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一)
董亚宁的手机在凌晨三点半响起时,他还没有睡。
旺财在他床脚下"呼"的一下抬起头来,警觉的看着他。
电话就在床头柜上,他伸手就拿得到。
近年来他保持着起码有一部手机畅通的状态,却总是有些忌讳在深夜响起的铃音。
是马场的驯马师打来的,告诉他,他的爱马霹雳在几天前产下的那匹小母马,可能不行了......驯马师甚至带着一点哭音,不停的重复着"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这几句话。
董亚宁让他把电话换给兽医。那位已经几个晚上守着霹雳和小母马的兽医比起驯马师来倒是沉稳和镇定些,但语气是一样的糟糕。董亚宁又说了一遍"全力施救"的指示,随后便挂断电话。
他起身换了件衣服。
从他的房间出来,就是爷爷的卧室。他停下脚步,推开门,看了一眼仍在沉睡中的爷爷,才悄悄的出门。旺财跟着他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示意它也上车。
这里地处城外,离马场并不算远。爷爷习惯了清澈透明的空气,城内那总有些烟尘气的味道让他非常不满,也非常不喜欢城内的嘈杂和繁琐。他总是不厌其烦的陪着爷爷来这里,也清净,也安乐。
他看看时间。
等下但愿来得及赶回来送爷爷上火车。虽然爷爷说不用他送,李晋自然会安排好。到了那边他三叔就会负责接站的。他还是觉得让李晋代劳,总不像那么回事。
他知道自己那些关于深夜铃音的忌讳,多半是来自爷爷......不知为何这次见面,也许是爷爷一反常态的上京看他来,让他格外的意识到跟爷爷相处的日子,总是越来越少了。
车子在公路上飞驰。
连续下了两天的雨,到处都湿湿冷冷的。
时间既是太晚也是太早了,车载电台搜寻了一圈,除了福音台一无所获。传道的男声温和的念着圣经故事,在他听起极是乏味,可他就那么听到了马场。
下车的时候雨还在下,空旷的马场被雨水浸泡着,显得格外的寒凉。董亚宁让旺财呆在车上,自己小跑着到了他的马厩门前。门内亮着灯,他按了铃,值班员才给他开门。
他一边消毒换衣服,一边问赶过来的驯马师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他昨天得到的消息还是暂无性命之忧,怎么突然又恶化了。
驯马师眼睛通红,说小母马的感染已经从肺部扩散到了全身......
董亚宁心里咯噔一下。
看到他脸色变了,驯马师难过的不再说话,带着他往小母马所在的马厩去——它被隔离在最里面的一间马厩里,其他的马匹都被临时移到了另一头。只剩下紧邻的霹雳。小母马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它的妈妈霹雳的。
董亚宁头一次来看生病的小母马的时候,就问过兽医,得到不会交叉感染的肯定答复后,他同意小母马仍跟在霹雳身边治疗。此刻他站在栅栏外,看着躺在垫子上打点滴的小家伙,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顿时浮了上来——霹雳看到他,探头过来,蹭了蹭主人——董亚宁拍着霹雳的脖子,望着这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分明看到了眼中流露的悲伤和难过......
董亚宁走进栅栏。
他在小母马旁边蹲下来。
这是匹还不到一个月的小马。有着和它妈妈霹雳一模一样的栗色皮毛。总是活泼泼的四处奔跑,一刻也不肯停歇。现在却瘦的脱了形,还不断的抽搐......董亚宁伸手过去,握住了小母马的前蹄。它瞪着眼睛看着董亚宁。
这是一对没有神采的眼睛。
董亚宁的手抚摸着小母马的头。一下一下的摸着。小家伙的身体很烫,毛茸茸的,还带着卷儿。像个小卷毛儿似的。
它是这么的小......
他还没有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呢。他们总问他,董先生,小母马的名字想好了没有。他就说没有呢,我得起个响亮的好名字给它。
它落草那天他一直在马场。
这是霹雳的第一胎,生的很艰苦,而且胎位不正,折腾了好久。连做爸爸的Money都跟着焦躁不安。终于生下来了,是个跟霹雳一样好看的小东西,湿乎乎的落在棕垫上,瘦的不像样,站都站不稳,就已经挣扎着在跳动。霹雳亲昵的舔着小家伙......他看的哈哈大笑,笑到眼睛发酸。
没想到这么健康的小家伙,会染了重病,奄奄一息。
"董先生。"兽医已经叫了他好几声。
他摸着小家伙的头,沉默不回应。已经预料到兽医要跟他说什么。
"这样拖下去......董先生,它的心肺已经衰竭了......"兽医低声的说。
驯马师哭出了声。
董亚宁的手停了下来,停在小母马的颈子上。脉搏十分微弱了。它张着嘴巴,艰难的呼吸,嘴角有淡黄色的沫。他掏出手帕来,给它擦着。
他看了眼点滴瓶,只剩下一点了。
小母马抽搐,点滴瓶剧烈的晃动。
兽医按住输液管。
"打完。"董亚宁说。
兽医愣了一下,"可是......"
"我说打完!"董亚宁大声。
兽医背转身,收拾着药箱,低声说:"董先生,不如,让它少痛苦一会儿吧......"
隔壁马厩里,霹雳忽然发出了一阵嘶鸣。
"放霹雳进来。"董亚宁好像没听到兽医说的话,头也不抬的吩咐。
驯马师抹着眼睛,出去将霹雳牵了过来。
董亚宁亲手拔了打完的点滴瓶,交给兽医。他阴郁的眼睛看着兽医,说:"李医生,谢谢。"
"对不起,我尽力了,还是救不了。"李医生说。他脸色灰暗极了,"我很难过。"
驯马师将栅栏关好。
董亚宁看着霹雳走过去,低头拱着它的孩子。拱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小母马起来,它终于卧了下去,舔着小母马的头,那颗无力的小头颅却再也没有力气回应它妈妈的亲昵......董亚宁抬手按了下眉心。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二)
他听到低低的啜泣。是霹雳那人高马大的驯马师。
霹雳低低的发出声音来,一声接一声。
董亚宁只觉得自己背后肌肉都开始酸痛。也许是绷的太久了,一直没的放松。
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嘶鸣。隔了一会儿,又一声。仔细一听,似是与霹雳在呼应。
他愣了一下,回头。
"是Money。"驯马师说,"Money已经好几天食欲不振了。"
"它被从霹雳隔壁移开之后就这样了。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这个状态拖久了,恐怕也不妙。"李医生说。
董亚宁看着霹雳。
"Money和霹雳,是很罕见的......这种类似一夫一妻的,尤其在优良的赛马级马匹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医生摇着头。
"Money昨天还咬伤了暴龙。"驯马师情绪低落,嗓音低哑,仍是带着哭音。过了一会儿,说:"就别让Money去配种了,它哪个也看不上......它能跑能跳,有情有义,就让它......"
董亚宁没有出声馁。
霹雳仍在舔着小母马身上的毛,从头到尾,反反复复。
"它需要多久才能复原?"他问。
"不确定。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一辈子。"李医生说,"马有马的感情。我们不一定能弄懂。"
董亚宁沉默了好久,才说:"李医生,准备一剂麻醉针。要剂量最小的,别伤着霹雳。"
李医生明白了他的意图,叹口气。
"董先生......"驯马师直觉要反对。
"你看这个样子,有谁能把这母子俩分开?"李医生替董亚宁回答了。
董亚宁开了栅栏门,第一个走进去。
霹雳转头看看他,低低的,发出一阵呜咽,像要从主人这里寻求安慰。
李医生动作很快,趁着董亚宁用拍抚分散霹雳的注意力,他迅速的给霹雳做了注射。霹雳温顺的并没有做出反应,董亚宁却看着霹雳的大眼睛,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霹雳终于倒卧在了一边。
它的大眼睛睁着,无辜的看着董亚宁。
董亚宁亲手将小母马从霹雳的腿下拖了出来。小母马尚且温暖和柔软,四肢耷拉下去。董亚宁看着在他臂弯间的这个小家伙,不久以前,他也这么抱过它,那时候它全身是劲儿,在他怀里半秒也不肯消停。
他将小母马抱出马厩交给驯马师的时候,没敢看霹雳的眼睛。
他知道霹雳的眼神会是怎样的。而如果霹雳会说话——他甚至觉得霹雳应该会说话,而且霹雳很明白他这个主人在干什么。他用这样的欺骗,剥夺了它做母亲最后的权利......他清楚自己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法忘记这个早晨,一个逝去的弱小生命,一对悲伤的眼睛。
他讨厌这样感性脆弱的自己。可是没有办法控制。
天已经亮了。
早起的驯马师和清洁工已经将仍在麻醉状态中的霹雳转移到别处。消毒药水的味道充斥着这个巨大的空间。顶棚的遮阳板向两边撤开,光线进来,因为下着雨,马厩里并不明亮。雨水顺着玻璃顶往下流淌,风吹着雨滴,四处是噼里啪啦的响声。
董亚宁坐在更衣间里,良久不曾挪动一下。
身上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大概还带着一点点残余的死亡气息。
他离开前没有照惯例再一一的看顾自己豢养的马儿们。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
他告诉霹雳的驯马师早点儿回去休息吧,这几天也辛苦了。驯马师却不肯走。说要看霹雳没事了再回宿舍睡觉。
董亚宁撑着伞走出马厩,叶崇磬的电话打来,问他怎么这么早到了马场?
他的意识有点儿停滞,看到自己车边停着的银色跑车,才问你怎么也来了?
叶崇磬的身影出现在对面马厩的大门口,对着电话说我每个周六早上都来骑马的,你忘了?
董亚宁收了线。
他这会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叶崇磬隔老远就看出董亚宁脸色阴郁。他换了骑马装,预备在室内跑两圈的。等董亚宁走到跟前,他问:"出什么事了?"他往董亚宁身后看了看,又说:"你把旺财放出来吧,在车里憋着多不好。"
董亚宁不声不响的,站到暴龙的隔间前。
这匹暴脾气的母马,曾经给他小腿上留了一道月牙疤痕。
他扶着栅栏,说:"霹雳的小马崽儿刚断气。"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暴龙,因为这句话说的太用力,太阳穴处几道青色的血管突了出来。
叶崇磬走过来,拍了他的后背一下,没有出声。
暴龙对着董亚宁打了个响鼻。带着味道的液体喷了他一脸。董亚宁接过叶崇磬递上来的手帕,抹着脸,靠在栅栏边。
叶崇磬抱了手臂。
董亚宁从下到上的打量了下穿了骑马装显得格外帅气逼人的叶崇磬,似乎是想笑一下,说:"我看Money短时期内是没办法跟暴龙试试配种了。"他说着转头看一眼暴龙,从暴龙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温柔和顺来。他看看暴龙被Money咬伤的脖子,摇了下头。
"了解。"叶崇磬说,"这事儿算了吧。不能勉强。"
"这门儿生意到此为止,砸了我也认了。拉郎配的买卖真TM不能干,这份儿钱能赚我也不赚了。"董亚宁有点咬牙切齿的说,"你说散养就挺好,我还骂你......"
"亚宁,意外。别想多了。"叶崇磬说。看看情绪恶劣的亚宁,他问:"昨晚就没睡吧?"
董亚宁揉着眉心,点头。
"我也没有。"叶崇磬转身扶着栅栏,"想了很多事情。"
董亚宁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转开了脸。
气氛忽然之间就变的僵了,莫名其妙的。
他想起了上次两人关于Money的谈话。脑海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了很多念头。个个都带着倒刺儿勾着人心,却又好像个个都是空白的。
清早马厩里的味道,混着潮湿的雨气,他陡然间感到气闷。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三)
他没有跟叶崇磬提起,那日在后台,叶崇磬和屹湘到来之前,只有崇磐和他两人的时候,崇磐就问过他,万一有一天,既生瑜何生亮的来一回,哥们儿间的和气伤了,怎么办?崇磐是说笑的语气,他听出来他不是在说笑。所以后来崇磐怎么借题发挥,他都只是看着,绝不接下招。
他不是怕什么。是直觉的不想让叶崇磐"如意珠儿手中操"。
他想,叶崇磬也未必不晓得他堂哥的心思。只是他有另一重算计。看不穿的,也许只有她。但她也应对的很好。实在是好......
"老叶,磐哥来意不善吧?"他问。
"瞒不过你。大伯计划退休。"亚宁问的直白,崇磬答的清楚。
"原来如此。你要怎样?"董亚宁又问。他但愿叶崇磬的磊落来自他的自信。
"目前,静观其变。"叶崇磬拿马鞭拍着掌心,安稳的说。
董亚宁摇了下头。
一旦生变,这......崇磐看的非常透。崇磬也未必不明白。想必,他早已在等着这场难以避免的争斗上演了。
"这个我不太担心。"叶崇磬说。兄弟阋墙是世上最让人不忍的惨事之一。可无论如何他们都姓叶。即便他没有十分把握令彼此都全身而退,自有那只无形的手掌控局面,状况必然不至太不堪。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看向董亚宁。
董亚宁伸手过来,握了下叶崇磬的肩。
"老叶,我能理解。"他笑了下,手攥成拳。尾指上一点光,被他压下去。"我得走了。"
"你等下!"叶崇磬叫住董亚宁。
但董亚宁没等叶崇磬再说什么,便快步离开了。
走的大步流星,气度从容。
叶崇磬走到门口。
董亚宁上车前对着他挥了挥手。
离开时车子甩了一长串的水花。
叶崇磬站在雨帘下,站了好久,不曾动一下......
董亚宁上了高速油门便踩到了底。
雨下的大起来,同向行驶的车子开的都有些小心翼翼,他却不管。超过了一辆又一辆的车。
音响被他开的很大,几乎要听不到外面汽车鸣笛声,震的鼓膜发颤。广播节目里一男一女两位主播正在互相调笑,刚刚从非洲大陆回来的男主播不停的在讲着犀牛的笑话,女主播笑声清脆甜美,就在两人的笑声间隙,女主播播着今天早晨的资讯:"......下面这一条......"她念着,停了一下,发出一声惊叹。
董亚宁看了下后视镜。
对这位爱笑的女主播他有着模糊的印象。她的笑声和她本人一样的甜美。
"这会不会是本年度时尚界最大的丑闻呢?我不太确定。但我本人对这条资讯的主角一直很有好感......你也可以说是崇拜,对的......这是一条网友从微博艾特我的新鲜资讯,最早来自Twitter和facebook......时尚界教主级人物、传奇设计师VincentWestwood被曝患有艾滋病。"
广播里出现短暂的停顿。
董亚宁的车子飘了一下。这个英文名字非常熟悉。
"据可靠消息,VincentWestwood长期接受鸡尾酒疗法。早前有猜测他是双性恋者,同时拥有多名异性及同性密友。Vincent在伦敦还有有一名私生女,已成年。其母是酒吧女郎......目前他公开承认的亲密朋友,是同属一家公司的......这个名字听众朋友们或许并不陌生,LW大中华区设计总监,VanessaXi。太震撼了......VincentWestwood因为丑闻再次成为媒体焦点。但所有消息并未经他本人证实。他所属的公司发言人以涉及**不方便代表其发言为由拒绝记者进一步采访的要求......各大媒体使用形容词最多的是unbelievable。的确,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下面让我们听一首歌。"
"BingBand的《OnceMore》。"男主播接上说,"前阵子,有传言说BB的一位主唱与Vincent过从甚密......无风不起浪。"
董亚宁握着方向盘。
阴冷的眸子里闪了一点寒光。
他伸手关了音响。
那极具冲击力的乐曲却好像还留在空气中,蝉鸣似的......
到家的时候,他看到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等着他回来的爷爷。
他对着爷爷笑了笑,这一笑,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紧咬着牙关,牙齿都酸麻了。他搓着下巴,弯腰拍了拍旺财。
旺财沾了雨水的背毛,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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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亚拉去敲侄女的房门,只听到她语速很快的在讲英文,便没有打扰她。
转身看到从房间里出来的潇潇,她做了个去吃早饭的手势。潇潇指指妹妹的房门。
"在讲电话。"邱亚拉轻声说。
潇潇看了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恰在此时,屹湘声浪抬高了些,"好大的脾气。"
邱亚拉撇了下嘴。
"您干嘛这么看着我?"潇潇发觉姑姑在打量着自己,"我头上长角了?"
邱亚拉伸手捏着潇潇的耳朵,一扯,说:"小子,还一副毛都没长齐的样儿呢,竟然就要结婚了。"她身材短小,珠圆玉润,抬手够到潇潇耳朵处,多少有点儿吃力。潇潇只好弯了身将就姑姑,脸不由自主的就红了。邱亚拉见状拍拍他的脸,"一转眼,你都成家立业了,我怎么能不老。"
潇潇低着头,靠近邱亚拉的耳边,轻声的说:"姑姑不会老。"
"不是不会老,是还不能老。"邱亚拉斜睨侄子一眼。他们站在廊下,雨下的这么大,尽管是五月天了,还是很凉。
"在我心里,姑姑永远是那个样子,白衬衫蓝布裙赫本头红皮鞋,坐在窗前的摇摇椅上,随手一本书,张口便能背一段十四行诗。"潇潇搂了姑姑的肩膀,紧紧的箍一箍。
"真肉麻。"邱亚拉故意皱着眉头。
"姑姑。"
"干嘛?"
"要是有好男人,还是嫁了吧。"潇潇说。
"跟你爸一个腔调。我有Allen。"邱亚拉不耐烦的说。她回头看了一眼屹湘的房门,恰在此时,房门开了,屹湘从里面出来。潇潇也回头,听姑姑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倒是湘湘......湘湘,吃早饭了。".
他们俩都看到屹湘脸上有些发红,显然情绪并不好。但屹湘若无其事的跟他们道早安,他们俩也就装作没有看出来。
餐厅里,邱亚非夫妇已经坐下来。
屹湘最后一个进屋的,她先看了看父亲,像往日一般,正在翻当日的报纸。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四)
父亲在早餐桌上看的通常都是最新的英文大报......屹湘看到父亲在母亲提醒他说开饭了别再看报的时候,将手里的报纸一叠,放到了一边去,似是不经意的,在说开饭的同时,看了她一眼。
屹湘没有避开父亲这一眼。
明明父亲目光中应是没有明显探究的意思,她却觉得自己受到了一种无言的责备。这让她特别的难受。饭桌上惯常的安静,也让她难受。
她食之无味的将面前的一碗粥吃了,沉默的坐在那里,在想着怎么开口说自己要出门去——外面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明天就是潇潇结婚的正日子,她本打算今天多花些时间在家里——她看了看潇潇。这几天潇潇忙的,显得清瘦了很多。发觉她在看自己,潇潇抬眼。她咳了一下。
"干嘛?"潇潇问。
"湘湘。"邱亚非在这个时候开口叫了女儿一声。
屹湘忙转头看父亲。
"有事就去忙吧。"邱亚非温和的说,"车子修好了没有?没修好的话用我的车。"
潇潇听到父亲罕见的让湘湘用车,笑着说:"本来这几天人多事杂的,您车出去也太惹眼了——车早修好了。我昨天就是用它接的姑姑。"
邱亚非点了下头。
屹湘起身出去。听妈妈嘱咐她早点儿回来,她点点头。
她一离开,潇潇便问父亲:"怎么了?"
邱亚非将手边的报纸推了下,说:"去处理一下——别让湘湘知道。"
潇潇打开一看父亲折叠报纸的位置,立刻明白父亲的意思。他起身时顺手要带走报纸,却被邱亚拉一把摁住。潇潇见状便没再耽搁,匆匆走开了。
邱亚拉等潇潇走远了,才翻看报纸。翻的迅速,报纸被她拨的哗哗直响。越响越让她心烦意乱。她终于将报纸翻到了底,对沉默的兄嫂说:"难怪湘湘的脸成了那颜色。我看她倒不是在乎自己名声多臭,在乎的是你这个父亲会更没脸面吧?"
邱亚非脸上微微变色,没有立刻出声。郗广舒看了看丈夫。
厨房勤杂从里间出来,刚踏进餐厅一步,见这里的气氛不对,急忙又退了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邱亚拉并没有因为兄长的沉默住嘴,她继续说:"你现在也知道心疼这孩子了?还是只能用这样隔靴搔痒的招儿。我告诉你,晚了!你现在做什么能减轻这孩子受的苦?"她话里的每个字都在发着狠,会咬人似的。"可这样一来,人家更会说,邱家纵容女儿,湘湘不知自爱。"
"亚拉。"郗广舒叫了一声。
邱亚拉看看嫂子,又看看兄长,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们不好受。叫我说,也都是你们应得的。她不怪你们是不怪你们,你们要心安理得了,还怎么配做人父母。"邱亚拉手背抵住鼻尖,抑制着自己激动起来的心绪,"当着湘湘的面,我总是维护你们的。我自己都觉得可耻。如果我当年在......"
"亚拉。"郗广舒隔了桌子,握了邱亚拉的手,紧紧的握着,"亚拉,湘湘是我们的女儿,没有人比我们更难过。"
"难过?"邱亚拉冷笑了一下,"该难过......哥,嫂,她能回来不容易。你们跟我保证,以后,谁也不能再那样伤害她,可以吗?"
"亚拉,我保证。"郗广舒说。
邱亚拉说:"你保证没用。"她转向了邱亚非。
"亚拉!"郗广舒拽着邱亚拉的手,被邱亚拉挣开了。
邱亚非注视着妹子,问:"这样的保证没意义。"
邱亚拉脸色更难看些。
"都这个年纪了,还是照样任性。你这样,日后,让我怎么放的了心?"邱亚非问。
"好了好了,亚非,少说一句......亚拉,你时差还没倒过来吧,回房间休息下。"郗广舒忙说。
邱亚拉盯着兄长。
邱亚非那冷静自持的面色,和深沉犀利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表露出他情绪的变化。
邱亚拉想,就在昨晚,兄妹俩多时不见之后照例的争执中,也是她点燃战火、继而一通乱吵,兄长的态度总是克制的,像戴了一副人皮面具似的——她叹息一声,说:"算了,说了也没用。我不说了。我再说最后一次:但愿不会再有这样一天,但如果有,不管谁说什么,我是不会忍气吞声让人欺负湘湘的。"她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遇到回来的潇潇。
潇潇看到姑姑面有愠色,悄悄的站住。他看了眼餐厅的方向。
邱亚拉瞪了他一眼。
潇潇笑了,说:"姑姑,注意和谐、和谐。"
"狗屁。"邱亚拉说。
"那您别老挤兑我爸。他好不容易盼着您回来......"
"更狗屁了。他那样子,我看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你没见他教训我时候那精神头嘛?"邱亚拉板着脸说。
"您一回来,这家里谁还能教训您,全都听您的了。"潇潇笑着说。他看到父亲正往办公室走,他忙叫了一声"爸爸",回头对邱亚拉说:"姑姑我先过去。"
邱亚拉仰头望着廊上的滴水檐,再远一点,是勾心斗角排列的五脊六兽。这老屋子年前刚进行过修缮,屋虽老旧,琉璃瓦、彩绘图却是极新的。她出神的看了一会儿。
"这雨老这么下下去,明天可挺麻烦。"
"有什么麻烦,又不是户外婚礼。"邱亚拉终于心境平和的说,她侧脸看了下郗广舒——她那与面容和年纪并不太相符的灰白头发,显示了她的思虑过度和操劳。邱亚拉有些心疼,想到自己刚刚发那通脾气,免不了有些懊悔,可嘴上却说:"怎么也不让人好好弄弄头发?明天跟刘迎霞坐到一起,不要被她比下去。"
"太小瞧我了,怎么可能被比下去?起码我在白头发数量上能胜过她的。"郗广舒开玩笑说。
邱亚拉笑出来,"是啊,还有个设计师女儿,早给你打点的好好儿的了。"
"就是说嘛。多笑笑,亚拉,回家来了,多笑笑。"郗广舒温和的说。
邱亚拉看着院中积下的雨水,低声说:"好......我尽量。"
"在湘湘的事情上,最难过的就是亚非。他曾经以为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个女儿......还好湘湘回来了。没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湘湘回来,他精神都好多了。"
"那天,也是下着雨。"邱亚拉忽然说。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五)
郗广舒愣了一下。
"雨下的那么大,我当时就想,那预示着两个孩子的命运,到底是风调雨顺呢,还是多灾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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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快要过去了,屹湘都没有被记者打扰。她想自己预先的设防便显得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公司主页发访问量骤增,但因为临时关闭了留言评论功能,服务器瘫痪这种状况也都没有发生。宣传部甚至有时间及时的更新了部分资讯,既正面又积极。
屹湘听着临时会议上Josephina的安排部署,心想这一次危机公关,恐怕又是公司大获全胜。
在所有的丑闻只要利用得当都能够转化为注意力再转化为利益的今天,难怪有人宁可出丑都不愿被民众遗忘。
同事们都离开后,Josephina在这间被临时用作会议室的客厅里,给屹湘端上她亲手泡的绿茶。她说:"我知道你不太喜欢喝茶。不过有时候茶比咖啡更能起到安定心情的作用。"她说完坐在那里,自己手里也捧了一杯茶。
屹湘看看Josephina。事出突然,又想避开媒体,今天Josephina将会议召集在了她的寓所。是个藏身在高档住宅区的小单位。Josephina的住处会干净的一点也不像设计师的空间,甚至在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四面白墙,水泥地面,如果不是地上铺着雪白的地毯,这里给人的感觉会更冷。
"我母亲是个爱干净的女人。要说她有洁癖也未尝不可。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四十五岁,从年龄上来说,她足以当我的祖母,所以她对我很宠爱也很严厉,我很爱同时也很怕她。她是个......可爱又可怕的女人。"Josephina说着,将灯光调的明亮些。
屹湘默默的喝着茶。
"还没有联络到Vincent?"Josephina换了话题,同时也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见屹湘没有回答,沉默一会儿说:"如果有他的消息,及时通知Laura。"
手中杯一湾茶汤里,有一根细细的茶叶正慢悠悠的一起一伏。
屹湘只顾了看那有些无依无靠的茶叶,对Josephina的话,看上去是心不在焉的。
Vincent只在早间给她打过一个电话,电话中跟她道歉。不道歉倒罢了,一道歉反而惹的她火冒三丈。比起这突如其来的风波和自己眼下的困局,她更担心的是Vincent的处境。
Laura此时当然是真的非常着急。就像Josephina,她也很着急。她们都在做着切实的事情。可她们的目的,首先并不是为了Vincent,而是为了LW不会被这个丑闻拖累。这当然不能说她们错,无论如何,身家利益总是要放在前头的......她坐的端正些。
"幸亏是周末,不然今天股市开盘,公司股价一定大跌。"Josephina小声的说,语气并不轻松。屹湘的沉默她能够领会,"我不喜欢Vincent,我也并不喜欢你。可对公司来说,你们都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Vincent,如果他不在LW,说失掉半壁江山都不夸张。Laura已经几十个小时没睡过。"
屹湘喝了口茶。茶的温度正好,入口有种回甘,于是果然如Josephina所说,她觉得舒服了一点。
"按说Vincent不应该经不起这点事情。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他事业上遭遇过更大的危机,都挺过来了。"Josephina看着屹湘。
"事业没有成功的时候,拼命的想要成功。成功之后想要更成功,依旧是拼命。可也许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这些。"屹湘将茶喝了,杯子放下。
她说的话,听起来跟Josephina要跟她讨论的主题风马牛不相及。Josephina却领会了她意思,她刚刚还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竟是和颜悦色的模样,说:"我总算知道,为什么Vincent和Laura宁可晾着我,也愿意等你。"
屹湘眉一抬。
"比你有才华的人多的是。"Josephina说,"但能让他们信任的,极少。我不问你了。既然你是真正关心Vincent的,帮他度过难关吧。"
"他需要时间和空间。也需要尊重和信任。我能给他的帮助,也只有这些。"
"就算是被拖累?"
"就算是被拖累。"
Josephina笑了。
"他被我拖累的时候更多。"屹湘也笑了下。这不能算是愉快的对话。但她觉得轻松好些。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Josephina忽然问。
"没有。我在等您的安排。"屹湘回答。
Josephina看了屹湘一会儿,说:"我要求跟你一起去,但是她不准,要单独见你,我只好遵命。你的意思呢?"
"没有问题。"屹湘同意,"我需要特别注意什么吗?"
Josephina欲言又止,摇头道:"我想不需要。我让司机送你......"
"告诉我地址就好了。"屹湘拿起了手袋。
Josephina回身拿了一张便条纸,提笔写下了酒店房号,她递给屹湘的时候说:"她在等你。"
屹湘将便条拿在手里。友禅纸,细密的花纹,是樱花图案。上面写着的是一行英文加几个数字。屹湘知道这是汪瓷生下榻的酒店房间了,Reitz的总统套间。
她心里突然的有些异样感觉。
因为Reitz,也因为Josephina说的这四个字。
在等着她的,是什么?
去Reitz的路上屹湘很努力的让自己集中精神。在停车场停车的时候,她到底还是拨了个越洋电话。此时已经是纽约的深夜,她原以为等待她的会是答录机,却不料电话响了两声之后便被接了起来,而且是Vincent那低沉而又有些无力和沙哑的嗓音。
屹湘顿时觉得自己悬着的心又落下来一些,她故作轻松的说:"真会选地方。""青蛙这里的躺椅能让我睡一觉。"Vincent说.
"那你就好好睡一觉。"屹湘说。青蛙,他们俩背后总这么称呼他们的心理医生。从第一次在诊所不期而遇,青蛙就成为他们俩对医生的代号。
"好。"Vincent说,"你那边在下雨?"
"是的。纽约天气怎样?"她问。雨滴打在挡风玻璃上,又急又密。
"满天星斗。"Vincent说。
屹湘轻声的,哼了一句:"Starystarynight......"
Vincent无声的笑了。
"老怪物,随时打给我。"屹湘捏着电话,雨刷将层层的雨向两边刮开,她看到前面开过来一辆车子,正停在她车子的旁边。
"好。"Vincent说。
"晚安。"屹湘挂断电话,在车子里找了半天,竟然没有找到伞。
车窗被敲响,她转头,站在车边一个笑嘻嘻的女孩子,指了指自己手里的黑折伞。
她松了口气——滕洛尔。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她。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六)
隔着雨渍斑斑的车窗,滕洛尔笑容里有一丝腼腆。
屹湘示意她后退点儿,才开车门下来。一眼看到滕洛尔脚上穿的嫩黄色雨靴,活泼俏丽,亮眼。
"没带伞?"滕洛尔手里的黑折伞很大,伞柄粗壮厚重,起风的雨里,黑折伞岿然不动。屹湘认出这把伞是51Woo那经久耐用的招牌货。滕洛尔见她看自己手里的伞,笑着说:"他们家也就这样东西最合用。"
"那你还上赶着去给人工作?"屹湘关了车门,不客气的问。
"不是没办法么,缺钱的时候谁还计较是给谁卖力气呢?"滕洛尔嘻嘻笑着,伞往屹湘这边分了大半,却被屹湘推了一下伞柄,两人站在伞下,都淋不着了,滕洛尔问:"不生我气了吧?"她看看屹湘这车子,挠挠头。手腕上挂的移动电话左右摇摆着。
"董亚宁说他赔你了......我想他说到肯定能做到的,又怕你在气头上,忍着没去找你。谁想到在这儿还能遇到你。"滕洛尔笑笑。又是有点腼腆的笑。但目光在屹湘脸上转了转,虽然淡淡的,在提到董亚宁三个字的时候,分明是在观察屹湘的反应。
"你怎么在这儿?"屹湘问。
"我约了朋友喝下午茶。她迷这里的枫糖蛋糕,我喜欢在这儿膈应董亚宁。"滕洛尔把手腕子晃过来,看了眼时间,"她是个迟到大王,没这么快到的......你见过的,就是粟茂茂。我只有她这个朋友。"
屹湘想,粟茂茂,是那个像极了菁菁的粟茂茂。
"走吧。"滕洛尔歪了下头。
伞下的两人一高一低,滕洛尔适应了下屹湘。
进了酒店大堂,滕洛尔甩了下头发,对屹湘笑笑,摆摆手。
屹湘走了两步,一回头,发现滕洛尔还在原地站着。她站住,问:"还有什么事?"
"我能跟你要电话号码吗?我把手机丢了......跟董亚宁要你的号码,他理都不理我。"滕洛尔说。
屹湘伸手,接过滕洛尔的手机来,按了一串数字之后,她的手机铃便响了。还给洛尔的时候,她问:"还去治疗吗?"
"嗯。明天开始。"滕洛尔脸上发热了。
屹湘点头。
"嗯......还有,你干嘛不要董亚宁送你的车?丫那钱来的容易,抠门儿的选那车又不贵,再说......"滕洛尔停了下,"我还没见他跟哪个女人那么凶过,凶完了还占不了上风。"她忍不住要笑,但见屹湘没有要笑的意思,又忙忍住,说:"丫就一王八蛋。你要能治得了他,别便宜了他。这世上让我最痛快的事情之一,就是看着董亚宁不舒服。所以我更喜欢你了。"
屹湘看了眼酒店大门,抬了抬下巴说:"你朋友来了。"
趁滕洛尔回头看的工夫,她转身走了。
滕洛尔远远的对着刚下车的粟茂茂挥了下手,说着:"她今儿还挺积极的......Vanessa,那你......"再回头,发现郗屹湘已经从她身后走开了——可能因为下雨天凉,她的茶绿色薄棉套装上加了一件长长的开司米背心,随着她轻盈的步子,散脚长裤和背心轻轻的晃动,裤脚被雨滴溅湿了一小截,呈现深绿色......娉娉婷婷的进了电梯,消失了。
"你在看什么啊,傻了似的?"粟茂茂拍了滕洛尔肩膀一下。
滕洛尔"哦"了一声,说:"没什么啦......你怎么这么早?"
"睡起来就来了,早什么早。"粟茂茂脸色有点儿发白,洛尔看看她,不出声的跟她一起往咖啡厅走去。洛尔不说话,茂茂又问:"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中邪?"
洛尔皱了下眉,坐下来才说:"是你心情不好吧?见我才说了几句话,没一句是好听的。"
粟茂茂将手袋丢在桌上,问:"你刚刚那是跟谁在一起?"她分明看到粟茂茂身后一个淡淡的暗暗的身影,似曾相识。
"Vanessa。"洛尔喝了口柠檬水,照例将柠檬咬出来,细细的贝齿啮着,对茂茂笑了下。
粟茂茂有些莫名其妙的吃醋,说:"你好像很喜欢她么,怎么老听你提起她?"
洛尔哈哈笑着,"她呀,她......"她眉眼一转,原以为她的笑声太没有礼仪,引人侧目了,不料仔细一看,那斜着瞅了她一眼的,正是她刚刚还对着郗屹湘骂过的董亚宁。看样子,是在跟人谈事情。只是瞥了她一眼之后,便转回去,继续听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平头正脸的男人说着什么——他架着腿,斜靠在沙发里,看上去,是闲闲的,可他说一句话,那两个男人就会猛翻几页面前的资料,如坐针毡的样子......滕洛尔撇了撇嘴,说:"跟二大爷似的,甭得意,迟早有人收拾你——喂,茂茂!"
粟茂茂正对着面前这杯水发呆,被洛尔一叫,皱眉。
"郗屹湘这个人,也就是邱湘湘,你了解么?"滕洛尔很有兴趣的问。
粟茂茂心不在焉的摇了下头。
"哦。"滕洛尔又看了眼远处的董亚宁,眼珠转了转,笑了。
......
屹湘出了电梯,掏出镜子来看了看,又用帕子擦了下鞋面,确认全身上下并无不妥之后,她才往汪瓷生所在的房间门口走去。
门边杵着两个巨大的景泰蓝"太平有象"。一人多高的物件,让人没来由的感觉到富贵逼人的气势。
屹湘站在门口。
静而长的走廊,除了这间"King"套间,就是那端的"Queen"。有种孤零零的金碧辉煌。
她抬手按门铃。
等待应门的一会儿工夫忽然便的漫长起来,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她没有任何预兆的,忽然间整颗心往下坠了坠,就在她觉得自己意识短暂模糊的一刹,门开了,一个通身素黑的中年女子出现了。只看了屹湘一眼,那中年女子便说:"小姐,您请进,夫人在楼上等您。"
屹湘认出她来。她就是当日在瑞严寺,跟随在汪氏姐妹身边的仆妇之一。
她走在前面。
屹湘看着她身上全黑的装扮,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在扩大。
通往楼上去的楼梯宽阔而高大,就在她踏上去的一刻,她听到一声钢琴响,"咚"的一声,仿佛一声叹息......没再有声响,她走着,站在楼梯口,看着黑衣的仆妇继续走在前面,对坐在那架三角钢琴前的黑衣女子说:"夫人,小姐到了。"
汪瓷生将钢琴合上,背对她们,良久,她才缓缓的站了起来,转身朝屹湘走来。
屹湘看到了她发间的一朵白色菊花。很小很小的一朵线菊。她心一沉。
汪瓷生静静的看着屹湘,说:"我终于又见到了你,孩子。"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七)
屹湘有些发愣。从仆妇对她的称呼,到汪瓷生的话语,统统不合规矩,统统让她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对劲的感觉,一时之间却又说不清到底不对劲在哪儿。她瞅着汪瓷生发间细小的线菊,尽量的让自己不显出诧异来,说:"很久不见,抱歉疏于问候。您还好吗?"
她站在汪瓷生面前,距离很近的看着这位总让她有呼吸停滞感的美妇人——今天额外的在美丽神秘之外,多了一点忧伤和脆弱,让她心被柔柔牵动。
"来......我们这边坐。"汪瓷生没有回答屹湘她是否安好的问题,稍稍转了下身。她的高跟鞋捻着寸厚的地毯绒,险险间,稳稳落地,眼睛是望住屹湘,在淡淡的光晕中,屹湘是清清楚楚的在她面前的女子。
汪瓷生等屹湘坐稳之后,轻声的问她:"要喝点儿什么?"不待屹湘回答,她便转脸问仆妇道:"筠生给我的岩茶带了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她转向屹湘,说:"喝岩茶好不好?现在的天气,喝点暖的会比较好......你觉得怎么样?"
"好。"屹湘坐在宽大的沙发里。天鹅绒的面子很柔滑也温暖。她只坐了浅浅的一点,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她敏感的觉得汪瓷生也有点紧张。她抬眼看汪瓷生,果然她在吩咐仆妇去备茶之后,竟然坐在那里,只管看着自己......她们坐在玻璃幕墙边,玻璃上一层水膜,阴暗的天气,连绵的雨,此刻有些不辨时辰。就是这样有些死气沉沉的辰景下,汪瓷生注视屹湘的模样,仍是让人动容的。
屹湘忍不住叹息。
这样的容貌和风华,即便是在今时今日的汪瓷生身上,仍不啻为强大的武器。她的魅力,真让人难以抵挡。
陈太那沉痛的控诉言犹在耳,而此时此刻,她再次面对汪瓷生,却不得不承认,假如陈太的控诉完全正确、即便是汪瓷生此时浑身上下毫无装饰还一身阴沉之色,她也忍不住会为这样的美叹息和折腰,这是超越性别界限的诱惑力......
屹湘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恰好仆妇将茶端上来,她掩饰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只这一会儿,她的腿竟然有些发麻。
这实在不是非常愉快的见面。
屹湘从心里盼着汪瓷生早些将要说的话都说完,不管是跟什么有关......她看着仆妇将茶具摆好。整个过程麻利至极,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汪瓷生交待一声,"不要让任何事情打扰我们。"
她的目光停在屹湘脸上,眼中水波流转,随后略低了头,拿起茶壶上的竹柄,浅浅的给屹湘倒了一杯茶,说:"趁热喝。"
屹湘这才注意到汪瓷生的手。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只明晃晃的金戒指。
白皙的透着内里的骨肉之色的手,上次见到的时候,正是这温柔的手握着她的手。只是当时,似乎并没有见到这样一只戒子。
屹湘将两手拢在茶杯上,说:"夫人,您叫我来,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汪瓷生见屹湘留意她的手,不禁摸了摸那闪亮的戒指,说:"婚戒。"
屹湘点头。
当然是婚戒。
"我的丈夫,临终前希望我的这只戒指随他入土......"
茶杯里传导的热气烘的屹湘手心出了汗,继而,后背也是。
汪瓷生说:"眼下我在服丧期,不能随意走动,不然,我是不会让你跑来跑去的。"
"对不起。"屹湘吐出这三个字,轻飘飘的。
"没关系。离去对他来说是解脱。病痛已经折磨了他很多年。"汪瓷生脸上没有太多的悲伤之色,语气也很平和。
她低头拨了下戒指。那戒指有些松,一拨便剥离了原处。
她皱了下眉。
"嫁给他的时候,我正生了一场大病,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胖的时候......后来戒指松了,经常不经心的甩手间,戒指就脱落了。也怕丢,也嫌烦,索性不戴了。他就收好了,戴在手上......所以,我们的对戒,是相亲相爱的在他右手上的......"汪瓷生手指轻动。
屹湘静静的听。
她想,汪瓷生大约是,要慢慢的导入正题。
明明跟她是没有关系的事情,她听的认真了,渐渐的入神。
"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放弃我;而我在他遭遇病痛、艰险的时候,也没有离开他——屹湘,我首先要告诉你这些,想让你了解,忠贞对于爱情和婚姻的重要性,我明白并且遵循。在我婚姻存续期间,对内,忠于我的丈夫;对外,没有破坏别人家庭的故意。尤其是邬家。"汪瓷生温柔而坚定的说。她的目光很温和,温和的望着屹湘。
屹湘却从这温和中看出了犀利,她说:"我相信。"
"不,你不相信。"汪瓷生说。
屹湘不语。
"你起码会认为,陈金素梅女士的话,有一半的可能性是真的。另一半中又有一半是靠你对陈金素梅女士的信任和了解认为她不会撒谎,而剩下的,就靠你对我的判断——从你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你起码会想——无风不起浪。是吗?"汪瓷生问。
屹湘想了想,说:"夫人,您这是在难为我。"
"我不是在为难你。而是,"汪瓷生缓缓的说,"这对我太重要了。"
"夫人......"屹湘有些好笑,并且她真的险些笑出来,尽管眼下这个气氛,笑出来实在是不合适。
"我说过的,不用叫我夫人。"汪瓷生忽然有些激动的说。
屹湘愣住,眼看着汪瓷生的面颊上因为情绪的难以抑制起了红潮,甚至身体都有些发颤——她吃惊于汪瓷生几乎瞬间失去风度的表现,这吃惊并不亚于目睹陈太当众失态......她见过那两人的正面交锋,彼时镇定自若的汪瓷生,怎么会对着自己的时候,如此反常?
她没有叫汪瓷生夫人,也没有出声。
她抬手。
隔着衬衫,手指顺着颈间细细的链子滑着,似乎这样简单重复的动作,能让她摆脱一些不安......
两人间陷入了短暂的僵持中。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汪瓷生好容易克制住自己的心情,可在看到屹湘的小动作的时候,她眼圈儿顿时发红了,带着鼻音,她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八)
屹湘默默的,看汪瓷生将身边的一个手掌大小的椭圆形牙雕盒子拿上来,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指宽的手工缝制"意愿"来,放到茶几上。
"这个东西,你见过吗?"汪瓷生望着屹湘。
屹湘将那"意愿"拿在手里,说:"是瑞严寺的许愿签。我在那里参观时见到过。"
汪瓷生一错不错的看着屹湘,她说:"是的,是瑞严寺的许愿签。你......之前没见过么?你没有么?"
屹湘将"意愿"放回原位,摇了摇头。
汪瓷生试图从屹湘脸上看出一丝异状,但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从不相信这些,进寺院也只是参观而已。所以您要跟我提瑞严寺,我记得那里的国宝级槅扇壁画,记得那里的卧龙梅,也记得您和Laura给我的枇杷膏......但是,这个,我就兴趣不大了。"屹湘微笑着说。又看看那个"意愿","如果许愿有用,下次去,我也许一个。可是有用么?"她问。
汪瓷生说:"没用。"
屹湘笑了下。
"没有用。这些年我每去一次,都虔诚祭祀祈福,许两个愿望。第一个,希望我的丈夫病痛愈合;第二个,希望我能找到失去的孩子......结果,我的丈夫离开人世;我的孩子杳无音信。"汪瓷生抚摸着"意愿","这都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惨事。"
"......"屹湘张张嘴,却没有出声。
失去的孩子......她并没有预备听到这样的隐秘事。
汪瓷生见屹湘发愣,只好将自己的心情一再的压抑下去,尽管她已经焦急的无以复加。
"我想,我的故事会很长,你愿意听听吗?"
屹湘默然。
显然不愿意听,也得听下去了。
汪瓷生点了点头,她鬓边的发丝翘起来一点,绕到了线菊上。
屹湘看着她那乌黑的发、雪白的线菊,忽然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顿时对汪瓷生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怜爱。是的,汪瓷生是跟她母亲差不多岁数的女人了。可她的头发是这么的黑,而母亲的头发却灰白了。
屹湘拿着茶杯,心想今晚回家,要替母亲好好打扮一下,让她容光焕发的出现在明天的婚宴上......
"你在想什么?"汪瓷生问。她并没有立刻开始"讲故事"。
"想我的妈妈。"屹湘说。
"我能想象......有你这样的女儿,她该是多么的满足和幸福。"
屹湘心疼了一下。
满足和幸福?也许是痛苦和无奈的多。
"我羡慕这样的母女关系。曾经,我和我的母亲是最最亲密的。可她一度也是这世上我最痛恨的人。"汪瓷生转了下脸。她白皙的肌肤,在阴霾和柔光中呈现一种对比的差异。说出"痛恨"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嘴唇似乎都是冷冰冰的。
屹湘咬了下牙关。
她能想象,汪瓷生在杀伐决断的时候,该是多么的冷酷无情。到此时她也不能不猜测,对于邬家、邬载文、和邬氏的企业来说,汪瓷生是怎么样一个可怕的对手,偏偏藏在温柔华美的面容之后,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害......她咽了下唾沫。
"恨了一些年。恨到几乎想过要跟她同归于尽......"汪瓷生转了下手指上的戒指。借着这一低头间,将言语间逸出的怨恨,掩饰些去;掩饰的并不好,好像也并不想掩饰的天衣无缝,而是要将自己此时的心情原原本本的放在屹湘面前——屹湘向后挪了一下。
"但恨到后来,才知道,我恨的不是她,恨的是我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是不是很讽刺,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怎么可能用在我身上?我一生中所有的奋斗,都是在努力摆脱'无能为力'——可我在自己最最在的、愿意拿生命去换取的物事上,恰恰是最无能为力的。在失去我最爱的人的时候,在失去我的孩子的时候,在失去最爱我的人的时候......统统都无能为力。"
汪瓷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是个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动作,干净利落的像一个女军人。
屹湘并没有看她。
她似乎是被汪瓷生这样一种述说给蛊惑了,只能靠在沙发上,听。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的父亲跟别人不一样,我的母亲更是跟邻家的伯母婶婶姨姨姐姐不一样......她甚至连话都讲不太好。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都是沉默的看着我,看着父亲,微笑。我父亲,高大、英俊、正直、刚强,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是世上最伟岸的男子汉。"
提到父亲,汪瓷生脸上露出了类似微笑的表情。
喜悦,而骄傲。
就在这样的表情映照下,屹湘觉得,汪瓷生甚至露出了童真......
"生于中医世家的他幼年失怙,由寡母抚育,自强不息。十六岁考取湖南省官费留学日本,先后就读语言预科、高等学校和帝国医大。在他医学院三年级时,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他中止学业,回国参军。那一年,他22岁。在他离开东瀛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向他表示了爱意和追随他归国的心愿。那女子名叫阿部美智子。阿部美智子比父亲小四岁,却聪颖至极,在帝国医大,仅仅比他低了一级。美智子在入学仪式上便对父亲一见钟情。但她出身贵族世家,就读医科已经离经叛道,若追随一个贫穷学生、还是在日华人,是不被家族允许的行为。于是她便将自己的心思埋藏的很好,只是暗中的关心父亲。在那个时候,聪明的父亲早已发现美智子对他的心意,并不是不感动,但他不能接受因此也不能给她任何希望。其实在父亲抵日之后半年,即发生'九一八事变',父亲便已经意识到,中日之间大规模战争的不可避免。尽管他的师长、同学、房东甚至邻居多数都对他友善亲和,他还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以'国之将亡、何以家为'为由,拒绝了那个阿部美智子。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九)
"父亲回国后加入国、民、党、陆军,追随张灵、甫将军。后经选拔入空军序列,并赴美受训。在抗战期间,与他的战友一起,立下赫赫战功。在起飞之后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降落在自己国土的几年间,父亲都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那时候在他心里,朝不保夕是一方面原因,美丽智慧端庄痴情的美智子给他少年青年时代留下的美好印象,也让其他女人很难获得他的青睐。但他以为此生此世必不能再见美智子了,故此他最大的愿望,跟当时一同参战的战友一样,那就是在胜利之后,在自己的国家,过上安乐的日子,娶一个好妻子,生一个好儿子。
"他以为战争相隔,岁月已降,国仇家恨之中,美智子必然会渐渐忘记他,也许侥幸在战乱中活下去,再见她,也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但在抗战后期,父亲却从日本战俘口中再次得到美智子的消息。那战俘是他们在帝国医大的校友,告知阿部美智子凭借她的父兄在政界军界甚至商界的人脉,打听到他的一点点消息,以个人身份进入日占区寻找过他的下落,并且在她企图深入腹地的时候,被日 wei政 府秘密警察抓住。因她身份特殊,又因其兄拜托友人从中斡旋,被遣送回国。据说不久之后,便奉父母之命,嫁人了......那是父亲得到美智子最后的消息。
"在抗战后期,父亲看清楚当时的局势,已萌生退意。但以他的战功跟地位,上峰极为看重。想要退役谈何容易?不幸,也可以说是大幸,他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中,被敌军击落,死里逃生的他失去了一只右眼和一只左臂。他在抗战胜利之后的深秋,卸甲还乡,回家侍奉老母。其时父亲已经年界而立,身有残疾,再加上家境惨淡清贫,没有人肯轻易将女儿许配给他。祖母为他的婚事操心不已。父亲一边重习家学,预备悬壶济世,一边听从老母安排,相亲......只是屡相不中。祖母有一天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要找一个'那样的妹子',父亲奇怪的问祖母,'那样的'妹子是'哪样的'?说漏了嘴的祖母,无奈将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父亲:曾经有一个女子,来过家里打听父亲的下落。祖母对父亲描述了那女子的样貌之后,父亲大骇。那分明是美智子的模样!他这才知道,当日战俘校友所说的'企图深入腹地被秘密警察抓回',并不准确,而是美智子已经到过他的家乡!
"祖母说,她起先以为这美智子是儿子在外面惹下的风流祸事,但见美智子举止端庄,像是好人家的女儿。乡里人少听得城里腔调,祖母最远只跟祖父去过长沙,她只当美智子来自偏远的省份,所以美智子的口音生硬至极祖母起先也没有觉得不妥。直到美智子吞吞吐吐的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祖母才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竟然是祸害国人的日本人!祖母认为即便暂时撇开国仇不表,自己的儿子还在战争中生死未卜,怎么可以让一个日本人进家门呢?她抄起家里的火棍将那美智子赶了出去,谁知道美智子竟然不肯走。一直守在门外。祖母特别痛恨鬼子,可还是心软,也不肯声张,怕惹来了旁人注意,美智子是别想再活着再回去了。就这样,祖母和美智子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整夜的没合眼,第二天一早,祖母听到外面响动,她从门缝里看到,美智子被几个当地打扮的人带走了。美智子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汪家那掉了漆的黑色大门。就是那一眼,祖母觉得美智子一定留下了什么,于是她在门边的草垛里,看到了一个小布包......祖母将布包交给了父亲。父亲打开来,里面是信,是'意愿',祈祷他平安的。父亲按照信里的地址,给美智子写了一封信。他知道美智子收到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战后的日本和战后的中国,都在满目疮痍之中。所不同的是,日本在战败之初已经迅速开始重建,而中国尚在自相残杀......原本父亲的人生很可能就是那样了,如果不是某一天的早上,阿部美智子突然的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的话。"
汪瓷生慢慢的踱着步子。
她大段的叙述,清晰而有调理。
屹湘入神的听着。
汪瓷生抓起茶几上已经半冷的茶水,含了一口。
"父亲目瞪口呆的看着美智子,风尘仆仆的美智子,已经不是记忆中那秀美的少女。苍白、憔悴、又有着跟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和老练,显得比她实际年纪要大上几岁。但这样的美智子,就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不说,对着独眼独臂的他,却好像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父亲问,你不是嫁人了吗?美智子说,除了你,我不会嫁给任何人。当晚,父亲跪在祖母面前,请求祖母允许他们俩结合。美智子不声不响的跪在父亲身边。祖母起初不同意,但跟他们两个耗了几日之后,看着美智子和父亲默默相望、不发一语却默契有加的模样,祖母再次心软,允许了这门亲事。
"美智子是脱离家庭来到中国的。父亲认为,尽管如此,他们的婚姻还是应该得到美智子父母的祝福。于是他带美智子回到日本。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但是父亲终于偱礼法将美智子娶到了。其后父亲同美智子回到中国,奉养老母。他凭借自己的聪明,将自家一爿中药店开起来,养活老母妻子。就这样,到民、国三十八年国、民、党战败大撤退的时候,父亲的战友曾经不远千里去到湘西,鉴于他曾经是国、民党战斗英雄的身份,留下来恐怕并不明智,于是劝说他一同撤退台湾。祖母不想客死他乡,让父亲带美智子离开。父亲同美智子商议去留,两人都绝不肯抛下老母。况且父亲认为不管何朝何代、谁人执政,人都是要吃五谷杂粮,必是要生病的,总有医者一条生路。父亲做了一个他终生没有后悔过但却令他和家人在此后的人生里遭遇无数劫难的决定。他和他的妻子母亲,一同留了下来。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
"1953年,美智子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病榻上的祖母看到初生的婴儿,夸孩子生的好,白的像瓷娃娃,于是美智子给婴儿起名瓷生。也就是我。我的降生令祖母欣喜之余,沉疴稍愈,家中安乐数载。祖母在我三岁的时候去世。她只来得及看到乡村发生的那些她看不懂的变化,没有看到她的独子一家,在今后近三十年间所遭受的折磨。"
汪瓷生的面部几乎完全冷了下来。她看着屹湘,说:"包括汪家的祖坟被挖开、她和祖父的遗骸曝晒示众;包括她珍爱的独子,在被红卫兵毒打之后因为脾脏破裂大出血、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暴死、且多年后骨灰才得以寻回,做了许久的孤魂野鬼;包括她珍爱的长孙女,那因为日本间谍母亲、国民党反动派父亲而被迫的颠沛流离......这些她都没有来得及看到,应该是她的大幸。我常想若祖母地下有知,不知该如何心疼我们?就像,这现年我丝毫不愿意回忆自我记事以来的痛苦,但总有午夜梦回的时刻,被恶梦惊醒,我又是怎样的心疼他们?心疼我来不及照顾和爱惜的亲人和爱人?"
屹湘听的一阵一阵发冷。
那些场景竟然鲜活而残酷的呈现在她的面前,令她冷汗直冒。
"对不起让你听到这样的往事。这就是我真实的童年和少年......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母亲被关押在哪里,也没有几个人在那个时候敢明着帮助我,只能自己挣扎着活下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我还捡到了一个癞痢头的小女孩。在带着这个总像小狗一样跟着我的妹妹寻找到母亲之后,发现历尽痛苦仍然不改善良本性的母亲,也将狱友留下的孤女收在身边照顾。母亲后来给两个妹妹分别取名陶生和筠生。因为小瘌痢头总是捧着一只讨饭的陶碗不肯撒手;而筠生,她的母亲在难产去世之前,在劳改场做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劳动,就是伐竹......筠生的母亲曾经是个画家......我又扯远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想单刀直入,但是,我,是怎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呢?不奢望你会接受和理解全部,只希望都讲给你听......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汪瓷生此时背对着屹湘。
外面的雨小了些,窗上的雨流回复成雨滴,稀稀落落的。
屹湘听到楼下有声响,似乎是什么破碎了。
她没有动。
"我母亲是重视我们的教育的。筠生由她亲自带,言传身教自不必说;我跟陶生在外,在准予探视的时候,母亲总是会考我的功课。劳改场的文具控制很严格,她还是想尽办法剩下来纸笔,写一些东西,指点我该想办法读些什么书。父亲曾经救治过的一位老先生,在后来政策稍稍松动之后,收留我和陶生,尽可能的让我们能偷偷的学习。他的国学和英文都极好,所以我跟陶生,从小的底子都还不错。这也使得后来求学的路相对顺利。被判无期徒刑的母亲,在文、革后期被释放。但长期的关押,让她的身心都受到极大的创伤,她变的胆小、多疑、而且偏执。清醒温和的时候会像天使,狂躁执拗的时候又像魔鬼。作为她的女儿,我们三个,长期受害。可我们爱她,在失去父亲之后一无所有的日子里,她有我们。那时候真艰苦。你知道嘛,有一回我在美国的家中,看着中文台的电视剧,看到那个年代的电视剧......我竟然可以笑着挑错,说不对的,那时候的火柴盒不是那样子糊的......那时候没有烂菜叶子可以随便捡......笑着笑着就掉眼泪了,那是我过过的日子,永远不会忘记的。"汪瓷生看着玻璃墙上自己的黑色倒影。
她的手叠在一处。
如今美丽的如同少女般的手,曾经粗糙、干裂、瘦古嶙峋......她攥了下手。
屹湘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去。
一般高矮的个子,同样柔美的线条,映在玻璃中。
屹湘想拥抱她一下,但是她没有。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外面街道上的车子,流火一般。
北京夜晚的车流,偶尔会有种让人觉得恐怖的拥挤和压迫感......如同汪瓷生的家世,黑暗中密集的流火,蜂拥而至的时候,让人难以喘息。
屹湘缓了口气,胸口的闷压感暂时的轻了些,她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才知道,母亲的家人在建交前就托人多方寻找她,由于种种原因,包括我母亲在嫁给父亲后便改了中国名字。随了祖母的姓。所以等到他们联络到母亲,已经是文革结束后两年的事了。当时我的外祖母还在,得知母亲的身体状况,坚持让人将她带回去治疗。母亲起初不同意。为了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着想,我坚持让她离开。母亲带着未成年的陶生和筠生去了,我已经进入大学读书,完全可以照顾自己。而且,我也将会有自己的生活......生活在往好的方向转,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那时候的外交学院,西语系里,我的功课不算是拔尖的,但也还好。用我父亲评价我的话来讲,靠三分天资七分运气。"
汪瓷生对着屹湘微笑一下。
屹湘想,大约汪瓷生,在念及父亲的时候,能令她真正的放松和快乐吧......她也微笑了一下。
"同学年纪参差不齐,有很多是成家立业的老大哥老大姐。年龄差不多的、能聊的来的,只有几个人,其中一个又格外的和我好些。虽然算是高干子女,骄娇二气却一点没有。她自己说的,有过,也被磨掉了。这个我相信。她也曾随母亲在大西北改造了多年,该吃的不该吃的苦,也都吃过了。可她的性格始终那么好,这一点让我格外佩服。从来不抱怨,爱帮助人,热心肠,不能算单纯,可极善良,也漂亮......比我强的多。那时候她开玩笑说如果他哥哥没有那青梅竹马的嫂子作良伴,倒是想让我做她的嫂子。"汪瓷生感叹道。
屹湘心里一动,"她......"
"她叫邱亚拉。"汪瓷生说。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一)
"姑姑?"屹湘一愣之下,脱口而出。她惊的嘴巴仍张着。
"是的。你姑姑,邱亚拉。吃惊吗?"汪瓷生温柔的问。
屹湘没有回答。毫无根据的,她觉得,让她惊讶的,还在后头。她忍住心头忽然涌起的不安,说:"挺意外的。"
她几乎从未听姑姑讲起过她的学生时代。印象里姑姑总是有些古怪和孤僻。汪瓷生描述的那个邱亚拉,原本就跟她的宝贝姑姑相去甚远,她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来,只是怔怔的看着汪瓷生——她对姑姑的过去了解尚且不足,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的了解,除了,她现在在对着她讲述的那些往事......她只觉得背后开始发凉。原来是不知不觉出了冷汗。
"意外么......"汪瓷生缓了缓语气,摇头,大眼睛里渐渐的渗入忧伤。
屹湘是眼睁睁的看着,这忧伤蒙住了那对眼的。
"屹湘,我遭遇过太多的痛苦,所以遇到一点的善意,总是更难忘。亚拉对我来说,起先就是普通同学,后来成了朋友。我内向,她外向,有什么事情,是她在前,我在后。可能是她出身的原因,那时候在学校里,她不但活跃,而且重要。我恰好相反,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应该是边缘人,总是喜欢泡在图书馆里。亚拉那时候周末回家,总不忘带好吃的回来给我......她有什么事情,也最先跟我说。包括谁写情书给她啦,谁跟她表白啦......她像个小姑娘,不太在意这些事情。那时候我也一样,虽然年纪在那时候已经算挺大了。总觉得好不容易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必须牢牢的抓在手里。亚拉的前途是可以预见的,我却充满未知数......直到我们两个,遇到秦天。"
屹湘心再次一痛。
秦天......秦天,简单有力的名字,怎么听上去,无缘无故的会让人心酸痛呢?
"我们是在从外地考察回来的火车上遇到的。我们班同学,一起从河北农村学农后返京。那天车上人很多,很多人都是站着的。我的票跟同学们没连着,所以找到位子就坐下了。亚拉跟人换了位子坐到我旁边。我顾着低头看书,也没留意旁边一直站着一个军人——还是亚拉发现他有意无意的总是看我,就站到他面前,问他怎么回事,怎么穿着军装行为如此不检点?亚拉说话很冲。她这么一开口,同学们开始帮腔,被围攻的秦天脸臊的通红,却没解释。他不善言辞。一向如此......"汪瓷生叹了口气。幽幽然的,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样子,觉得很可爱。非常可爱。他的领章鲜红鲜红的,脸也通红通红的,很窘。那么窘,却还是很英武——我忽然想到父亲。我开始着急,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亚拉嘴巴厉害,问他的部队番号,秦天当然不会说......这时候列车员查票,闹哄哄的局面才平息了些。查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列车员看到秦天,问他要了证件和车票,接着便对我说你起来你坐的位子是这位解放军同志的。核对了车票,才知道,真的是我坐错了......后来问秦天为什么不说,他说,他可以站的没关系。但是,坐在我原本位子上的那个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车这么挤,让她多坐一会儿,也好,所以他就没出声——有没有这么傻的人呢?"
屹湘轻轻的说了两个字:"有的。"
"亚拉爽快,跟他道歉。他也就笑一笑,不再说话。后来,就悄悄的走到车厢那头去了。下车前我们还在两节车厢间的空隙里遇到,我这辈子是忘不了他的那个侧影,和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看我的那一眼......当时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想着如果能够再见,那该多好。却没想到日后真的会再见。那时候常军训,很磨人也很烦人。有一天亚拉回到宿舍来,说又要军训了,为期一个月。本来是件很扫兴的事情,亚拉却笑着问,你猜这回分给咱们系的教官是谁?我当时没有忽略亚拉笑的样子,应该和我在想到秦天时候的模样是很像的。是,我们的教官是秦天。改变我命运的秦天。
"他真像一个标准的教官。训练之外,偶尔跟男生们打打球、聊聊天。跟女生总是界限分明,偶尔显得还更严厉些。所以女生们虽然喜欢他的英俊,但多数觉得他死板又严肃,实在是太不可爱了。如果有哪个女生能得到特别一点的对待,那就是亚拉。总有些班长和教官要接洽的事情。所以不少秦天的消息,都是从亚拉那里听说的。比如他跟我同岁,比亚拉大三岁。部队驻京。保定人,孤儿,家乡只有一个老奶奶......亚拉说起秦天来,语气会特别一点。我想,亚拉是喜欢秦天了。那么,我对秦天的一点点的感觉,注定是要死在心底了。有一天晚上,那是秦天快要回到部队的前几天了,亚拉爬到我床上悄悄的和我说心事。她说瓷瓷姐姐,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得和他去说。我直觉她这样莽撞不妥,劝她稍等。我想我是有私心,那种煎熬......可亚拉说她忍不住了,我便说那注意时机。给不了她任何建议,当时她也听不来任何建议。
"秦天拒绝了她。没留一点余地的拒绝了她。他的拒绝让亚拉难过,让我在松一口气的时候,又伤心又气愤,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亚拉那样的女孩子,他都能拒绝,那我呢......秦天跟他的战友撤离的那天,送他的人特别多。亚拉请了病假,我去了。想见到秦天,再看一眼也好......最后分别的时刻,他给我敬了个礼就转身,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问他:为什么呢?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以后你会明白。我没明白。但不久后我收到一封信,秦天写来的。他说有句话一定要等到他不是教官、而我不是他的学生的时候说出来。那就是,他喜欢的人是我。他告诉我那个周末他会在新华书店门口等我——我从打开信的一刻手就在哆嗦,人也在哆嗦,亚拉问我怎么了。我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看到信封,看不出异状。我可以瞒过去,但是没有瞒,我给她看了秦天的信,问她,亚拉,我可不可以去?"
汪瓷生摇着头,对着屹湘,摇头。屹湘擦了下眼睛,说:"我姑姑一定会说,去吧,你去吧。"
"她是这么说的。我明知道她会很难过,会受伤,可我一定要问——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确定,我和秦天,会是一辈子。"汪瓷生眼睛里闪着泪光,"一生一世。"
屹湘靠在了玻璃墙上。冰冷。她开始可怜起这段故事中的姑姑。对汪瓷生来说是一生一世的爱,可姑姑呢?
"真残忍。"她说。
"是的残忍。可就算残忍,我也不能瞒着她。那是不道德的。因为她是我朋友。"汪瓷生说,"我爱秦天,他也爱我......我们,那样相爱着,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见面的机会很少,于是就写信。他说等我毕业就结婚。我说我等不了毕业就想嫁他。多傻啊......经过那么多磨难还那么幼稚的我,是被爱情冲昏头脑暂时忘记了现实。甜蜜的时光并不久,有人向秦天所在的部队和我的院系分别写了举报信。事实被描绘成了军训期间教官和女学生的恋爱,还有不少子虚乌有的事情。我受到了系里的警告......我不怕。但是秦天不一样。秦天因此受到的处分要严重的多。不仅仅已经签署命令的提干被紧急撤销,他还受到调查。调查的结果当然是清白的,但是秦天还是被调动——调令来的非常突然,他来不及跟我说,就已经离开北京。我像没头苍蝇一样,急的要命。那时候母亲回来了,得知我被学校处分,震怒。她要我马上断绝跟秦天的来往。母亲有一句话,如果我听从了,就没有后来的事——她说瓷生你不要害了那孩子,你们俩是不可能的,他是军人,你的身份,不可能成为军属——哪里听的进去,在我觉得全世界只有我能给秦天幸福的时候?我急的人都病了。亚拉趁假期探望她在长沙工作的哥嫂,顺便看我。背着母亲,偷偷的给我塞了张纸条。她说,也许这样做是错了,但是,谁让我偏偏希望你们能好下去呢?我知道那时候有人说举报信是亚拉写的。但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知道不会是她,屹湘,你姑姑......她是很磊落的女子。"
屹湘点头。
"有了地址,我瞒着母亲跑到了云南。我在他的部队营房外等着,他肯定有出来的时候......终于让我等到,是他站在邮筒边,要寄信。看到我,他就那么傻站着。然后我开始哭,他将我抱在怀里......那天,那天,我把自己给了他。"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二)
汪瓷生对着外面黑透了的天,微光映在脸上。
那时的孤勇,仿佛又回到了身上。
屹湘却忍不住身子一颤。
"我离开的时候,告诉他,我会等他的,要他放心。他说瓷生,我马上打转业报告......我等他。多久都等。母亲得知,知道打骂都没有用,只说瓷生你以后不要后悔。我不会后悔。可不久之后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不后悔,但害怕。怕再影响秦天。偷偷的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体质,动手术会有危险......当我要冒着生命危险失去一个孩子的时候,还很可能终身不孕,这个选择是很显而易见的。我自己着急想辙,毫无头绪。亚拉悄悄的问我打算怎么办?我懵了一下。她说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我想怎么办。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绝顶聪明的一个女子,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傻子都不会走的境地。我把事情都告诉她了。最后我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她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钟没说一个字。然后她说我们得想想办法。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总之我如愿的休学一年。亚拉说离开学校你准备去哪儿要干什么就别再告诉我了,我知道的已经够多。说是那么说,她还是塞给我一个信封,告诉我说多保重。她最后说如果秦天那王八蛋敢对不起你,就让他选怎么个死法儿吧——亚拉应该没有料到,这就是一语成谶......秦天并没有对不起我。他是牺牲在了战场上。"
屹湘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
一股子锐痛从胸口直直的捅了进去。
"转业报告已经打上去,上级调研后没有批准,接着部队接到作战命令,他便听从指挥上了前线——这些是后来,他的战友告诉我的。那时候我藏在湘西的乡下待产,与世隔绝。母亲带着筠生陪着我、照顾我,但所有外面的消息,她都不告诉我。她每隔几天出去一趟。像间谍一样收集着情报,包括秦天的部队上了战场,包括秦天的名字在三月下旬的一天被印在了军报标题中......她都没有告诉我。我跟秦天说的是这段时间为了我们俩好我们不要通信了,没有他的消息我并没有怀疑。母亲靠她的经验和知识判断我是不能在乡下生产的,在预产期快到的时候,她果断的带我上省城。一路颠簸,刚安顿下来,阵痛就开始了......送往医院的路上开始大量出血,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已经快要昏迷,意识尚清醒,听到医生说全力抢救,听到母亲说'保大人'。我不同意,可也没有力气说,就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医院已经不是我住进去的那间。母亲不在,我问护士,我的孩子呢?护士说我是转院来的,而且她刚交班,其他的她不清楚......母亲回来了,憔悴不堪。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时候的自己,就觉得天都塌了。怎么可能死了呢,那小手小脚是会动的,戳一下这里、戳一下那里......我等着他出生的嚎啕大哭、等了多久啊,怎么可能死了呢?可还有更惨的事情呢......孩子没有了,连秦天也没有了。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死了......想看看孩子,母亲说,医院已经处理了。我没有怀疑她,因为她从来不撒谎。而且她看着我的眼睛说的。她说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我想,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不像是男孩子,轻巧、温柔、活泼......没有见过面,却觉得那应该是个女儿,世上最漂亮的、像秦天的女儿......
"等我有力气站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秦天。在他墓前我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哭不出来。天黑了被陵园管理员叫来的秦天战友来了,他看着我问同志你是不是姓汪?我说是的。他说秦天有东西留给你,在我这里保存着。留给我的是一个很小的布口袋。其实里面也没有什么......就是信。好多的信。写在烟盒上的、写在草纸上的......写了又写的,一层又一层,字叠着字、心叠着心......还有一副领章,洗的发白了,他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过映红了他的脸的那副......还有遗书。遗书里只有几句话,他说瓷生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但假如我不能活着回来,请你忘记我。他说傻姑娘,照顾好自己。他说我爱你......"
汪瓷生坐下去,抬手按住了眼角,终于哽咽。
屹湘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大部分。她呆看着汪瓷生,浑身僵直。
"......他的战友告诉我,秦天是在执行制定撤退路线侦察任务的时候牺牲的。那一区布满地雷,秦天作为当天执行任务的长官,在确保所有同志安全撤离之后,自己没能出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说秦天是好样的,秦天很勇敢。但我的秦天呢?再不会对着我笑......他欠我的一生,我去哪儿要?
"怎么回到家的已经不太记得。也不太记得后来是怎么吞的药......只知道再醒过来看着母亲和筠生在我身边哭。母亲说瓷生要是你死了,我和筠生跟你去。她瘦的已经不像样,筠生被她吓的呆若木鸡......她说瓷生,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妈妈在等你回家——是啊,秦天也说过让我等他呢,结果?结果他也不负责任......结果我连他跟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都没有能够保住。
"莫名其妙的恨自己、恨母亲、恨她的家庭。在国内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可留恋的,也绝不想跟她去日本,于是就去了美国。最初的几年是跟家里几乎完全不联系,我不能想起一点关于过去的东西。太累了,可我就需要那样的累,哪怕第二天不再醒来......运气似乎总在我这边,后来的境遇,不可思议。我把这归咎于上帝在慢慢的补偿我和家人前半生的厄运。也许是父亲和秦天在天之灵希望我过的好......好。好的很。非常世俗的'好',好到不可思议。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尤其是男人。"汪瓷生的脸上冷冷的,扣在一处的手紧了紧,"不说这些......那些年陶生和筠生陆续的来跟我团聚。母亲在外祖母身边生活,替老人送终之后,才来的。外祖母我只见过两面,谈不上什么特别深的感情,但她去世时将她名下所有的遗产都给了我。当时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以为这是她对女儿和外孙女的愧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更深的原因,却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于是这部分财富,成了外祖母替母亲给我的物质补偿。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三)
"那时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太好,精神状态也时好时坏。我总是忙,并没有太多时间跟母亲相处。有时候一个周也见不了一次面......也许我当时肯多花一些时间在她身上,她就不会瞒我瞒的那么苦......有一天我在开会,家里的看护来电话,说母亲在浴室里昏倒了......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昏迷。那之后她有一次短暂的清醒,抓着她颈上的链子,只跟我说,'瓷生,妈妈对不起你,那个孩子,还活着的话,该成年了......'她没有来得及说更多,就把我变成了一个没母亲的孩子、也变成了一个没孩子的母亲......那以后,她靠呼吸机延续生命。而我,开始寻找我的孩子。我无数次的在母亲病床边祈祷她能醒来,告诉我更多一点信息。但她没有再醒来......我跟你说过我无数次的想要跟她同归于尽,就是坐在她的病床边,手都伸到了氧气管上......"
屹湘往后退了一步。
"我毕竟是她的女儿。再恨她,还是爱她。做不到......只好开始寻找我的孩子。结果总是让我失望。在失望之中我也生了一场大病......"汪瓷生的手指抚摸着茶几上那只象牙盒子,"没有太多线索。我母亲缜密的心思、周详的计划和完美的执行力,使我不得不相信,她在我怀孕后期、得知秦天死讯的时候就已经计划着将孩子遗弃让我继续过'干净'的新生活。那家医院早已被拆除合并,后来治疗的省医也早已面目全非。调查过那期间在省医出生的男婴......但没有一个与我的孩子特征相符。"她的手指打开盒子,定了好久的神,她才将里面的一条金链挑了起来,金链的尾部挂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坠子,她说:"筠生那时候还小,她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母亲将小小的襁褓抱在怀里看了很久。那孩子一动不动,很安静。她看过孩子一眼,孩子的脸上有一颗痣......而母亲,将这一对玉佩的机关打开,留下一半,另一半,和她当年送给父亲的'意愿'一起,放在了孩子的襁褓之中......我想她是希望孩子能活下去的。就像她希望我能少些负累,好好的活下去一样。"
她看着屹湘,站在她身边的屹湘,是冷静的出奇的屹湘。
外面风雨声大作,高楼大厦,雨点砸在玻璃墙上,如同子弹冲击着弹靶。
屹湘站着不动,只看着那玉。
晶莹剔透,美丽至极。
她慢慢的走近了些,仍是专注的看着,良久,她伸出手去。
汪瓷生的手一松,玉和链子落在屹湘的手心里,缩成一团,沉的,将屹湘的手压下去一分。
"他......的奶奶呢?"屹湘问。
"在得知他牺牲后,伤心过度,不久便过世了。秦家人丁不旺,没有其他的亲人在世。"汪瓷生说。
"哦。"屹湘答应。语气轻的像薄雾。"真......"她抬眼,看着汪瓷生,"我很难过。"
"屹湘......"汪瓷生两只手捧住了屹湘的脸。冰冷冰冷的,冷的吓人。虽然她的手温度也高不到哪儿去,可屹湘的脸......凉的像死人。她叫着:"屹湘!"
"我没事......我该走了。"屹湘推开她的手,站起来,"我该走了......夫人,我该走了。"
汪瓷生仰脸看着面无人色的屹湘。
她一再重复着那句话,说她该走了。
屹湘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包,说着:"我......我哥哥明天结婚......我得回家。我妈妈在家等我。"
"屹湘!"汪瓷生又叫。
屹湘站住。
"我......送你回去。"汪瓷生说。
屹湘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看清楚汪瓷生的表情,只知道她那姿势,是想要过来抱住她、却没有敢贸然行动的、生怕将她吓跑的......
"不用我自己可以......别送我,也别让人送我。"她转了身便往楼梯口走去。
她是扶着楼梯的,走的很快也很稳,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这是刚刚结束一次拜访离开......四周围有什么人还在,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得马上回家。
外面风雨这么大,回家就好了。
妈妈在等她......
走廊很长,长的好像走不到尽头。
电话响着,她接起来,是妈妈打来的,问她是不是忘了回家吃饭。
她钻进楼梯间靠在墙上,听着妈妈温和的声音......她说妈,我有点儿事,不能回家吃饭了,你给我留点儿,我回家吃。
妈妈说好,好的给你留着。又说湘湘有事情也别忘了先吃点东西垫垫省的胃不舒服。
她点头。
电话挂了......
她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
两面都是透明的玻璃,她走在楼梯上,仿佛是在悬空的透明阁楼里,脚下的流火会随时扑上来。身后有脚步声,很轻。她走的快,那脚步声也快一点,她走的慢,那脚步声也慢一点......她终于走出酒店,雨下的极大。
她呆呆的看着雨落如瀑,呼吸渐渐的困难。
她手握成拳,捶着胸口。
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她想拼命的捶打一下,好砸碎了,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她一下一下的捶着,眼睛酸胀,胀的发痛......很久了,有很久,她的眼睛里流不出液体,哪怕是在此时,她最有理由流泪的时刻,仍然没有办法哭出来。
她想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雨下的这么大......
董亚宁刚走出咖啡厅,就看到了失魂落魄、举止失常的屹湘。
他正在接电话,只扫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倒是身后的李晋,说了句"那不是郗小姐嘛"。电话里芳菲的声音太尖利,在抱怨他怎么就放爷爷自己走了......他沉默的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挂了。"他说。迈开大步走出去,李晋急忙跟上,却跟到门口的时候,看到老板脚尖指明的方向后,早早的停了下来脚步。
董亚宁站到了里屹湘两步远的位置。
她并没有发现他。
的确是失魂落魄的,而且,浑身都在抖。
雨天的湿冷让他浑身不舒服,她这幅样子,也让他眼里不舒服——没有带伞,也不像是在等车过来接的样子。他微微皱了下眉。
车子已经到了,他却站着不动。
她看着雨,他看着她。
她紧攥的拳按在胸口上,死命的按着。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点上,所以腿便软了......他眼看着她蹲在了地上,缩成了一小团——有样东西掉了下来,落在湿滑的地面上。亮晶晶的,莹白的一点。
他应该走开的,却走了过去,蹲下身,将那一点莹白捡了起来。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四)
细细的古旧的莲花纹金链子,纹路精致的半圆形玉佩,镂空雕饰,犹如一弯月牙——兰与菊的图案,花蕊叶片纤毫毕现,精致极了......还记得另一弯纤月的晶莹耀目,他只觉得背上一暖,像被什么冲击了一下。
她转过头来......那对黑黑的眸子,往往像蝌蚪一样灵动、像星星一样闪耀,不管是生气的时候、还是高兴的时候,甚至在出神的时候,都有无穷的精气神......此刻,却黯然无光。呆呆的,她看着他。并不像是认出他来了神气。
董亚宁眯了下眼。
她明明仍是在看着他,目光却像穿透了他这个人,飘到不知多远的地方去了。也许雨烟蒸腾,氲到了她的眼中,他只觉得此时她的眼,湿的厉害......是要哭了的样子、是该哭了的样子,却没有哭。整个人缩成这么小的一团,硬实的像颗铜豌豆,不声不响的,倔强的。
他叹了口气,将她捞了起来。
缩的小小的一个人,还挺沉。想必是此刻真的没有太多力气支撑她自己了。所以他的臂弯就暂时成了她的支撑。
她弯弯的颈向下,他看到的是她乱作一团的后脑勺,风吹过来,几丝发被卷起,拂着他的下巴,痒痒的,柔柔的,然而大概是只有千分之一秒,它们很快便落下去了......他叹了口气,说:"回家吧。"手臂并没有立刻收回来。她还是在抖。他甚至听的到她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是的她总是这样,生气的时候、激动的时候、不想说话的时候......她就会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好像那样就能让她的恶劣情绪有个好出口。
董亚宁抬手,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脸贴上他的胸口。没有一丝热乎气。呼吸里都不带着暖意。
他的手臂松松的环住她。她的身体好像是会透风的。凉风钻来钻去,在他的臂弯间。
"今天这个日子,要哭你就在外面哭个够,你不能回家哭。"他说。怀里的身子颤了一下。他知道她听进去了。而且她就是这么想的。"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你就这么点儿出息么?"
屹湘仰起脸来。
亚宁看到她眼里去。看到她下巴动了下,那颗痣也颤了下,让她的面孔,终于又有了生气。他嘴角一翘,说:"不是就想知道,她会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不要你?这么努力,不是就想有相见的一天,让她知道,她不要你是错的?"
她干干的嘴唇,干的像陈旧的红绸布,随时会裂开。
她挣了一下。
他没松开,反而紧了下手臂。两人的距离贴的紧紧的,他身上的热传过来,让她麻木的身体有了点知觉的同时,也唤起了她的意识。
她再挣一下,用了很大的力气,却仍然没有能挣开,她脸涨红了,"董亚宁!"
他点了下头,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做到了。"
她身子一震。
"你做到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话。这句话说出来,空荡荡的心房里,飘着的是那薄薄的苦涩的空气,那空气在膨胀、膨胀......胀的他难受。她推开他的手,渐渐的抓住了他腰间的衬衫,板板正正的衬衫,被她的揪扯变了形。他低头,看她那因为紧握而惨白的关节。
耳边似乎有那带着咸味的喊声、伴着海浪和海风。
"我要成功!"
"我要变成最亮的星星!"
"我要他们后悔......"
声嘶力竭的,喊到喉咙发不出声,再痛哭。
哭到没力气。
哭到他的衣衫被浸透,哭到他的心都被腌过了,哭到他怕、怕到不知所措、怕到什么都能答应她只要她不再哭......
屹湘眼睛红了。
她猛的推开亚宁,向后退去。
董亚宁看着她转身,跑进了雨中。脚步凌乱但方向准确。
"要不要拦着她?"李晋不知何时出现在董亚宁身后。
董亚宁没有动,看着她上了车,说:"你上车,跟着她。帮她甩掉尾巴。"她的那辆小车在雨瀑中像一朵飘摇的银色小花,飘走了。速度并不快。他的车子也跟上去了,接着,是另一辆黑色车子。他哼了一声,对着身后钩了钩手指。
一会儿的工夫,滕洛尔站到他旁边。
"看了多久的好戏了?"董亚宁淡声问。
"没多久。我们也刚出来。"滕洛尔说。
董亚宁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隔着玻璃,正在打电话、远远对他点头算作打招呼的粟茂茂——洛尔不像平时见了他,脸上没有好颜色不说还总是带着一副刻薄乃至刻毒的语气。
"我们去逛街。"滕洛尔说。咳了一下,有什么想问,又忍住了,总算是笑了一下,说:"那我走了。"
董亚宁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他懒洋洋的摆着手臂,毫无预兆的转身,只消几步、就将离他们不远的站在的一个穿着灰色细条纹衬衫的男子卡住脖子一把摁在了玻璃墙上。
滕洛尔惊叫。
"说,你是什么人?"董亚宁手劲儿极大,这一卡,对方呼吸困难,脸迅速涨红了,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他的手又加了分力气,"说!鬼鬼祟祟的跟在这里,什么人?"
滕洛尔眼见着平时跟在董亚宁左右的人上来了几个,领头的皮三对着她做了个手势,她只好后退,也听不清那人在对着董亚宁说了什么,就见董亚宁松了下手,眉头皱紧,脸黑的很。
"亚宁哥这样儿,跟黑社会似的......"粟茂茂嘟哝。
"你才黑社会呢,怎么说话呢?"滕洛尔眉毛竖起来,死盯了茂茂一眼,先开车门上车,"走不走啊你?
粟茂茂笑着上了车,"还不准人说了?"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董亚宁跟那灰衬衫男子一同进了酒店大堂......
......
"夫人,陈司机说,他们跟着小姐的车子。下雨,小姐车子开的很慢、很稳。没有什么异常。但是董亚宁先生的车子一直在干扰他们跟随。"暗影里,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清楚的说。
汪瓷生坐在沙发上,已经坐了很久。"谁?"汪瓷生终于在屹湘离开很久之后,开了口。"这个名字很熟悉。"她有点恍惚.
"永昌的董亚宁。跟我们在IEM并购案上有过竞争并且最终得手的那位。他父亲是......"
汪瓷生摆了下手。那中年人收声。
"他为什么会跟着屹湘?"汪瓷生的语气里添了分犀利。
"冈田传回来的消息说,董先生看上去跟屹湘小姐很熟悉,应该是朋友。"
"告诉他们,别打扰她。"汪瓷生又摆了下手。
"是。那我先下去。"中年人行礼,悄悄的退下。
汪瓷生依旧靠在沙发上,她的目光落在屹湘刚刚呆过的地方,手伸出去,就像屹湘那冰冷的脸,就在她手心里捧着......她胸口有种撕裂的疼,急忙按住。
仆妇悄悄过来,跪在地毯上,收拾着茶几上的茶具。
"续子。"汪瓷生松了下手。胸口疼的轻了些。
"是,夫人。"被叫作续子的仆妇停下了收起刚刚屹湘用过的茶杯的动作。
"下去吧。"汪瓷生直直的看着那只茶杯,良久,她伸手过去,将杯子握在手里。杯子慢慢被她攥的有了温度......
"夫人。"续子再次出现,"陶生小姐电话。"
汪瓷生接过电话来,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杯子,听筒中妹妹的语气沉稳中有焦急,她这边却渐渐静如止水。
连听到脚步声,她也眼都没有抬。
Josephina屏住呼吸,望着此刻看上去是气定神闲的姐姐,听到她轻声的说:"......不用验了。"她只觉得血气上涌——大姐将杯子托在手中,对着光,看,"我说不用,就不用......她是。不会有错。"
Josephina只觉得腿脚一下子酥软了,她跌坐在琴凳上,手同时按到了琴键,发出的杂乱声响,惊动了汪瓷生。她转过脸来,看到面色煞白的小妹,过了一会儿,对着电话说:"筠生来了。我们再通电话。"她从容的将茶杯放下,电话交给了续子。站起来,走到Josephina面前。
Josephina仰起脸来。
汪瓷生对着小妹点了点头。
Josephina一低头,眼泪滚滚的顺着眼角滴下来,很快便汇成了两道热流......她猛的抱住汪瓷生,说:"对不起......"
"没关系的筠生,那时候,你还小。"汪瓷生抱着小妹。小妹的脸埋在她的腰前,那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衣服渗进来,带来一股强烈的灼痛感。她深吸一口气,扶好了妹妹,她说:"筠生,你答应我。"
Josephina抹着眼睛。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滚落,点头又点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对屹湘,和以前一样。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汪瓷生慢慢的说。身上的灼痛感越来越强烈,从皮肉到骨髓,每一寸每一分都在痛似的,痛的脸色灰败下来。
Josephina惊恐的看着大姐的样子,叫道:"大姐!续子!"
汪瓷生抓着小妹的手,晃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说我没事不要叫嚷,人便朝着小妹倒了过去......
董亚宁在出电梯的时候,头也没回的对着身后那个姓冈田的男人说:"转告你的雇主,别再伤害她。"
电梯门一开,他独自出去。
走了两步,才觉察,手心里仍握着什么。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五)
他翻看着玉坠子,这东西已经被他捏的跟他的身体有了同样的温度。
象征高洁的梅兰竹菊,被雕在莹洁如月的玉上,有说不出的动人之色——她曾经发着狠扯下来,远远的丢进海水里去。
说,不要了......泪花从眼角溅出来,迸进海里。
清澈的海水拍着堤坝,哗哗的响。四周围只有海风呼啸,由远及近......
他脱了鞋子和衬衫纵身跃入水中去。
防浪堤下是乱石阵,一排一排的。海水纵然清澈见底,在堤坝上看得清飘摇的彩带般的海藻和石头上生长的白色牡蛎,这斑斑点点间,找到那同样是白色的小玉坠子却十分的困难。
他在水下找了一会儿,就觉得胸闷无比,露出水面来,想换口气,听到她惊慌的叫他:"董亚宁你上来!你上来......那东西我不要了!你快给我上来!"
海水浸到他眼中,她雪白的裙子被海风吹鼓成了一朵花,远远的看过去,她的人有点儿变形。他抹一把脸,对着她挥挥手,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天色在变暗,寻找开始变得困难。他一寸一分的摸索,趁着光线还好。每升上一次海面,她的声音就哑了一分。
在涨潮,海水开始变的浑浊。
海岛跟陆地相连的路,只要涨潮,便会消失。他知道他必须在潮水涨起之前带她回到岸上去,海岛上只有一个灯塔,而灯塔自从变成了自动化的长明灯,灯塔就再也没有人看守了,也不知道岛上还有没有人家......也许夏日的夜晚在这里熬过一夜不是难事,但岸上的爷爷会担心的,还有他带她出来的时候,偷偷给邱家打过电话了,告诉他们离家出走的湘湘被他带来了乡下爷爷家、让他们放心——这个类似"背叛"的小动作他还没敢跟她讲。想着拖到她们家来人接她,还有时间可以让她哭啊喊啊的平静一下。
此时他应该早些放弃,带她回去。
可这个东西很重要,他明白。她负气扔掉,一定会后悔的。不能让她后悔。这个冲动的丫头......做事这么不经大脑,一火起来六亲不认,究竟是像了谁呢?他本来对她那对什么亲生父母毫无兴趣,这会儿倒突然有个念头,也许她那脾气,其实是像了他们......
终于一缕像血一样的丝线漂在浑浊起来的海水中,被他一把拽住。几乎差一点张开嘴巴要喊出声,猛的想起自己在水底呢,急急的踩水上浮,海面又上升了几分。
她早已不是在堤坝上站着,而是下到了石阶上,看到他浮上来,变了调的声音在大声喊董亚宁董亚宁......
他累极了,踩着水,浮在那里,晃着手,喊都喊不出声,却记得应该笑给她看一眼。涨潮时的海浪有些恐怖的巨大力量,总把他往相反的方向推。他好容易坚持摸到了岸边,又被一个浮浪推后,她要伸手拉他,被他骂。
他说你给我滚上去,要你拉我,小看我是不是?
心里是知道没有多少力气了,没想到好久没下水,体力变的这么差......他终于攀住石头沿,第一件事却是举高了左手,把那玉坠子给她。她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子——其实她不拉还好,这一拉,把他的手臂重重的磕在了堤坝上,那个疼啊......还好终于是上来了,他躺在坝上,仰头看着淡淡的天空说:"哇,我要是死在这里,看你怎么跟我爷爷交代。"
她是跪在他身边的。
他看着她的脸是倒着的,因此就有些变形——看惯了她纤巧柔美的面孔,这样看着真的很滑稽,他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被水和风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
她拍他的胸口,很大力的拍,拍着拍着又哭了。
他忍不住骂了个脏字,说:"你能不能别哭了,哭的我心烦。"
她哭的更凶。
"喂,你要学孟姜女哭夫,哭倒这大坝啊?"他翻身坐起来,开始不耐烦。
"董亚宁你吓死我了......"她抽抽噎噎的,看着他,"你要真出了事,我可赔不了你们家......"
他大笑,说开玩笑吧,我穿开裆裤的时候,不会走路就会凫水,我会有事,那不是哪吒淹死在海里?龙王爷都得嫌我烦快点送我回来......喂你干嘛!
她的脸突然靠近,抓着他衬衫的手使劲儿的晃着,那小拳头就那么来回的在他胸口蹭,不痛但是痒,让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他忙不迭的推她的手说你干嘛啊!脸上不由自主的开始发热,额头上这就冒了汗......
她咬牙切齿的喊:"你吓死我了!"
是喊着的。哭太久了,她声音沙哑。被海风吞着,还有些嗡嗡作响。
他笑。
邱湘湘也会害怕。
他这个念头还没下去,她的脸忽然靠近了他,她清凉的嘴唇在他唇上碰了一下——也只好说碰了一下,连她温暖的鼻息都没有感觉到......
到底是谁吓死谁啊!
脑子完全懵掉了,直了眼看她,"你......你你你......"你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什么叫心跳如雷?耳边全是海风呼啸,眼里全是她模糊的面孔,她身后是深蓝的天幕,和天幕上闪烁的就要流落下来的繁星......那时候真切的体会到什么是,心跳如雷。
而她一定是听到了他的心跳。一定是的。不然她的眼睛怎么会那么亮?
有凉凉的海水溅到脸上和身上,他浑然不觉。
"董亚宁,你要再不起来,咱俩怕是得一起喂鱼了。"她小声说。几天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里有一点点活泼的味道。
他惊醒。四下一看,再一次心跳如雷啊......潮水已经涨到了齐着堤坝。一浪一浪的,若不是海面此时尚属安宁,他们俩随时都有被卷走的可能。
危险只是一种概念。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就只看着前面的路,千万别看别处,你跟着我,一起跑过去。"
她的手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指。
两只手吸盘一样拘在了一起,吸盘的中间一点点,是那枚玉坠子。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六)
他笑嘻嘻的说我喊一二三咱俩一起跑。
她点头说好。
跑出去两步,她拽他。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拽着他回去——原来是他的运动鞋。
他啼笑皆非。
几千米的堤坝平时看起来一点都不长,那个时候却觉得若能短一些、再短一些就好了,被海浪追着的感觉,是危机四伏......可是私心里,他却想,也许一直这样,拉着她的手,跑下去。危机四伏也好,坎坷磨砺也好,完全可以不在乎。
上岸前的最后一跃拼尽全力,倒下去的时候觉得满天的星星都倾了下来,他拽着她一起倒在沙滩上,大口的喘着气,从喉咙到胸口都有着尖细的刺痛,那刺痛却让他觉得特别的痛快,忍不住大喊起来。
风吹过沙滩,细沙子被卷起来,扑了满头满脸满眼,他揉着眼睛,眼泪都流下来了。
两个人身上都快没有干的地方了,乱乱的时候,他扯了她的裙摆擦眼睛。
眼睛痛的轻了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干嘛,被她揪住痛打一通,又笑,两个人都是泪眼朦胧的,在孤岛上,那一刻虽然是哭笑不得的,心里大约都是知道,这一晚,他们是相依为命的。
他的脚在海底就被礁石上的牡蛎壳给划破了,在堤坝上狂奔,伤口撕开的更大,天色暗了,她没发现。他就不声不响的穿好了鞋子,跟她一起往高处走,说着"晚上得找个避风的地方。"尽量轻松的,不让她产生更多的忧虑,每走一步脚底都钻心的疼,倒也不怎么在乎。
向着有光的方向去,终于到了灯塔。
站在塔底仰头看,明亮的像一团火的引航灯。
七月中的海岛还没有热起来,夜晚是很凉的。两人衣服都还没干,湿乎乎的,就格外觉得凉。他脱下来衬衫给她,她不要,说不要的同时就打了个喷嚏,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烧。她悄没声息的爬上灯塔的楼梯,简陋的铁质旋转楼梯向上,每走一步都发出颤声,让人担心有随时跌下去的危险——他想还好她走在前头的,这样万一她跌下来,就能接住她。楼梯的尽头是一间六面窗户的六角房,玻璃还完好可是八面来风。向外能看到乌黑的海面,和远处停泊的船上闪烁的灯......她看着海面,一声不响,安静的出奇;他靠在窗边,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外面,等到她终于回过神来看他,他才说:"那个,我发现那边有人家。"
幸亏表上有指南针,也幸亏那天星空明净,靠着对那微弱灯光位置的准确判断,他带着她走进了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正巧是人家里的晚饭时间,渔家饭的香味飘到了大门外。一敲门那家养的大狼狗先扑到门上来,隔着大门狂吼。他镇定的拉着她的手说不怕。她说当然不怕。他问为什么不怕你不是挺怕狗的。她慢条斯理的说,狗咬丑的,现在你比我丑,要咬也先咬你......一身狼狈也不知道是谁害的,她偏跟没事人似的了。
真气的牙痒。
主人家出来,看到他们就笑了。一说才知道,爷爷早就让人用无线电喊过话了,在附近海域里打渔的、海岛上的住户,都知道董爷爷家的大孙子出去玩儿的没影儿了。一行让他们往里,一行让人去报信。
吃完饭才觉得踏实。踏实了才觉得脚疼。
主人家让湘湘先去洗澡休息,他跟大狼狗在院子里玩,跟那家男主人聊天。
后来安静了,主人家先去睡了,他洗过澡穿了男主人借给他的汗衫短裤,在院子里遛达着,走到哪儿,大狼狗跟到哪儿,看着他。东间屋子里的灯本来是关了,又亮了,光影投到院子里来,正好把他和大狼狗照亮了,他抬头看见窗帘被拉开了,她盘着腿坐在炕上,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的开门出来,两人就坐在地上。
"白天喊的那些话,忘了吧。"她说。
"什么话?"夜凉如水,又不是靠的很近,他就觉得她浑身在发热。
她皱皱眉,"就我胡说八道的那些。"
"哦。"他低声应着,"早忘了......不过为什么特意说?"她的嘴唇亮晶晶的,很好看。他忙转开头,怕自己忍不住会亲过去吧......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抓了一下大狼狗的后背,大狼狗转头对他"呜"了一声,他又慌忙安抚。却怎么也安抚不了自己这鼓噪的心。
"明天......就回去吧。"她说。
"嗯。"他答应着。这一声倒是更像叹气——这么快么?
"就这么跑出来......对不起妈妈。"她说。吸了吸鼻子。
"想通了?"他说。知道她肯定能想通。连他都知道:生恩不及养恩大。忽然想起来,没准儿现在邱妈妈已经赶过来了......他咳了一下。她转头看看他。"没事。"他掩饰的说,咧了下嘴。
"谢谢你。"她说。
"是该谢谢我。回头我要给我爸妈把皮揭了,你千万再谢谢我。"嬉皮笑脸的说。谢个鬼哦,要她谢,别说带着离家出走的她来这儿了,看着她哭,带她上月亮的心都有哦......"怎么谢啊?"
"要怎么谢?"她眨眼。一对眼睛早哭的红肿了。本来大大的,肿的厉害了显得小了很多。没那么好看了,可是......另有一种动人。
心里的鼓噪更厉害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个极细的声音在说:以身相许呗......谁知道真的说出来了呢?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也用不着下那样的狠手啊!
被她狠狠的掼在地上,四仰八叉的,又不能出声喊,只好瞪着她。不料她倒愣了,一伸手过来扯了他的脚腕子,他才回过神来,原来脚底的伤口裂了......急忙翻身逃开,脚底疼的让人冒汗,可脚腕子上那被烙了印似的灼热和疼痛,满身满心的肆虐,没有个合适的去处......院子里所有的灯都熄了。
平房里发电机的呜呜声停下来。
除了月光,什么光都没有。他听到一朵呼吸渐渐接近,柔软微凉的手臂环在了他腰上——她个子可真矮,面孔正正的,印在他后心的位置上......
噼里啪啦的,满天的繁星在降落。
那是多美的一晚,尽管是那么的痛......
董亚宁倒了一杯Wisky,浅浅的一点,没加冰。明天要早起,而且明天少不了喝酒,今天他适可而止。
手边的电话忽闪忽闪的,电话没接,短信就到了。紧接着门铃便响了,他坐了一会儿,待门铃响到第二回,站起来去开了门。
陈月皓看到他,将脸上的黑超摘了下来,甜笑着问:"可以进来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手里的酒杯转了转。
琥珀色的酒液看似要晃出了酒杯,却一滴不漏的依样子转回去。一口喝了个精光,指着里面。
陈月皓穿的黑衣大氅的,大热的天戴着帽子,进了门只管扇了几下,是真的热了。进来倒不很多话,坐在那里吹着冷风,只管看着坐在吧台边的他的背影。直到他一根烟快抽完了,开口问她:"怎么上来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绕到吧台边,轻声的说:"想看看你。我都快忘了你的样子了。"
他将烟蒂摁在白瓷烟灰缸里。
没有回应。
陈月皓有些没意思。她托着腮,看着他的侧脸,絮絮的,跟他说着话:"......我也是刚回来......最近工作安排少,人都快长毛了......纽约这几天天气不好,也总是下雨,真凉,一个人在那里,受不了那清冷......这几天发生大事了,哦,我看国内好像还很平静似的......"她手指挑着一缕发,绕着圈子。董亚宁没理她,并不影响她继续往下说。
"LW的设计总监Vincent嘛,哇,好吓人的新闻......不过若不是牵涉到Vanessa,我也不觉得特别可怕,这种事嘛,司空见惯......"她小声说着。偷偷的瞅了他一眼。
"什么事?"董亚宁终于也看了她一眼。
陈月皓停下手指那单调的缠绕动作,绘声绘色的讲起了听来的"秘闻"。
"真没想到,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交男朋友这么......总觉得不至于吧,可又寻思,这说不准,也许她这么成功,靠过Vincent上位也说不定的,总之时尚圈子也复杂的很......但愿她不会,不希望是这样的,不然我之前岂不是看错了她......唉。"正正经经的叹了口气,似又想到什么,看看董亚宁,沉默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终于发现烟灰缸旁边搁着一枚小巧的玉坠子,陈月皓歪着头凑近了看,尖细的手指伸过来,差点就要触到的时候,听到董亚宁说:"别碰。"语气冷硬而毫无通融。
陈月皓愣了一下,咬了下嘴唇。
董亚宁冷森森的目光,让她背上起栗。
眼圈儿是渐渐的红了,脸也红了,她站起来就要走。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却被他伸手一拦,她以为他终于心软了些,刚刚松了口气,就听他说:"Jessica,到此为止吧。"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七)
陈月皓转过身来,盯着董亚宁,良久,一动不动。
"为什么?"终于能开口,问的是这句话。习惯了,她从不问他为什么。
董亚宁嘴角牵了牵,往杯子里再倒一点酒。
淡淡的看她一眼。
那对素来以来戏最快、要落泪三秒钟内必落泪而著称的眼睛,此刻干巴巴的似被焦灼烤干了。
他没有回答。
"因为......她?"陈月皓又问,看着他拿酒杯的手动都不动,"是因为她吧?"重复着将这句话问出来,不知怎的自己也觉得卑微起来......他越不回应,她也就发了狠、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敢这样的顶撞过,此时却有了些孤注一掷的勇气似的,"是不是?我从你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你......她......"一个"她"字才高了声浪,就听"啪"的一声响。酒杯被拍在吧台上。酒液四溅,琥珀色的花落在那玉坠上,令她收了声。
"别在我面前提她。"巨响之后,董亚宁语气依旧是淡淡的。
他掏出手帕来,慢慢的擦着手背上的酒滴。
"批评她。"他看都不看陈月皓,"你没这资格。"
酒液被擦干了。
皮肤有种烧灼过后的干痛。
他看了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我刚说的算话。你考虑下,给我答复。"
陈月皓看着他冷酷瘦削的背影。答复,他要的答复只有一个,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只有一个......那冷酷瘦削的背影开始变的模糊,她遮了一下眼睛。明知道此刻是不能哭的。他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的。琐琐碎碎、纠纠缠缠就更是要不得。他见不得女人那样。越是缠,只会被他更迅速的甩脱。
她却忍不住哽咽。
"我......爱你的。"她说。
他不动。
她走过去,是有些怯怯的,从背后,抱住了他。
"我道歉。"她喃喃的。泪水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以后,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你别让我离开你......"
董亚宁低了头。环住他腰的手臂,圆圆的。
"Jessica,"他笑了下。笑的有些残忍,"我没亏待过你。以后也不会。你放心。"
她手臂僵了一下,被他轻易的拂开。似是叹了口气,他说:"我早和你说过,我就是一人渣。"他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轻轻的,"对我,动什么都行。就是千万、千万、千万......别动真心。我,什么都有,就是没了真心。"
她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还在她下巴上,挑了一下,嘴角挂着微笑,"不送你。"
他转了下高脚凳,背对了她。
她站在那里,好久都没有离开。
"我等你。一直等。"她说。
房门在响过一下之后又合上。
他像是落进了一个黑洞里,无声无息的......
电话又响起来,他抓起放在耳边,只听了一会儿就说:"那就撤吧......不用,等会儿我自己回去。"
手机在掌心旋转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窗前。
玻璃窗上沟沟壑壑的,有些看不清所以了。
***********
屹湘终于成功的将紧跟在她车后的两辆车都甩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那两辆车互相别着劲儿,恰好给了她利用的机会。虽然知道他们迟早会再跟上来,但哪怕能甩开他们只有一会儿,也是好的。
雨量忽然的增大,路上的拥堵更严重,密密麻麻的甲壳虫般排列的车阵里,她看着前方火红的车尾灯,握着方向盘的手终于不再僵硬,水汽好像从车外渗了进来,手心变的湿黏黏的。
她知道那是冷汗,不受控制的冷汗仍然在冒。
松开方向盘的手,仍然保持着那个抓握的姿势,好容易才伸直,在腿上搓了两搓......又突然握紧了——手心里空荡荡的,空荡荡的......那一线莹白在面前迅速的晃过,同时,还有他的脸。
她抓了下领口。
路面雨水已经积的很深,几个车道里的车辆行驶都如蜗牛般缓慢,有的干脆熄了火,有的司机干脆汽车而去、卷起裤腿徒步离开......
屹湘呆坐在车里,看着污浊的雨水在路灯下波光粼粼。
再坚持一小段路,就能到家了,可这小段路,今天怎么就这么艰难呢?
车子终于熄了火。
屹湘呆看了会儿变成哑巴似的车子,一种无力感顿时抓住了她。
她捶着方向盘。捶到手疼。车子仍纹丝不动。
后面的车子在猛按喇叭,发出刺耳的声音。刺的她浑身都疼。渐渐的,他们绕过她的车,在经过的时候,还挑衅似的,再按一次喇叭......她特别想打开车窗骂人。骂谁都行,骂什么都行......
车窗"嘭嘭"的响,她终于停止了捶打的动作。
是撑着伞的李晋。膝盖以下,已经泡在了水里。对着她,温和的说请她上后面的车送她回家。
她哆嗦着,抓起自己的包。她猛推车门,逼的李晋后退,然后,几乎是跳进了污水里。冰凉的雨水瞬间没过了她的膝盖。水流很急,她有些站不稳。李晋想要扶她,她躲开了。
她说:"谢谢。不用。"
李晋沉默着。
她知道她就算是拒绝,他也一定会坚持送她回去。她知道李晋眼里,除了无奈一定还有怜悯......可恶至极的怜悯。她才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在这个时候给她怜悯。
她走了两步,走到便道上,回头对着给她撑了伞的李晋说:"你再跟着我......"
她话没有说完,李晋将手里的伞递给了她。
他说:"那您拿好伞。"
伞被塞进她手里,李晋回身往车子那边跑去。
她站在原地——李晋跑进雨中,跑了几步,到了车边。开车门的时候回头——她急忙转身。眼睛酸涩,酸涩到颌骨,又急忙仰了下脸。
向来安静的巷子,被急雨灌着,比平时显得深邃的多。深的看不到尽头。尽管她知道尽头就是家......闪电猛然间在头顶划过,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
她忘了自己是在树下,撑着伞,看着闪电照亮的积了水的路面,瞬间四周亮如白昼、又瞬间变回昏暗。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雷声隆隆而来。
这回闪电留下的光是暖暖的,照亮了她面前的路。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不是闪电,是车灯。
而跟着隆隆的雷声,是有人在叫她。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八)
是一辆不熟悉的车子。向着她这一面的后侧车门是开着的,叶崇磬伞都没有撑就从车上下来。
屹湘发愣的看着他,被他从手里拿过了伞。
两人于伞下站在一处,只有片刻,谁都没说话。叶崇磬拉住屹湘垂着的手,拽着她就走。
她往后倒着,身体是有些不听使唤的僵硬,被他回过头来瞪了一眼,恰好又一道闪电过来,他的脸原本就棱角分明,此刻看上去竟有些怕人——他将她推到身前、推上车。
车子里温暖的很,在车门关上之后,叶崇磬收起伞来,放到门边上。雨水顺着伞柄往下流淌,伞盒里汪了一片水。他原本是想要问她为什么这时候独自走在街上,可看看她白的纸一样的脸、瑟瑟发抖却又忍着不让人看出来的模样,他只转头过去,抽了一条薄毯子出来,打开围在她身上。他回手敲了敲隔板,车子才启动了。
屹湘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叶崇磬皱了眉。
"抱歉。"屹湘的下巴缩到薄毯里。
听到水响,她侧了下脸,这才发现旁边坐着一位瘦瘦的老太太。见她转过脸来,老太太递给她一杯热水,还有一条手帕。那手白皙而且同样瘦瘦的,露着筋骨。手腕处有个筋包,拦住了下滑的翡翠镯子......屹湘呆了一下才伸手去接。匆促间仍注意到老人那有些变形的无力的手指。
老人家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喝水。
"奶奶,这是潇潇的妹妹,屹湘。"叶崇磬轻声的说。他比平时显得更庄重些,对着屹湘则温和的说:"这是我们家奶奶,特地为了潇潇和崇碧的婚礼来的。"
许是被手心里的温暖暖过来一点心神,屹湘猛的就意识到这是谁,她也轻轻的,叫了声:"方奶奶。"
叶方培芬从屹湘上车就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女孩子,听到屹湘这一声"方奶奶",她清癯的面上露出一点微笑,说:"是湘湘吧?常听碧儿提起你。"
"是。"屹湘回答。
叶方培芬身材高,又瘦,穿的是样式极简单的衫裤,若走在街上,则看上去与寻常老太并无二致。只是她坐在这里,即使不开口,也让人觉得分量十足。
"不想竟下这么大的雨......怎么没让家里来接?"她问。手抚弄着腕上的镯子。屹湘发现她的手指的确有些不灵活——她也发现屹湘在看自己的手,对着屹湘微笑,又看看叶崇磬——崇磬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镯子挎在筋包上,卡住了。
"车子抛锚了。只有几步路,走回去就好。"屹湘说。说着急忙转脸,又打了个喷嚏。
"平时几步路,下雨天可不是的。"老太太温和的说。
屹湘擦着鼻子。手帕上一点味道都没有,清清爽爽的。没有香味,没有老人味,也没有有意无意想要用香味遮盖的老人味。手帕也用了许久,软软的,抚在鼻尖上,温柔的像只手,让她舒服,也让她安定些。
"到家让妈妈给你熬点姜汤去去寒气。不要生病了。明天要吃喜酒呢,大伙儿除了看新郎新娘,不也得看看伴郎伴娘?"老太太说着,有些逗趣儿了。车停下来,她看着屹湘,点点头,意思是去吧。
"奶奶再见。麻烦您了。"屹湘要将薄毯搁下,叶崇磬拦了一下,说了句"披着吧,走进去还得一会儿,已经着凉了",她也没再推。还是叶崇磬先下了车,一径的将她送到了垂花门,见她站住,没等她开口就说:"进去吧。"他站下了。
伞在头顶,穿门而过的伞下的风很猛,带着雨丝,凉的很。
她裹着毯子的模样,像被揣在布袋里的小兔子。一对眼睛红的,像生怕人看不出她难过着呢。
他挥挥手让她进去,说:"好好儿的......听老人的话,喝姜汤、睡个好觉。"
她点了点头。
嗯,好好儿的......她从他眼里看到的微笑,只知道说出这几个字的他,怕是看出来她不好受。
可他不问也不说。偏偏。
叶崇磬被她这样看着,索性拍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得了,还是我先走。你快进去,等会儿给你电话。"他说着真的转了身,并且没回头。从垂花门出去到大门口,青石板地面清水流淌,他软软的皮鞋踩在水里,很快便变得沉了,倒也并不觉得怎样,径自的上了车,甩着手上的水珠子,对着奶奶笑道:"好大的雨。"
老太太看看他,点了下头,说:"那孩子看着有心事的样儿......真可人儿疼。生的也好,倒跟潇潇是两个样子的。"
"被半路趴窝的车气的吧。"叶崇磬对奶奶笑笑,说着降下隔板,对着司机说:"等会儿从侧门直接开进去吧,雨太大了,这会儿真成了威尼斯了——您瞅瞅我这。"他转回来,指着自己的裤脚和鞋子,一抬脚,地毯上两个脚印,对着他鞋尖的位置,又有两个小小的、浅浅的印子,是一层还没有来得及渗进去便开始蒸发了的水渍......
"小磬。"老太太叫他。
叶崇磬擎着的脚落了地。
老太太明明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他却觉得有点儿窘。
还好这时候车子已经开进了院内,他就笑着说:"您老也不让我跟家里人说,回头再把我爸妈和碧儿他们给吓着......碧儿肯定高兴坏了,早起还埋怨说您就是嘴上疼她。"
老太太笑了笑,瞅着反常的话多了些的孙子,说:"别人我不知道,你可把我给吓了一跳。"她低头拢了下披肩,也不看崇磬的表情,车一停,待司机下车开了门,她就起脚下了车。
叶崇磬隔着车子看奶奶——背有点微驼,又显得孱弱了许多,却依旧是从不让人扶,连拐杖都不愿意用。
上房里人影一闪,就听到大姑姑那高门大嗓,紧接着门一开,家里人呼啦一下都出来了,将刚刚走上台阶的奶奶团团围在一起,见了食饵的锦鲤似的,又团团的行动,眨眼就给老太太卷进了屋。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 (十九)
老太太身不由己的工夫,倒也没忘了捉空儿瞅了崇磬一眼,清亮的眸子里,一丝狡黠,祖孙俩是心照不宣的。
崇磬转头跟司机交代了几句,也上了台阶。
他就想,奶奶这对眼睛,可真亮。
他不由自主的想到那对发红的眼睛,平日里,也很亮。
......
屹湘顺着走廊没走几步,便听到家人的笑声。隔的远远儿的,也听得出是潇潇说了什么笑话,姑姑和妈妈不信、爸爸在批评他没样子......她裹了裹薄毯子,靠在廊柱上,听了一会儿。
的确是潇潇在讲笑话。
在说他在高原时候的事。
她只觉得恍惚。原来不知不觉的,时间过去了那么久。那几年潇潇也不在家,跑那么远。兄妹俩真正的天涯海角各据一方,老见不着面......他为难的时候,她帮不了;她难过的时候,他也不在身边。
那笑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有些嘈杂又琐碎。是这么家常的快活。
她故意的清了清喉。
里面静了一下,是邱亚拉推开窗子,看到她便嚷嚷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裹成这样儿回来了?"等屹湘走到窗前,她哟了一声,"赶紧的,这都成了落汤鸡了。"
屹湘也来不及让姑姑小声点儿,就算是说了也白搭,被姑姑惊动的妈妈就跟着也站了起来,屹湘忙挥挥薄毯子的一角,对着姑姑无奈的说:"瞧您,真能嚷嚷,什么落汤鸡啊!"
邱亚拉笑。笑意盈盈的眼睛瞅着屹湘。
屹湘钻进屋子里去,跺了跺脚,就把脚上的鞋子给脱了。料着这会儿家里定没有外人,干脆光着脚往里走。果然书房门一开,里面热乎乎的茶气扑面而来,就看着父母、姑妈和潇潇围炉而坐,她吸了吸鼻子就说:"好啊,趁我不在你们喝好茶!"
"小没良心的又胡说。"邱亚拉离她最近,伸出根手指来直戳了侄女额角,"你妈打了一万个电话催你回来,是你偏拖到这会儿,又编排我们的不是了?"
屹湘呵呵笑着,趴在沙发背上,对着妈妈说:"妈,我的晚饭呢?"
郗广舒今天也不知怎的总是心里不安,也实在是等的有些极了,本来想抱怨屹湘几句,此时真见了女儿,倒一句话都没了,连责备她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话,都变成了一句"你呀"!她站起来,说:"快回房去换衣服,我给你把饭送房间去。"
"我不,我也要在这儿。"屹湘晃了下身子。身上的衣服潮湿粘腻,贴在腿上背上,又冷又不舒服。
"你在这儿?成,我过去给你拿衣服,你在这儿换?"潇潇笑着,"挺大一姑娘不知道害臊哩。"
屹湘一声不吭的,过去就拧哥哥的脸,一拧真拧着了,说:"让你横,你等我明儿晚上闹你洞房去!"
潇潇闷笑,回头对着父亲说:"爸,我说什么来着,咱不说别人,湘湘就能先起事。"
邱亚非笑着,让屹湘快去换衣服。
"桌子上有送你的礼物,打开看看喜不喜欢。"邱亚拉高声说。
屹湘答应着,一回头不见了母亲,她甩着毯子出了房门,恰见母亲往后面去,她忍了下没有叫她。凉风吹过来,她冷的一哆嗦,这才不得不回房去换衣服。
明天要穿的礼服挂在衣架上。她一边换衣服,一边看着,不知不觉的就坐了下去。手边搁着一个丝绒盒子,应该就是姑姑说的礼物。是一挂珍珠项链。耳环和戒指嵌在中央,都是指肚大小的珠子。摸上去,起初是凉凉的,接着便温润起来......她握了手,一截子珠链卷进掌心。恐怕再一用力,线便断了去......她匆忙间将珠链塞回盒内。
"湘湘?"门被敲了两下,郗广舒进来看到女儿静坐在沙发上发呆,叫她。
屹湘的脸色看上去比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要差很多。
她多看了两眼,屹湘就有些回避。
她将托盘放在茶几上,问道:"事情不顺利?"
"您别担心。我就是有点儿累。"屹湘强笑着,看托盘里一碗姜汤,端起来一闻,作出苦了脸的样子来,说:"咦......真要喝啊。"虽是这么说着,也知道这肯定是不能不从命的。于是只好捏了鼻子,硬生生的将这碗浓浓的姜汤灌了下去,火辣辣的姜汤下肚,身上顿时着了火似的,额头上就汗涔涔的。
她顺手拿了一块手帕擦着汗。擦完了才意识到,这块手帕是方奶奶的,便愣了一下,将手帕叠好放在一边。
"回来这么晚,给你留的都凉了,我另煮了碗面给你。"郗广舒看出女儿的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冰凉冰凉的,不禁又摸了摸她的脸,因为出过汗,也有些凉,可是额头却是热的。拍了下手,说:"吃过东西快上床睡觉去。"
屹湘正挑了一筷子细细的鸡蛋面,说:"妈,您可真啰嗦。"鼻子就酸了,接着吃面,把热腾腾的水汽和眼泪都吞了下去。本来是香喷喷的面,吃起来却有些苦味......她侧了下身,低了头吃面。
郗广舒也低了头,看到首饰盒,说:"那是姑姑送你的生日礼物,她说你戴珍珠比较好看......早上她拿过来比了比,恰好配这件裙子。姑姑眼光还是好的吧?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话,也别告诉她......"她顺手替屹湘将换下来的衣服叠好,"......瞧瞧,衣服都湿透了,车子坏了不会打个电话,让家里去接你?怎么这么死脑筋......"
后背上突然一沉,郗广舒停了叠衣服的动作。是屹湘攀住了她的肩,整个人都猴在了她背上。
"喂!小猴子!"她心里暖暖的。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的湘湘总喜欢这样赖着她。这孩子,从小便会黏人,就算是三分钟前刚挨了骂,掉头就妈妈长、妈妈短的来撒娇了。
"嗯。"
"妈妈背不动你喽!"她抬手摸摸女儿的下巴,湿湿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她心里一顿。想要回头,却被女儿的额头抵住,一时也动不了。
"妈妈。"
"湘湘......"郗广舒面前忽的出现了一张小小的婴儿的脸,只有梨子那么大。她闭了下眼。
"妈,您面里没放盐啦。太难吃了。"屹湘笑了,歪着身子钻进母亲怀里去,把脸深深的埋在母亲肩窝里......郗广舒拍着女儿的背,重重的,又轻轻的。
想了想,说:"你这小猴子!我怎么可能没放盐,我先加了一勺盐,又怕淡了,再加了......咦!"她终于明白过来,跟着笑起来。
屹湘身子剧烈的颤着,似是笑的厉害。
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张开手臂抱着母亲,搂的紧紧的。
妈妈,谢谢......但是,我永远不会对您说谢谢。
因为我永远不会离开您......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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