中只有一点清晰的意识似的,却能明白的说出来,说叫多多。
姑姑问为什么叫多多,这名字真普通。
她只觉得身上仍然是撕裂的疼痛,痛的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因为他就该叫多多。就算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让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叫他一声多多,他也该是"多多"。
......
"湘湘,我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去霍克斯海德?"
.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 (二十一)
她注视着他,他冰凉的手紧捏着她的下巴,这时候松了。像是要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答复。
"有一点你说的对,现在跟七年前是相似的,我仍需在家人和你之间做出选择。我不敢说当年的我一定会做出和现在相同的决定,毕竟形势已经变了。但是我告诉你,我现在,希望和你,带着多多,一起生活。"
"离开这里?"她问。
"离开这里是最好的。如果不离开,也没问题。在哪里生活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要和你在一起,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勤勤勉勉的生活。"他看着她,"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看到了多多和你,还有老叶。"
"......"
"湘湘,我没有那个打算,让别的男人来做我儿子的父亲。代替我的位置,代替我的责任。我承认每当我看到老叶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妒忌的发疯,就会不择手段的想破坏、也想要把你夺过来。不是老叶,还会有别人。都让我妒忌。但是如果你不再爱我了,如果你真的爱上了哪个男人,我尊重你的选择。"他说着,伸手将她的脸扶过来,"前提是你的的确确的爱上了。"
"然后呢?"屹湘忍不住发抖。她已经预料到了董亚宁接下来的话,伸手将他的手掌拨开。
"那么,你把我的儿子给我。"
"董亚宁!"
"他是我的。你,我要;儿子,我也要。"
"你!"
"你考虑清楚。我等你答复。"董亚宁说,"湘湘,到今天,我已经算是失去了家人,多多,我不能放弃。他是我不能再错过的。我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多多。"
"董亚宁!你......知不知道,怎么才是对他好?"
"最好,就是父母健全,家庭幸福。但是如果不能,我不推卸作为父亲的责任。我希望你也别逃避。"
"我不会逃避。回到美国,我会跟他在一起生活,从今往后,不再离开他半步。"
"作为他的表姐Vanessa?湘湘,你能不能不要再自欺欺人、随意安排别人的生活?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但绝不是现在。他还小,他没有办法理解这么复杂......这么......"她说不出"肮脏"这个词,"我们不能再伤害他。已经欠他太多了,不能再伤害他。"
董亚宁咬着牙。
"现在,起码让我见见他。"
"不行。"屹湘断然拒绝。
"湘湘!"董亚宁牙齿磨的响亮,恨不得咬碎她骨肉一般,"你恨这个孩子吧?"
"你胡说!"
"你恨这个孩子身上有一半的血液姓董。"
"董亚宁!"
"那就把他给我。"
"我绝不会把他给你。"屹湘心里疼的跟钝刀子乱扎一样,慌乱不堪。"董亚宁,你清醒一点。"
"从来没这么清醒过,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你,我怕是再也得不到了;但是孩子,我要。"
"董亚宁!你不如......"
"你想说,不如杀了你是不是?你仔细想想,你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我、你自作主张的保护我、你独自承担那些不该你一个人承担的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知道了,那种恨不得死了的心?湘湘,可我们都不该是自己去死,我们本来应该共同承担。你说你信任我,其实不是的,你对我的信心,不堪一击。到现在,我最不想看到的仍然是你一个人的牺牲。"
"......"
"多多,我要定了。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教导他。"
"......"
"你可以带着他远走高飞,记住了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天圆地方。我总会找到你。"董亚宁拥抱了屹湘,"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假如你已经不愿意原谅我当年的幼稚和无知、原谅我需要你牺牲尊严来保护我仍不知感恩、原谅我这么久以来对你的伤害和侮辱......怎么才能原谅我?"他的手扣住她手腕子,手指钻进表带下方,她深深的伤疤处。
她抽手。
他的手指冰冷的吓人。
"我不原谅你。"她说。
他竟笑出来,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这样也好。这样才好。这才是,我的湘湘。"
"董亚宁,我也不会再跟你在一起。"
"我给你时间,你考虑一下。我不急。只要我不死......我怎么舍得死呢?"他说。
舍不得的。即使这是一个灰暗无比的时期,仍有绝美的亮色出现在他的生命当中。这是她给的。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放手。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能放手。
她终于把手抽了回来,另一只手握了手腕,看着他同样黑沉沉的眼睛,氤氲在他眼中的气雾是温暖的温柔的,却有一种让她刺痛的力量,她紧紧的咬着牙关,半晌才说:"亚宁,让我跟多多去过清净的日子吧。这是你给不了的。是你和我在一起,给不了他的。多多不是没生命的东西,你想要就要,我想给就给,他是个独立的个体。你见过他,他是个多独特、多敏感的孩子,你也看到。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照顾好姑姑、养大多多。不用想着补偿我,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的选择仍然不变。我没有什么遗憾,也不曾有过后悔。你不欠我的。另外......我也说过,我不欠你什么了。"
"你欠的,湘湘。"董亚宁脸上浮着一层笑。
屹湘眼前一阵一阵的白光乱窜,胸口一阵阵的闷痛。
她推开董亚宁,不再回头,迅速的往大门外走去。
董亚宁没有追她。
他背转身不看她离开的身影。
欠的,欠。
她欠他的,他也欠她的。
欠太多了,还不了也要不来。
屹湘上了车,便开始不停的哆嗦。
高秘书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青白的面孔僵硬极了,听着她忽然的说了个地址,说:"......马上过去。"
并不远,车子在前面的路口转了向。
屹湘攥着手机没有拨打电话,她知道没有那么快,他们没有那么快离开,她一定赶得及。
她赶得及将多多拉在手里,牢牢的,永远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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