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一)
屹湘坐上车,小李回手给她递过来早点,今天给她带了豆汁儿和焦圈儿,她笑着把吸管儿插进去。调了下耳机,对电话里的邬家本说:"不介意我一边吃东西一边跟你说话吧?"说着话她已经吸了一口豆汁。这会儿饿的要命,谁还管气质不气质的。尤其在邬家本面前,形象还是不要维护的那么体面最好。懒
邬家本在笑,问她怎么回事,这么晚还没吃早点。
屹湘只说自己起晚了。
邬家本说那你专心吃吧,别忘了晚上准时来我们的纪念秀。
屹湘"啊"了一声,问:"是今晚嘛?"她看看腕表上的日期,顿觉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转眼51Woo的纪念秀就到了?那这不就意味着留给她打磨"翡翠之夜"的时间也不多了......她咬一口焦圈儿,狠狠的嚼着。
邬家本就说我就知道你会忘,特地提醒你的。
屹湘说:"我秘书也会提醒我的。"她最近都是由冯程程直接告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
"那怎么一样。"邬家本笑着。
屹湘喝豆汁儿。酸的砸牙,但热乎乎的,吃下去舒坦。她想这是不一样。公司对公司的邀请函,Josephina和她都收到,可她手上还有家本给的那两张贵宾函呢。
邬家本说:"你来就好了。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屹湘说:"放心啦,你这么重视的纪念专场,我怎么可以不去捧场?不然你没意见,金阿姨那里也说不过去。"她开着玩笑,接着跟家本解释,说两张贵宾函她预备送朋友,"反正我有邀请函了。"虫
邬家本说:"随你。就预备着你也许有什么特别的朋友需要呢。我们的纪念专场规模很小,不能请很多人来。"
屹湘明白,邬家本这是只求精、不求多呀。
"晚上要不要我来接你?"邬家本问。
屹湘笑了,说:"得了,也够你忙的了,我这儿就不用你操心了。"她又跟家本聊了几句,收了线专心的吃着早点。她对着前面的镜子看了两眼,脸上的黑眼圈简直比手里的焦圈儿都还大,"这得敷多少层粉才能遮的住啊。"她把剩下的那一小块焦圈塞到嘴里。
小李在前面听到这儿,一乐,道:"您也是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主儿。"
屹湘倒在座椅上。仪态全无。
一忙起来,她完全过上了日夜颠倒的生活,接近一个周,她不是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就是在家里来个通宵,今天还得开统筹会......她超级想念自己只做小混混的日子。
小李见她穿的邋里邋遢的在后座上只管眯了眼睛,便说:"您眯一会儿吧,到了公司我叫您。"
屹湘伸直了腿,打了个哈欠说:"成。"
"那我关了收音机。"小李在听路况信息。
"不用。不影响。"屹湘缩了一下,调整一下座椅,调到最舒服的角度,"今天还要去好几个地方,辛苦你了......"她的声音有点儿含糊。
小李还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一些。
屹湘闭上眼睛。
广播里在说前面恒泰银行总行门前有车子小刮擦,导致车流不畅......恒泰银行......总行......屹湘"啊呀"了一声,一手抓进已经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揉了揉,说:"糟了。"
小李听她这一句"糟了"来的突然,以为她担心开会迟到,就说:"没关系,我们前面路口往西走,避开这段。"他自管开车稳稳的往前。
屹湘打开遮光帘,看了一眼,远远的看到恒泰银行大厦,往相反的方向退去了。她看了眼手机——自那日从潘家园秦先生处离开,他送她回家后,两个人就没了联系。她是忙的不可开交,恨不得一天七十二小时,根本就把他给忘了......
叶崇磬也没有打扰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段时间跟秦先生倒是接触的多,她出了设计稿之后,秦先生就给她提供了他那里最好的匠人,这几日正在给她赶工。去多了秦先生那里,倒也长了不少见识。秦先生也不主动跟她提叶崇磬,还亲切的叫她"丫头",给她看他收拾的那些小玉件儿,豪爽的说她喜欢哪样就匀给她......
她当然知道那些东西都好,可好东西又不能样样都占在手心里。
她想着,伸手攥了自己的玉佩。等闲下来,她得让秦先生看看这块玉。秦先生确实如叶崇磬所说,是懂玉的大行家,见多识广,也许......她手指划了两下手机屏,坐直了,调出叶崇磬的电话号码来。
叶崇磬的手机正忙。电话被直接转到了秘书那里。屹湘没想到自己打个电话还要麻烦到叶崇磬的秘书,一听到那个干练中不失柔和的女声,她就先报了姓名,说自己没有急事,等叶先生闲了再通电话,一会儿派人给叶先生送点儿东西过来,麻烦她转交。那女秘书礼貌的答应,说会转达叶先生。
她握着手机舒了口气。心想这位应该就是崇碧说的那个很厉害的有权让崇碧的电话都进不了哥哥办公室的秘书了吧?
车子停下来,她下车的时候交代给小李,让他送两封信去这两个地方:一个是董芳菲在凯奇薇阁的办公室,她周五在那边办公;一个是叶崇磬在恒泰总行的办公室。后面这里,她特地嘱咐,交给秘书室就好了。
她抱着一堆文件和稿子往公司里走。有职员看到她,出来帮忙。她摇手表示不用。
路过楼下的橱窗她停了一会儿,只觉得那模特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刚要问,就见那模特动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仔细一看,不对,那模特确实在动,眼睛还眨啊眨的,旁边的模特也动了一下......她被这一惊吓,差点儿吐出三字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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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二)
活动着的模特是滕洛尔。
屹湘盯了她一会儿。那女孩子在对着她微笑,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诚然是闪着明媚的春光。她被那明媚春光闪耀的刺了目似的,倒是眯了下眼,不由得有些恼火——她转眼看看左右两边,身后站着的职员甚少见到郗小 姐"目露凶光",愣了一下才有人上前,接过了屹湘手里的东西送到楼上去。懒
屹湘站在原地,盯着橱窗里的滕洛尔——当然还有另外几位新面孔的模特——又往远处稍一注目,便看到了JimmyChow。正在后院搭了场子,预备着拍照呢,张眼看到她,一边打了个招呼,一边吩咐助理们赶紧布置好,只一会儿人已经到了屹湘跟前。看她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低声下来,道:"你不是也说她有潜质?我就让她来试试啊。"
屹湘暂不出声。
滕洛尔在橱窗里这会儿规规矩矩的,展示新装的同时等待着论拍,看上去确实乖巧。只除了她刚刚看到屹湘时候露出的那惊奇和调皮的神色......屹湘皱着眉。她不否认滕洛尔有潜质。但她总担心滕洛尔的乖巧渗不进眼睛里去。这女孩子眼睛里也许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恐惧"和"羞涩"。
"Vanessa?"Jimmy叫她,"她来都来了,你就让她试试嘛。如果合适,给她一份短期合同好不好?我知道你们公司最近会有一批新锐设计出来,需要新面孔新气质的模特配合发布。"虫
"Jimmy,"屹湘低声,叫的Jimmy一愣神。"你干嘛这么热心?"
"她需要钱。"Jimmy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郗屹湘他就说了这几个字。也许是郗屹湘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不说实话她就真的会让滕洛尔马上走;而说了这样程度的实话,在郗屹湘这里也是安全的。
屹湘沉默了片刻。
店中后门打开,透过后门从院子里进来的晨间的风吹过来,有些凉。她转身看了眼橱窗里只穿着单薄的礼服的模特们。等下出去拍照,礼服穿在身上,跟全裸也没什么区别,她几乎看得到她们脸上冻的发青的模样......
屹湘一言不发的转身,Jimmy又叫她,她挥了下手。对着后门的方向。很有力也很有权威的一挥。Jimmy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禁不住"呼"的一下。
奇怪了,郗屹湘明明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刚刚那一刻他却觉得她好似比自己长了一个辈分儿似的。
"滕洛尔!"他叫她。
滕洛尔提着裙子小跑过来,"周周!"
"别没大没小的!"Jimmy瞪眼,"我跟你说你给我正经一点儿。看到刚刚那位了没有?她小手指你一拈,你这工作就没了。要不要你,她一句话的事儿。"
"得了我知道。"滕洛尔笑嘻嘻的,"周周,你早和我说她是这儿的掌门啊,我认得她......"
Jimmy眼瞪的更大,说:"祖宗,求你了,你不跟她套近乎儿她还烦你呢,你胡乱套近乎儿她......"
"她人挺好的。"滕洛尔跟着Jimmy走出后院。外面确实凉,她打了个哆嗦。但她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合适的位置上。化妆师过来替她补妆,她也就没有继续往下说。Jimmy端起他的相机来,透过镜头看着滕洛尔,就这么一会儿,他觉得滕洛尔人已经进入了状态——这姑娘真业余,真的,就连站位他也得让助理扯着她去站;可这姑娘也真的会变的很专业,她灵。Jimmy预备好了,却先抬头看了一下楼上的一个窗口,那儿,果然郗屹湘站着往下看呢。
Jimmy不由的对她笑了一下......
屹湘手里正端着咖啡,Jimmy那笑容跟外面的拍摄进程一样,让她尽收眼底。身后冯程程将一件晚礼服替她准备好,挂在衣架上,让她看看。屹湘转回身来,见那礼服前露胸、后露背,还短的在膝上二指,端着咖啡的手夸张的一哆嗦,说:"你成心让我去搅局的?"
冯程程笑嘻嘻的说:"我下去搜衣服,安德烈就推荐了这款。说您穿出场,保管这件衣服爆红。"
"去,给我换了去。"屹湘低下头,从一叠文件的中部抽出来一个文件夹。没听见程程挪窝儿,她按着文件夹,说:"安德烈疯,你跟他一起疯?你什么时候见我穿过这样的衣服?狗头军师一窝。你从田飞那里找,田飞的礼服适合我。"
"田飞的礼服穿上都像修女。他们都说田飞是专门设计修女礼服的。你穿这件嘛,身材这么好不露多可惜。今晚肯定巨多VVV......N个V的VIP客户级别的男人出现啊,你这把年纪了,不露拼不过那些小女孩儿,要把优势露出来......"
屹湘拿起文件夹照着冯程程挥过去,"你越说越来劲了!"
冯程程笑着,"我是狗头军师,安德烈不是啊。安德烈已经开了三个通宵了,就差拉撒都在设计室了呢。"
"进展如何?"屹湘开了电脑。安德烈正是承担下个月时装周那个环保主题的主要设计师之一。据说为了试验新材料亲自下厂就有好几次,很辛苦。
"前儿开始打版。不然也不那么累。又不肯用助手,活该受累呗。"冯程程笑着,"那个,郗小 姐,好像咱们的纪念专场,要加一次演出。"
屹湘抬头,"嗯?"
"我听Josephina那边的人说,大老板好像要来。"程程说。
屹湘点了下头,说:"你去给我另选一件礼服。就要田飞的。没有我的尺码就让他随便缝两针我穿着掉不下来就行。去吧,一会儿开会叫我。我得给玉石工场那边打电话——今天该送样品来。"
程程出去,屹湘手按在电话上半晌也没打。她在想虽然是小道消息,汪陶生来也不是不可能;至于加一次演出......如此之高成本的演出,会放在哪儿呢?
她皱了皱眉......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泡在设计室她那间独立的房间内,新送来的一盒又一盒精雕细琢的翡翠饰品被她反复比对,配合着她最新的设计,渐渐的显出了雏形。只是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调整,要修礼服,也要修翡翠。单单其中一款礼服下摆的翡翠叶片排位就耗了她半天的工夫......
晚上51Woo的发布会定在八点整开始,冯程程几次走到设计室外催郗屹湘出来,都被她一句"十分钟"挡回来。她隔着玻璃门看进去,老板正在往一件礼服的领口处钉缀绯红色的玉饰。绯红色的玉,应该叫做"翡"的吧。薄薄的小片,拿在手里都要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见过老板把一小片玉放在指尖上,指尖上的指纹透过玉片都能看到似的,薄而脆,顶端仅有一个小孔,恰好容得银针跟丝线穿过,再附着到丝绸或者蕾丝上,那重量,有一点,又不影响整件礼服翩然起舞的效果......这题材,着实是费了相当多的心血和时力才能打造一件出来。
程程见老板拧了拧眉心,知道她是累了。她趁机敲了敲玻璃门——自从安保系统升级,她的磁卡仅能保证她走进设计室外围,再不能往里走一步——屹湘这回没有说"十分钟",而是撸了撸腕表和毛衫袖子,急匆匆的拿着白棉布覆了礼服,刷卡开门出来,满脸疲色的她基本上没说什么话,跟着冯程程走下面的程序:吃了个三明治、洗脸、换衣、化妆、上车......到了指定的酒店,也是程程陪着她先走到签到处。
屹湘龙签下"郗屹湘"三个字,一转身,眼睛立即被闪光灯耀着。有记者喊她"郗小 姐",张口便向她提问,她只是摆手示意、轻声道一声"谢谢",不回答任何问题。她停留的时间恰恰好,没有像前面的女明星那样拖三分钟、也没有像紧随其后的男明星那样抢着出场,给媒体拍完照她就带着程程经过红毯和布景墙,饶是这样,这关注力还是让她有些紧张。
程程看出来,跟她开玩笑说:"别担心,改天上杂志,您一定是最美的修女。"她打趣老板最终还是选了样式保守的晚礼服——幸好她还是肯露一点点背,这行走间背后那一列从颈后到腰间的缝隙,若隐若现的露着一丝一毫的雪肌,难免更让人有一窥究竟的愿望;更别提长裙曳地,步步生莲花的姿态,端的是婀娜多姿......冯程程笑着一边欣赏这美妙姿态,一边退到合适的位置去,不打扰美人老板应酬。只是在看到Josephina的时候先提醒了一下。
屹湘当然不知道她鬼精灵的秘书在想什么,况且也没那么多时间给她思考。她往Josephina所在的方向去,只是走的特别慢,不时的要停下来打招呼。Josephina已经看到了她,对她点头示意。屹湘看到Josephina脸上笑微微的,正在同朋友聊天,招手让她也过去。
那两人背对着她,此时也都回过头来,她微微一怔,随即笑着往那边走去。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三)
屹湘稍稍有些意外,董芳菲正跟她嘴里的"老妖婆"Josephina谈笑甚欢;站在一处的佟金戈与Josephina熟不拘礼,看到她走过来,佟金戈对她点点头。比起上次见面,这态度简直好太多了。
芳菲先笑着说:"我们刚刚还说起你。"懒
屹湘微笑,问:"说我什么?"她托着酒杯,笑微微的。见佟金戈在这个时候瞅了他一眼,她回敬似的微扬下巴瞥了他一下。
"说你们的纪念专场正在筹备中,Jose说你忙坏了。"芳菲微笑。看到佟金戈吃瘪的眉尖一蹙,笑笑——她爱极了湘湘这副样子。牙尖嘴利的总不肯吃亏。从她那儿讨点儿便宜简直费劲了。
屹湘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几个人看着她都忍不住笑。她白皙圆润的面庞,有些稚气,黑眼圈一明显,有点儿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Josephina说:"Laura会专程来看你这场发布会。"她抿口酒,见屹湘并没有特别吃惊的反应,笑着,看看董芳菲和佟金戈,说:"二位请到时候来捧场。"
芳菲笑道:"这自然是不在话下。我相信郗小 姐的实力。会给我们看到不同的风格。"她手臂搭在屹湘肩上,箍了箍。
Josephina微笑,有人招呼她过去,她道歉离开。
屹湘见她走远些,瞪了眼芳菲说:"你行啊。"虫
芳菲爽朗的笑着,说:"要我董芳菲青眼有加,也得LW有你才行。"
"别寒碜我了。"屹湘活动一下手臂,打了个哈欠。她看着场内,人越聚越多。一旁站着的佟金戈一直没有开腔,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却始终没有离开。屹湘有些奇怪的看看他,他也不理她。
"你找人?"芳菲问。
"嗯。"屹湘笑了笑。
芳菲顿了顿,小声说:"等下董亚宁会来。"
屹湘又"嗯"了一声。她平静的微笑着,点头说:"好。"这并不令她意外。
"他得陪个重要人物。本来是要我陪着的,我推给他了。"芳菲笑着说,"应付女人嘛,还是他比较在行。尤其那女人只要看到他、完全可以当我不存在。"
屹湘听出芳菲在开玩笑,不过她没出声。倒是佟金戈说了句"入场吧,到时间了",打断了芳菲继续发挥。屹湘笑了笑,佟金戈是拿了两小瓶苏打水,给了她和芳菲一人一瓶,走在她们俩身后入场——她上回见金戈,金戈还是一头最时尚的卷发,这回就变成了中规中矩的发型。她听到芳菲在开金戈的玩笑,说怎么回事,难道最近流行换难看的发型?你看我哥,简直跟刚放出来似的。
金戈就说不是你哥是我哥。我爹不在家,他管我比我爹还凶。那天叶哥提议打球,说主要是陪我哥打打,给他减减压。我哥见了我们兜头第一句就是你这什么头啊剃了去。
屹湘听到这儿,看看芳菲。芳菲正笑的厉害,说你真够窝囊的。
金戈几乎是翻了个白眼,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脾气,我要说个不字他真能抽我,我小胳膊不跟大腿拧——这就算了,叶哥才惨呢,输了球输了钱不说,到这会儿还在医院呢......
屹湘眉头一皱。佟金戈叫"叶哥"的没几个。
芳菲问:"叶崇磬?怎么了?"
"被一个小坑垫了一下,伤到脚了。当时说疼,也不是很厉害,晚上就受不了了,进医院一拍片子,说是外侧跖骨骨裂。董哥给他送医院的,说当时脚肿的跟个包子似的。我来之前还去了趟医院,好多了。我还笑话他,说他是纸糊的吧,踩一坑怎么就能裂了骨头,骨质疏松啊?"佟金戈微笑着。
"那得去看看他。"芳菲说。
"没事儿,不影响他生活自理。说是明儿就出院。我看他这几天是躲清静呢,听说了没,粟茂茂竟然潜伏到他身边去了——八成因为这个心神不定的,可笑死我了......"金戈说着果然笑了起来,幸灾乐祸的。
引导员将芳菲和金戈特别领去了他们的位置。屹湘的座位在T台的另一边。她跟二人分了手,见冯程程对她举手示意,她过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她右手边的一排位子都空着,而对面芳菲身边的位子也空着......程程端着相机在拍照。T台上撒着七彩的细砂,在一团一团的光线中泛着迷人的光。屹湘看了一会儿近在咫尺的彩砂,打开手袋将手机调到了静音状态。想了想,拿出手机来,发了一条信息出去。
"你在哪家医院?"她问。
等着叶崇磬回信息的工夫,她打量着场内的布置。就像邬家本所说的,发布会规模的确不大,场地属于小型,但处处透着用心,显得很是精致和周到。她不禁想到邬家本的设计,包括他店中那常年摆设的铁骨伞,伞柄都比别家握着舒服......身后有人经过,手肘撞了她的发髻一下;她下意识的往前倾了倾身。听到对方用低沉的女中音说了声"抱歉",她回头微笑着说"没关系"。
手机在手心里闪了一下,有信息进来。她顾不得看,攥紧手机的同时略欠了欠身,轻声叫了声"董伯母"——这么多年未见,董夫人那对细长的眼睛仍然是极有精神;就在她们目光相撞的一瞬,董夫人如电的眼神在屹湘周身转了转,听她称呼自己一声"董伯母",她含糊的应了一声,面色如常——屹湘没看紧跟在董夫人身后的董亚宁,便转回了身,坐稳,低头看信息。
叶崇磬说:"协和。已痊愈。明天出院。别担心。"
她看着这几个字。幽蓝的背景下白色的字体淡淡的。像他脸上的表情,多数时间是淡淡的而且端正的。
隔了一个位子,董夫人他们坐了下来。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她能听到母子俩在说笑。董夫人那低而沉的嗓音,依旧有力......屹湘揉了下额角。
她发回信息去:"晚点儿我去看你。"
过了一会儿,他回了一个字:好。
场内的灯光暗了一些,她看了眼时间,大约还有一刻钟发布会就开始了。身边的冯程程兴致勃勃的,不时的跟她说点儿什么,她留神听着,也笑着......看着程程要她看的这儿那儿的,渐渐的跟程程笑成一片。忽然间一只大手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到手指上戒指的位置,拿着手袋便抵住了那只大手,头还没回就说:"邬家本你这真是讨打。"她有些恼。
"好凶。"家本笑着,"姨妈快救我。屹湘小 姐要打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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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四)
屹湘这下把手袋毫不留情的敲在了邬家本的手腕上,"让你胡说。"
她头都没有回。
灯光又暗了些,T台更显出明亮来。
"该打。这小子怎么骨头这么轻。"有人说。
听到这温柔的嗓音,屹湘差点儿就叫起来了,不是,她真的叫了起来,"金阿姨!"惊喜交加的。懒
邬家本往旁边一闪身,站在他背后的不是陈太是谁。
屹湘简直呆了,也忘了站起来。她手扶着座椅只顾看着面前这位衣着简单的长者。是的在这衣香鬓影之中,简单的装束、清淡的妆容令她真好似从天而降,忘了下面该怎么反应。倒是陈太微笑着先过来弯身抱住屹湘。
两个人贴面拥抱了一会儿,屹湘才控住情绪,说:"真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应该早告诉我啊,我去接你!"
"早告诉你就不算惊喜了。"
邬家本含笑而立。拍拍姨母的背,轻声提醒说发布会马上开始了入座吧。陈太执了屹湘的手,坐在了她身边的椅子上。
屹湘笑着揉眼睛,见家本坐下来,转过头去跟董夫人打招呼了;董夫人微笑着跟家本交谈,看样子情绪不错。是的,董夫人在这样的地方,总是如鱼得水......她对陈太说:"那你的店怎么办,一天不做生意都要损失不少呢。"
陈太笑,拧了一下她的脸蛋儿,说:"小财迷,第一件事先想到这个。"虫
屹湘活动下酸酸的面颊。只觉得自己眼眶子也酸酸的。可又实在是忍不住想开怀大笑,只好拿手袋稍稍遮了一下下巴。即便是这样,她笑的幅度也有些引人注目。邬家本就先回过头来说:"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屹湘跟陈太四目相对,都摆手,只是笑。
家本笑着说:"屹湘小 姐干脆给姨妈做女儿吧。她是为了'我们'而来,其实她是想你了。我过几天就回去了,拜托你照顾好她,好不好?"
陈太拍了拍外甥的膝头,说:"我有手有脚,头脑清楚,英文好,中文也不错,哪儿都能去,不用特别照顾。"她看着屹湘,"我知道你很忙。"
屹湘握着陈太柔软而清瘦的手,笑道:"来了这儿,就是到我的地盘了,轮到我把你照顾好。"
家本笑了。
已经到了开场时间,音乐都停止下来。
屹湘看着家本气定神闲的坐在这里等着看秀,不由得想起Vincent来。Vincent每到关键的场次,也会这样坐在场下,只是Vincent的眼睛常常会躲在镜片后面,不像邬家本。邬家本平白简单的坐在这里,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有意思。
家本发现屹湘在观察自己。他隔着陈太,对她一笑。
在昏暗的光线下,这笑容显得有些太过纯净。
屹湘回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后集中精神去看这场秀。只不时的跟身边的陈太说句话,当陈太问她意见的时候;陈太兴致勃勃,不时的提问,邬家耐心的给陈太解释——他讲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屹湘也能听到;屹湘偶尔也给他一两句回应,所以看上去,三个人形成的小组合很融洽也很亲密......
主秀结束时,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半,屹湘惦记着要去医院看叶崇磬,主动的跟家本致歉,说自己有重要的事情不能停留到随后的招待会了。
家本开玩笑说"这还没有到十二点,马车不会变成南瓜,不必着急走吧。"虽是这么说着,他已经站起来让路。一副要送她出去的样子,屹湘急忙拦着他。连陈太也笑了,拉着家本的手阻止,对屹湘说:"先去忙你的事情,我回酒店睡饱了会给你打电话。"
"行,先来一顿烤鸭子。"屹湘微笑着,她从后排通道往外走。
董夫人看到她离开,不经意的皱了下眉。
屹湘也看到她脸上程式化的微笑表情,而她身边董亚宁的位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空了......T台上的表演已经进入尾声,她快步离场。走出秀场大门的一刻,外面有些清凉而又稀薄的空气顿时令她从头到脚都觉得舒服。
她取了外套,一边穿着一边去按电梯。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在电梯出口处不远,小李停了车子在等她。见到她的身影出现,小李按了下喇叭,屹湘挥了挥手,走近车门的一刻,她听到一点儿异样的声响。小李在车里催促她:"郗小 姐?"
屹湘见小李的表情有些异样,本应该快速上车,此时反而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董亚宁那颀长而精瘦的背影,她再不会看错。
今天他穿的是白衬衫黑西装,修身的衣服显得他的身型跟刀刻一般。
他身侧站了两个五大三粗的黑衣男子,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回手就是两个耳光。一人一下。
地下停车场空旷,这两下,他下手极狠,回音就格外的大。凌空抽动了鞭子似的。
紧接着,他开了口,却不是对着那两个黑衣男子,而是对着他面前的那个年轻的女孩子。
"你给我听着,老老实实的回瑞士去。"他声音冷的像玻璃杯里喀喇作响的冰块。
"我不回。"滕洛尔一样的冷,"董亚宁你是不是疯了,今晚是我......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工作机会,让你给我毁了!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我逼你?我警告过你什么?这才几天就忘了?"
"董亚宁你去死,我一不要你的钱二不要你的房,你的不要、你们家的我也不要,你还想怎样?我告诉你,我在这儿呆定了,什么时候......你要是逼急了我,我真死给你看,我看你到时候怎么......"滕洛尔气的脸色煞白,手哆嗦着,指着董亚宁的鼻子,"董亚宁你这个大混蛋!大混蛋!"她声嘶力竭的,对准了董亚宁就踢。
"住嘴。"董亚宁冷静的说。也不躲。滕洛尔的花拳绣腿还伤不了他。
"董亚宁,你TMD帮着他坏事做尽,迟早断子绝孙......"滕洛尔口不择言的骂。
董亚宁伸手扯了滕洛尔的头发,稍一用力就把她带到了怀里,身旁的跟班早开了车门,他把洛尔推到车子里,滕洛尔挣扎之间,猛然间从几个大男人黑黢黢的身影的缝隙中看到了那个冷眼旁观的女子,她大叫:"救命!Vanessa快救我!"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五)
他们只隔了一个通道的距离。
屹湘却觉得这一点距离也很遥远。
董亚宁的背影看在眼里明明刚硬清晰,印在心底却是模糊的。
滕洛尔还在胡乱的叫着,并不知道郗屹湘到底会不会趟这浑水,只是下意识的,想着眼下只要能给董亚宁找些麻烦,她什么都能干出来。并且她就真的叫的凄惨起来。停车场里阴风阵阵,被她的叫喊衬的格外让人心里发冷。懒
屹湘吸了吸鼻子。凉气吸进鼻子里,直达喉咙。
董亚宁松了手。
只不过他还背对着屹湘所在的方向,盯着这个乱七八糟的滕洛尔,一瞬不瞬的,盯到滕洛尔心里发毛;倒是那两个黑衣男子戒备的看向屹湘,又看看董亚宁。董亚宁没发话,他们俩都没动。滕洛尔就在这短暂的空间里从车子里迅速的钻了出来,往屹湘这里跑来。她跑的很快,又穿着灰色的衫裤,跟灰色的小兔子似的灵巧。
她过来抓住屹湘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的。
屹湘看着她死死攥住自己手臂的手,青筋毕现。
也只是看着。看到董亚宁也过来了的时候,她轻轻的拂开了滕洛尔的手。
董亚宁走的虎虎生风。地面都能给他踏的震颤。满面冷峻的怒气,似是在用力压着,眼睛里就有了些怕人的光。
屹湘知道他在压着怒气。不然以他的性情,这会儿早暴跳如雷了。刚刚,不就跟块爆碳似的,火星子乱舞?她记得自己上次看到他对着滕洛尔毫不留情的动手——那日借酒撒野的小女子,也是对着这个男人,毫无章法的乱踢乱叫——那势大力沉的大掌打在身上有多疼,她也记得......她把手袋丢进了车里。虫
"董先生,这样就太难看了。"她看着来到自己面前,沉默着尚未开口的董亚宁,轻描淡写的说。他脸色很白。因此那对眼睛就格外的黑白分明。如同他身上单调的脸色。黑和白,对立的刺目。
滕洛尔吸着气。吸气的声音咝咝作响。受伤的小动物似的。她缩在屹湘身后,让屹湘背后发热。其实她比郗屹湘身量要高一些,这个肉盾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不够。尤其面对的是董亚宁这样的对象。但她莫名其妙的觉得郗屹湘身上有股子不容侵犯的气质,能罩得住她。绝对。于是她把自己完完全全的置于郗屹湘身后。视线越过屹湘的发顶,她盯着董亚宁——董亚宁细长的眼睛平日里懒洋洋的时候,总让人看不清眼里的神色;此时分明应该是发着怒瞪眼,眼神骇人,却在郗屹湘开口说了这句话之后,忽然略眯了起来。
滕洛尔心里咯噔一下。
说她不害怕这样眼神的董亚宁,绝对是假的;董亚宁在暴怒之前,从来是风波不惊,郗屹湘单薄瘦小,别给他一掌挥上天......
屹湘缩了一下身子。她实在是觉得这里太阴冷。倒不是因为董亚宁这副模样。而是纱裙单薄的缘故。风从地面起来,钻到裙底去,两腿冷的简直都在发颤。
董亚宁眯起的眼里,仍漏出来冷意。
屹湘不怕,滕洛尔的声音倒的确在发颤:"Vanessa,帮帮我......这混蛋要欺负我!"
"滕洛尔!"那三个字就像从胸腔里挤出来似的。头顶的冷光洒下来,令董亚宁原本已经很白的脸更白,白的透着晦暗的青光。他左右看了一下,沉声问:"还要我说才动手?"
两个黑衣男子准备往前,滕洛尔又叫起来:"Vanessa!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报警了......"
屹湘在这时吸了吸鼻子,笑了。
她的笑不期而至,温柔而动人。可如此的不合时宜,多少有些令人起鸡皮疙瘩。
她摆手制止那两位算得上是"熟人"的黑衣男子,两人只迈了半步出来,看到她的手势,又看看董亚宁的脸色,先停了。
董亚宁对上屹湘那对毫无笑意的眼睛,说:"这不关你事。"
"对,的确不关我事。"屹湘回头看了眼洛尔,"不过,我虽跟滕小 姐素昧平生,难得她在这个时候信任我。无论如何,"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的笑纹深了,"董先生,她是女孩子。"
董亚宁眉头一蹙。他手机在手中响,看了一眼,略转了下身接通。他的手抄在口袋里,接听电话的时候,也没有拿出来——就是那只打人的手,左撇子,怎么都是左手得劲儿......屹湘看着,忽然她被滕洛尔拉了一下;滕洛尔猫咪一样的眼睛里,有点儿可怜的神色。屹湘就想,这个女孩子,还真是,总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屹湘顺手推了她一下。滕洛尔乖觉的上了车。
董亚宁眼角的余光看到这里,他迅速收了线。
"你还是那么爱管闲事。"他说。声音之低,低到听不太出情绪。
屹湘没吭声。
董亚宁瞟了一眼车里的滕洛尔,拿着手机的手点了她一下,说:"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滕洛尔心头猛跳一阵,有点儿不相信董亚宁这就要离开了似的。也听出董亚宁威胁的语气。这她倒是不担心了。每次,他恶狠狠的时候,她反而觉得没事了。
董亚宁再看屹湘,沉默了片刻,说:"你,最好别跟她搅和在一起。"他没等屹湘有反应,拔脚就走。跟他过来时一样,离开的脚步,也虎虎生风。
滕洛尔这会儿倒来了劲,扒着车门对着董亚宁的背影喊道:"你少毁我、我就不惹事!"
屹湘在董亚宁走开之后,也上了车。
滕洛尔大喇喇的坐在后座上,从车窗里看着董亚宁带着人站在那里等电梯,她松了口气似的,缩在座椅里,回头看到郗屹湘正望着她,说:"刚刚谢谢你。"
她脸上的妆糊了。
屹湘抽了两张湿巾递给她,两张不够,再两张。看着她的脸慢慢的露出真面目来——好一张清透的面孔,实在是很漂亮——漂亮的很眼熟。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六)
"今天幸亏遇到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死董亚宁,他要是逼急了我,不给我活路,什么我都干得出来!"滕洛尔小嘴一张一翕,说出来的话让屹湘心里一震。
"还好你不怕他——大家都怕他。不怕他的也不爱惹他。"滕洛尔转转头。这会儿,她好似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手指绞在在一处,紧紧的。屹湘看着她,若有所思。洛尔平复了一下情绪,对屹湘说:"可Vanessa,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刚刚的事......"懒
屹湘摇了下头。
洛尔呆了呆——郗屹湘是不要她解释的。也是,她就算是解释,能解释什么?可她还是说:"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坏人。"
屹湘递了一瓶水给她。
她是不是坏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就像他说的,她是多管闲事。管的还是最不该管的闲事。他的。
"我总觉得我在哪儿见到过你。每次看到你都觉得眼熟。"滕洛尔大口喝水。急着说话,差点儿被呛到。精致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屹湘想,只看着这面孔,她愿意相信,滕洛尔,不坏。
"还好意思说,'在哪儿见到过'?你丫还开车撞过我们呢!现在咋了,装失忆啊?"小李在前面听的忍无可忍,忽然插嘴。
滕洛尔愣了一下。水瓶在手里捏的出水了。
小李从后视镜里看看平静的屹湘,闭嘴,不再说。虫
滕洛尔看看小李,又看看屹湘,"什......什么意思?"
屹湘手指弹了下膝盖。
车子已经开出了酒店好远。
屹湘对小李说:"停一下车。"
小李猛踩了一脚刹车,屹湘系着安全带,还没什么,滕洛尔整个人撞在了前座上,她惨叫了一声,揉着肩膀,头昏昏的嚷道:"停车就停车,你干嘛啊!"她有点儿犯迷糊的看屹湘。她脑子里对郗屹湘的印象此刻就像是一团浆糊。但要说到撞车,她能记起来的,也就是那一回。而那一回,她醉。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她想到刚刚董亚宁对郗屹湘的态度——她略张了张嘴,说:"那你......你......你跟......"
滕洛尔想问"你跟董亚宁认识吗",可见郗屹湘脸上有些冷漠的表情她问不出口来。若是认识,也不是奇事。而且,即便是现在不认识,以后也会认识。何况上次车祸,根本就是董亚宁插手处理的......
屹湘收了一下腿,让出空间,说:"请吧。"
滕洛尔只好下车,还在揉着肩,脸上是有些讪讪的,看着屹湘,说:"你不会......因为刚刚的事情,把我拉进黑名单吧?"她咬了下唇。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说出这种话来。多丢脸呀......但她再看着郗屹湘的眼睛,还是觉得即便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个女子,值得信任。
"你的私生活,跟我没有关系。影响到工作,才另当别论。"屹湘淡淡的说。
"不会。我发誓。"滕洛尔顿时心内狂喜,她三根手指竖起来,"我很喜欢、很喜欢这份工作哩。事实上,也是我第一份正经工作......虽然,我妈妈说,其实也算不上很正经。"
她突然提到了妈妈。声音很轻而且迅速掠过。自己却先尴尬了似的,眼神有些避让。
屹湘心里一顿。
滕洛尔穿的衣服并不多。一身家居服,好像是仓促间从家里跑出来的,此时站在夜风里,她瑟瑟发抖。她也觉得这样站着不妥,说着"这儿不让停车的,你们快走吧"便关车门。门拉到一半处,屹湘把了一下车门,滕洛尔意外,"咹?"
屹湘看着滕洛尔的面孔,轻声的说:"你,要想在这一行做出头,戒了你那些毛病。"
滕洛尔脸上泛出甜笑,说:"Jimmy也这么嘱咐我。"
屹湘点点头。
滕洛尔说了声"Bye-Bye",把车门推上,蹦蹦的走到车前窗处,对小李竖了一下手指头,然后也摆了摆手,跑到前面去拦车了......
小李倒被她气的笑出来,说了句"疯子似的",才开车离开。
隔着车窗,屹湘见滕洛尔缩着手脚拦车的身影,越来越远......
"郗小 姐!"小李大声叫她。
屹湘看他。
"电话。"小李说,"响半天了。"他看着路况,头都不回的说。
屹湘低头,手袋被她扔在一边,这时才捡起来,手机屏上显示的是叶崇磬的来电。
"喂......我很快到了,这儿有点儿堵车。"她看着时间又看看外面。叶崇磬则告诉她不要着急,说晚了就不要过来了反正明天一早就出院了。屹湘问:"你想不想吃点儿新鲜**的?"
叶崇磬停了一会儿,在那头笑,问:"比如?"
"比如烤羊肉和爆双脆。"屹湘说。
叶崇磬说我知道你说哪家。你真是已经到了附近了。
屹湘说那你等我。她挂了电话让小李靠边停车。小李看看她,说还是我去吧您这打扮,进馆子人还不够看您的呢。屹湘说还是我去吧,我得说清楚要什么样儿的。她下车快速的往路边馆子里去了。小店里生意兴隆,一进门就是喷香的烤肉。她直奔了柜台,说:"来一份爆双脆,一份烩银丝儿,外加一份烤羊肉大串儿外带。快一些——爆双脆那羊肚子,一定要肚领儿,要不对的话我可不付钱。"
柜台内的老板抬眼瞅瞅她,笑嘻嘻的,用高调门儿对着里面喊一声,随后亲自拎了茶壶请屹湘坐下来,"来杯茶您呢。"
"店里重新装修了?"她问。
"有小三年儿了呢。"老板替她倒了茶便走开了。
屹湘捧了茶杯。指尖有点儿凉,她暖着手,打量着小店里的摆设:变化很大,就连原先门前的老匾,都搬进来贡在了柜台顶上——号称是光绪年间某大学士亲笔题的,只不过据他们考证,这东西未必真——她看了一会儿那块乌木板子,金色的字迹斑斑驳驳的。
老板笑着招呼她,让她验货。
她看了一眼,付账。一眼瞥见柜台上那关公像的脸,随口说了一句:"关老爷胡子上磕的那一块儿白还在呢。"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七)
老板看了一眼关公像,笑着说:"可不是还在呢么,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好像有年头儿了吧,不记得了......不碍着,关老爷大人有大量,哈哈......您慢走!".
她可没工夫慢走。拎着热乎乎的盒子急匆匆的出了门......
叶崇磬拿了一件外套,搭在手臂上,从房里出来。他走的挺慢的,经过楼梯口护士站的时候,跟值班护士点头微笑,外套放在身前,他不动声色的走下楼。楼底下值班室亮着灯,大门敞开着。
值班员看到他,便问他叶先生是不是要出去。他说,我想在院子里透口气。
值班员只说,时间不早了,我马上要锁门了。
叶崇磬知道他是通融的意思了。于是笑笑,说,就呆一会儿。
他走出来,身上更觉得松快些。温度没有想象的那么低,倒是连外套都不用穿上。他走在花园里,踱着步子,来回的,偶尔抬头,往外看看——别墅区里的街道都窄窄的、蜿蜒的,街上安静的很。树木葱笼,有着这个季节独特的味道,那是新鲜的叶子冒出来时带着的美妙气息,像温柔的婴儿......他微笑一下累。
穿着舒服的拖鞋,走着,受伤的脚稍有些酸,却不影响活动力。
他看看静默的手机。离屹湘打来最后一个电话询问他具体位置,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他想她也应该到了......外面有人经过,却不是往这个方向来的。
花园灯柱下有长椅,他坐下来。
不一会儿,雕花铁栏杆外,出现了一个暗暗的纤瘦身影——她迈着很轻盈的步子在渐渐的走近这个园子。隔了这么远,她裙子下摆那轻纱拂动,宛若羽毛,搔着人的睫毛似的......进了园门,她脚步放慢了一点儿,抬头看了看面前这座小楼。
叶崇磬没有立即叫住她。
只见她将手里的两个袋子提到面前看了看、摸了摸,好像还嗅了一下味道......他忍不住笑出来。这一笑,便惊动了她。她动作一滞,往这边看来萌。
叶崇磬怕自己真吓到了她——还记得上次自己也是这样远远的看她一会儿,她被吓了之后,气鼓鼓的模样——他忙出声叫她:"屹湘!"
屹湘认出站在灯柱下的人正是叶崇磬,"哎"了一声,声音很轻柔,问他:"怎么不在病房里呆着?"她朝他走过去。
长椅在一片连翘前,连翘正开的灿烂,密密的连枝子都看不到,只见了一棒一棒的黄色花朵。夜里竟比白日更好看似的——她见叶崇磬穿着淡色的病号服,外面套了件毛衫,也许是这几日在这儿休息的好,此刻看上去倒挺有精神的,看着她的时候,也是平静温和的表情,就像微微夜风里静静开放的花,不动声色的......她看看他的脚上。
"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伤在脚上呢。"她小声说。
叶崇磬的目光跟着也落下去。他那对大脚盛在舒服的拖鞋里,看上去并没有明显不妥当。他说:"那我都说了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会住院嘛?"屹湘抬头,"你还不早告诉我。"
叶崇磬无声的笑了笑,"不也知道了。"
"在这儿坐会儿?"屹湘问。时间晚了,她担心他会着凉。
"进去吧,整楼里就我一假病人。楼下会客室空着呢。"叶崇磬说着,要接过她手里的纸袋。屹湘不让,他还是拿过来。"又不重。"他说。
屹湘只好让他拿,倒把他的外套换过来,走在他旁边,想一想,又笑道:"我真得忍住了才能不搀你。你这脚就是再没关系,我也没想到还在住院的人会在花园里乱晃......"
叶崇磬让她走前面,"这里面七拐八弯的,不太好找。"
"不好找?太好找了!他们说你在协和,我就猜到你住这片儿。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能顺藤摸瓜的找来。"屹湘笑道。说着便进了门。
"也是。可把我安排这儿来了,倒显得严重了似的。"叶崇磬说着,晃了下他的长腿长脚,"其实我健步如飞。"
屹湘听他这么一说,想起佟金戈说的那笑话来,忍不住一笑,说:"你这么说,我可以少愧疚一点儿。"她说着看了眼值班室。
"没关系的,他们要是说十一点关大门,保准十二点也不会真的关。"叶崇磬微笑,示意旁边的会客室,"前儿金戈他们在这儿打牌打到快一点才被轰走。"
会客室布置的豪华舒适。这时节暖气开的还很足,一走进去,热烘烘的。
"佟金戈是到哪儿哪儿不得安生。"屹湘说着,坐在沙发上。屋子里热,她把大衣脱了下来,招手让叶崇磬坐下来,从带来的纸袋中拿出几个硬塑盒子来打开,另外有纸碗,盛着薄薄的热粥,说:"爆双脆、烩银丝儿,烤羊肉串,还有小米粥。我琢磨着这几日你肯定吃药膳吃的难受着呢。"她递给他筷子。
叶崇磬拿过筷子,问:"你怎么知道?"他打量着屹湘。黑色的丝绸礼服,上面密密匝匝的蕾丝领子齐着下巴,下面裙摆甚长、她一坐,穿着高跟鞋的纤细的脚都被裹了进去,袖子更是齐着掌心......她觉得不得劲,将袖子略略的挽上去一点。也只露出短短一截皓腕。
他想,今天她这礼服穿的,保守也保守到了极点。
"崇碧给我带过叶伯母炖的当归鸡呀。据说是家传的方子。你都伤筋动骨了,还不得给你上一个台阶好好儿补?"屹湘微笑。
叶崇磬笑了笑,说:"什么都淡。"
屹湘只是笑。所以她才问,他要不要吃点儿新鲜***的。尽管时候已经不早了,吃这些不太合适,可仓促之间,当她看到那小店的灯光,就觉得该当这样。此时见叶崇磬喝着粥,那愉快的样子,她也觉得自己是做对了。
外面有动静,她往外一看,说"等等,还忘了呢",就用干净盒子包了一半羊肉串出来,说去送给值班员,"好吃还是很好吃,我没让加辣椒面——可惜现在改了电烤,原先这老板还是老板的儿子的时候,碳烤羊肉串可是一绝!你快吃啊,凉了真不好吃了......我马上回来。"她说着就转了身。
叶崇磬舀粥的勺子在碗沿儿上轻磕了一下。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八)
裙摆长,她一挪脚步,挪的有点儿不合适,踩了一下边沿,只好一手端着盒子,弯身提了一下裙......背上的那一线裂纹开的便更大些,一片雪肌若隐若现......她只恼那裙子这会儿给她找麻烦,刚低声的嘟哝了一句,耳边的碎发又落了一绺下来......她顾了脚下顾不得头上,待抿了鬓角理好裙子,才踢踢拖拖的走了出去.
叶崇磬搅着粥碗里的粥。小米粥是糯糯的、稠稠的、热乎乎的、有着扑鼻香气的。他不太爱吃粥的,这会儿端在碗里,水蒸气腾上来,脸上都热了......他把碗放下。
屹湘回来,见他只顾坐着,问:"怎么了,不好吃嘛?"
"不是。"他很快的说。
"我记得小米是暖性的东西,养胃的。再说晚上吃点儿热的也好。"她笑笑的。一团明光下,这样的笑容是格外动人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叶崇磬清了下喉,说:"跟我一起吃。不然我吃不下。"
屹湘笑着,也拿起筷子来。本来打算象征性的吃点儿,可一筷子搛起来,就有了收不住的意思,晚上那顿吃的本来就凑合,到这会儿不是饥肠辘辘也差不多了。她叹道:"美味啊......我好歹是来探病的啊,怎么可以这样......"
叶崇磬看着食物一点一点的减少,心情却是一点一点的更好。
更奇怪的事,他们俩明明也没有说什么,他就是觉得,只要她在说话,就好萌。
"发布会筹备的怎样了?"他问。
饮水机就在手边,他接了两杯热水,递给她一杯。
"挺顺利的。就是各种事情都在一起忙,乱。"她继续细细碎碎的跟他说着,这里那里的小状况;也跟他说,在玉石工场里发生的,那些跟秦先生有关的小事情。 叶崇磬认真听着。
其实她的叙述最没有条理,东一句西一句的,典型的跳跃式思维,也就是所谓的艺术家的风格。他其实最烦人这么说话,毫无重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很费神。他却耐心的在听。自己也有些吃惊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耐心。也许,是因为跟她在聊天吧。聊天,又不是开会,要什么重点呢?
他甚至觉得这不是在什么医院的豪华病房,而就是在家中那热火火的壁炉边。并且不是他那新居,而是在老宅里......他喝口水。
"......发布会呢,秦先生工场里的师傅们也说要来,他们说这是他们帮忙打造的现代'金缕玉衣'呢。哪儿有那么夸张。"她笑着说,"原先秦先生说,若是翡翠不够,就把你那块'蟒上开花'的老坑种给用了。还好没有。"
"用了就用了嘛。最好是你能做出好作品来,甭心疼。"叶崇磬喝口水,看着她。她眼下有淡淡的阴影。看上去,是累了的样子。
"不光是替你心疼那好东西呢,我也要考虑成本的好不好?不要以为奢侈品就不惜代价啊,起码我不是这样的设计师。"屹湘掰着手指,"单单是原材料,只说我们从苏州订制的顶级丝绸,价格就上涨了一倍多呢。哪儿还搁得住再用那么昂贵的翡翠?何况用边角料打磨的已经很棒了——真的,请你来看看。"
她样子极其认真,叶崇磬说好,又问:"今晚51Woo的发布会怎样?"
"很棒。"屹湘说。叶崇磬提起来,她赞了两句。也只是赞了两句——她想想,整场发布会,她能记住的,竟然只是个模糊的过程——她握了一下手。
叶崇磬敏锐的看出屹湘情绪忽然之间低了一点。眉眼间的阴影也稍稍重了些。
屹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归到一处去。转头瞥见这会客厅里的巨幅风景壁画,占了整面墙的。她看了一会儿,眯起右眼来,拿了筷子在面前比了比,玉一般的骨节儿滑在小竹棍儿上,正是画画人的标准动作——"精雕细琢的画作。大工程呢。"她叹道。
叶崇磬点头。这是幅油画。倚着墙壁的尺寸来画的,看上去也有年头了。秋景。一条铺满黄叶的小路通向森林里,晨光洒下来,意境是说不出的宁静悠远......"看久了,好像能走进去似的。"他说。
屹湘放下手上的东西走过去,看了一会儿,才说:"整体修复过呢。"
"这一区现在是保护单位,里里外外的应当修缮。"叶崇磬笑了笑,"我住的那间,画是在顶棚上。葡萄架上结满了葡萄呢,也好看。就是没修复,直往下掉碎屑。"
"是吗?"屹湘回头,此时立在画的中央处,像站在森林入口处的仙女,"不过,油画修复起来起来可费劲呢。"她说着又走了两步,看清壁画的右下角有日期,"还真是建房子的时候画的。百十来年了。"
她蹲下去,研究那几处修补过的痕迹,忽然间想到什么,问道:"你喜欢这壁画?"
"喜欢的。"
"家里有白墙吗?"她问。
"有。"叶崇磬说,"我家徒四壁。"
屹湘笑了。
她双臂张开,虚虚搭在画面上,说:"我想好了,拿什么换你一个月的早餐。"
叶崇磬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问:"什么?"她眼神里有一点小小的狡黠,说着话就走过来,走近了,他闻到她身上的那香气——眼下对于他来说,已经渐渐熟悉的香气,有扑面而来的暖意。
"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换呢。"她黑亮的眸子望着他。
"说说看。"叶崇磬很有兴趣的样子。
"你若说你家徒四壁,我就是徒有画功。"
"我知道。"叶崇磬说。
"你知道?"屹湘反问。
"对。我知道。"叶崇磬说,"屹湘,我见过你的画。那都是极好的。"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九)
屹湘听他说到这儿,只是看着他,目光中有询问的意思.
叶崇磬说:"你忘了,我去过你家的。"他说。不但去过她家,还进过她的住处。在她新居的画案上,他看到过半展开的卷轴......"你也画油画?"
"嗯。"屹湘再看一眼这壁画,"不过,我现如今可没这么多的时间替你画这么大的一幅油画。"她见过付英晨的家。若是叶崇磬那里的构造跟付氏那里无太大出入,只那层高,就比这一面老墙不差,天天画,她不也得画一个月?
叶崇磬当然明白她的算计,就听她说:"我给你来一巨幅的山水怎么样?"
叶崇磬顿了顿,说:"照你的意思,拿两桶墨汁子泼墙上就算还了债了是吧?"
屹湘笑。 身上的绸子和纱带着细碎亮片微微闪动,她抿了下耳边的碎发,说:"不会的。咱就照着大会堂的那标准来。我找人给你糊墙上,保准比这油画儿还棒......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嘛......"她眼珠转转,好像在想主意。
叶崇磬就问:"山水我倒不是很爱,你能画马么?"他在她案头看到的那半幅卷轴,就是一匹奔马,只看一半,颇觉经验累。
"能。"屹湘说,"画马最容易了。早年我外公最爱马,家里收的最精的画都是马。看多了我也爱摹。就是多数时候不大入老人家的眼......你也喜欢?"她倒是听崇碧说过,叶崇磬有好几匹好马。拿马当宠物养。
"有空带你去马场看看我的马。"叶崇磬说着,见管理员在外面探头探脑了,他看看落地钟上的时刻,已经接近十二点,时间过的这么快......屹湘也发觉了,她马上不太好意思的说:"哟,都这会儿了,我该走了——你早点儿休息。"说着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穿大衣的时候叶崇磬默默的站在一边等着,没有伸手帮忙。
她倒没觉得他失礼,只顾低头整理了下衣领,细瘦的颈子晃了晃,忍不住捏了下颈后。就是这么一个很小的动作,再次曝露了她目前疲劳的状态。
叶崇磬送她出去,说:"回去不要加班了吧?"
她摇头,说:"今天不想加班。我回去看看我老爹。两三天没见他了......"她看看表,"这会儿他准还在工作。我就算是下半夜回家,也有可能看到他还熬着呢。"她眉头皱的紧萌。
"替我问候邱叔叔。"叶崇磬说。
"我能不能不说为什么这么晚还见你?他要知道我害你进医院,会骂我的。"屹湘说着,人已经在下楼梯,有点儿调皮的笑着说。她不让叶崇磬送出来,说:"车子就在外面等呢,这儿很安全。我稍走两步就到了,你千万别送了......"
叶崇磬只好站住了,但他说:"我看着你上车。"园门口正对着的那条小径的尽头,路灯明亮,看得到屹湘的车子。
"好。"屹湘穿过了园门。
"屹湘。"叶崇磬叫了她一声。
她的裙摆甩了一下,看他。
"画的事,不着急。就是不画,也没什么。"他说。
"那怎么可以。愿赌服输啊。应该还你啦......"屹湘摆手。
"不用你还。"叶崇磬也摆手。
屹湘笑了。 淡淡的灯影下,叶崇磬的面容也是淡淡的。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多了一点儿温情脉脉似的。屹湘瞬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甭管啦。快回去。"
她知道自己要是不快些走,这位风度十足的叶大哥是不回安心上去休息的,于是快步的走进了小巷。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目光在跟着自己的脚步;她回了一下头,他此时并没有在看她,正低着头点香烟——火柴擦燃,那一团光照亮他的眉眼鼻梁,高高的鼻梁挺直极了——那才是叶崇磬给人的感觉,高大、挺秀、淡漠、冷峻,就算是在微笑,也是出于礼貌居多,让人深具距离感......她刚刚一定是看错了吧。
她上了车。
看错了么?要是错,这也不是第一回错了......她有些不自在。
但没有不自在多久,她就窝在座位上睡了过去。
叶崇磬看到屹湘的车子开走,仍站在那里,吸完了这根香烟。灼热的气体通过口腔往下走,身上渐渐的都在发热......
他按了一下额头。
看着她的背影,他这会儿想,若是Sophie早上给他送来帖子的时候,他决定去,会怎样?也有想过,偷偷的瞒了医生护士们,换了衣服去接她一起去发布会现场......Sophie甚至都给他带来了合适的衣服。虽然Sophie什么都没说。但就是这什么都没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之他打消了念头。
直到她拨来电话,他一整晚上都在觉得很没意思——崇碧白天来看他,美其名曰来陪他,其实是看完两本时尚杂志、玩了会儿"愤怒小鸟"、打了几个电话给"老公"潇潇、又吃了他好多的点心......走的时候留下一片狼藉,包括那几本被崇碧翻的乱七八糟的杂志——他拿起来看了。
有郗屹湘的专访。
专访的配图中,她的样子跟平常很不同。明明是散淡的装束,在唯一一张正面对准镜头的图片中,她随意的一坐,小小的身子陷在沙发里,似是在图中偏安了一隅、毫无重量,却恰恰相反的给人一种犀利和厚重的感觉......原来她有这样一面。
他每次见她,她好像都在变。
杂志上她给人的感觉,应该带着刻意的成分,但他觉得没有。这应该是她性情和性格的一部分。刚强锐利,搁在女子身上,总觉得与其天性之柔和相悖,可他却觉得,在她那儿,只是相得益彰......
叶崇磬吸了口气,接电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粟茂茂问候他的电话。
他客气的应对着,简短的几句,便挂了。今天他格外的觉得,不能让茂茂有任何的幻想。他总是知道的,有些幻想,是多么的令人绝望。
身上还在发热,他只但愿这热不是让他发了昏。
董亚宁的电话紧接着进来了。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十)
他刚刚转了身预备往回走,就听着董亚宁很大声的问他:"你门上密码多少?快告诉我......我在你家门外,密码!"大声,且呼吸很重。好像刚刚跑步过来的似的.
叶崇磬笑着说:"干嘛,半夜找酒喝啊?"他倒是很悠闲。也慢慢的。
"你TM快说,毛球在家里叫的不成动静了!"董亚宁急了。
叶崇磬不笑了,他立刻告诉了亚宁密码,听筒里随着嘀嘀嘀的响声,董亚宁急促的呼吸声也断了。他看一眼,电话挂断了。心里忽的一紧,又一紧。他住了院,总嘱咐方大姐好好照顾毛球......今天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电话拨回去,董亚宁不接累。
站在园子里等了一会儿,电话忽然响了,董亚宁只简单的说了句:"我送它去医院。不跟你废话了——等会儿说!"电话再次断开了。
叶崇磬耳边一空白,人变得格外清醒了起来......
董亚宁将已经挺重了的毛球抱在怀里,上车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旺财还蹲在那儿等他呢——他翻墙进叶崇磬院子的时候,就对旺财喊了一句"坐下",那家伙就一直在那儿坐着呢——他招了招手,笨狗旺财看到他的指令才颠颠的跑过来,跳上了后排座。他看一眼被放在自己膝上的毛球嘴角的血,车子就开的飞起来了似的。
他拨了电话给熟悉的医生。详细的说明了状况。在说的过程里,毛球还在不停的叫唤,叫的他心烦意乱,只好一只手把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小家伙,心底的火儿噌噌的往上蹿,以至于他抱着毛球领着旺财闯进诊所的时候,医生和护士都被他的样子惊了一下。
董亚宁把毛球交给护士,看着他抱着毛球放在看诊台上,护士先铺了一层淡蓝色医用棉纸,毛球一被放上去,忽然间张开嘴巴,一口血沫吐出来,棉纸上便是一团粘稠的东西,董亚宁皱了眉。
"我也不知道它都吃了什么,进门的时候就看着它卡在笼子边上,嘴咬的笼子都破了......家里地上都是它咬碎的鞋子......它爸的鞋,能够到的可能都给它撕了......东一片西一片的,我也不知道它吃了没有......这我得问问它爸,他们家钟点工我倒是知道,每天定时定量的喂......"董亚宁回答着医生的问题,见护士已经取了样本去化验,医生给毛球检查着,毛球已经不那么凄厉的哀叫了。他走到外面来,打通叶崇磬的电话,问:"喂,老叶,你快打电话问问,毛球这两天都吃的什么......对,就是这儿......"他转转身,看着医生把毛球抱到里面的手术台上,忙跟了进去萌。
医生解释说:"看样子应该是外伤。我得给它清理伤口缝合——你们也太不仔细了。这么小的狗,一定要看好。"
董亚宁没吭声。
这医生也认识了很久,旺财也是他给救回来的。这么久以来没跟他说过重话。今天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也生气,可他这会儿更担心,只好说:"倒是......不用担心他翻了垃圾桶。他们家干净的跟古墓似的。"那钟点工人极勤勉,这他是知道的,"也怪我。旺财的遛狗师傅今天请假,我给忘了。这个周都是他帮着遛毛球的,可能今天自个儿在家呆着不习惯,疯魔了......"毛球这会儿被医生固定在手术台上,乖乖的被剃了一块毛去,露出伤口来。渗着血的伤口看上去很深,翻出来,露了肉。
"这小子,下了多大的狠劲儿去啃那笼子啊。"医生忍不住说。他给毛球清理伤口,毛球又叫起来。护士进来给医生看化验结果,医生说:"还好......也没吃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小子习惯还不错。"
董亚宁摇了下头。叶崇磬打过电话来告诉他,他直接转给了医生,再转到他手上的时候,听到叶崇磬说他马上过来,他就说:"你就别来了,我负责给你看好毛球。"叶崇磬却学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毛球被打了麻醉针剂,这会儿已经完全由着医生护士来了。
董亚宁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忍心。这才想起他的旺财来,出来看看,那家伙正趴在地上,见到他,才抬起硕大的头来。董亚宁走过去,坐在长椅上,揉了揉旺财的头,说:"你倒是好久没给我闯祸了......还记得你跳桌子上吃了两碗咸菜嘛?狂喝水,喝了一碗又要一碗。"
他拂了一下身上。
今天穿的隆重,这会儿就显得格外狼狈。
他靠在座椅上,不时的看看忙碌的手术室......
叶崇磬就干脆连衣服都没换,穿着病号服和拖鞋就直接来了诊所,推开门进来,值班的前台护士是认得他的,只是从来没见过叶先生这副打扮,尽管这副打扮也还是帅气逼人的,见到他来就忙着指引他去手术室那边......诊所也不大,叶崇磬拐了个弯就看到了手术室和在外面等候的董亚宁。
董亚宁抬了抬手,示意他过去坐下等着。
他没去坐,而是隔着玻璃墙看着里面......
董亚宁左手拍抚着旺财,叶崇磬一言不发,瞧着脸沉的什么似的。他看了看叶崇磬的身姿,想着他刚刚进来的时候,还真是行动迅捷。叶崇磬转了下头,皱皱眉,问:"进去多久了?"
"能多久?我发现它到现在也就是一个小时多一点儿——打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就在缝合了。"亚宁说。口气很冲。
叶崇磬不计较他这态度,看看表,才二十多分钟,可他觉得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似的......他坐下来。
董亚宁摸了下身上,问他:"你有烟嘛?"
叶崇磬斜他一眼,"这是诊所。"
董亚宁一耸肩,挠了下眉头,说:"我出去抽。"
叶崇磬再看他,问:"你今儿在哪儿吃过枪药吧?"
董亚宁脸色就变了变。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十一)
叶崇磬以为他接下来准是要骂娘的,或者至少也得暴躁一会儿,不想董亚宁搓了一下脸,搓的下巴都泛了红,也没吱声.
他看看董亚宁从上到下的打扮,没一处不讲究,只是这会儿他显然烦躁,衬衫领口扯开了两颗钮子还不算,干脆把西装上衣脱下来,扔在一边——衣襟内侧的绣金字亮出来,他说:"这家衣服打理的精细。"董亚宁身上总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他要求精致起来也能要求到极致;可偶尔粗鄙不文,也并不让人讨厌。就像这衣服,他有一天打球,穿了一件t恤衫,被金戈发现是赝品,笑的打跌,问他在哪儿淘的,他随口说,那天去吃夜宵,烤肉汁子滴在身上,街边小摊上随手拿了两件,穿着还挺舒服——纯棉的!
亚宁说"纯棉的",那样子认真的,让人发笑。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都绷不住了。看他那神气,好像他董亚宁就该穿着这地摊儿上的纯棉t恤。十分的理所应当。金戈开玩笑说,董亚宁还是条儿好,穿个T恤也能以假乱真,若不是太熟悉那款式跟货号,真就让他蒙混过关了......其实从小事情上也看得出来,亚宁不大在乎那些条框。更不在乎被人指指点点。吃西餐时切牛排那声音,能故意响的让同席就餐的人恨不得立即离开装不认识他......转过眼来也会规规矩矩的耐心烦儿的照准了十几二十道的规矩去吃日本菜。全看他心情。
董亚宁仍是揉着下巴,停了一下。手指打了个榧子。一声脆响。
"你先回去吧。"叶崇磬说,旺财因董亚宁指间一声脆响呼的一下从地上起来,那样子威武的很。叶崇磬摸摸旺财的背毛,"等会儿我带着毛球家去。"
董亚宁撇了下嘴,"你?半吊子病秧子呢。快滚回去养伤吧。"
"算我提前出院。"叶崇磬不在意的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跟火柴,递给董亚宁。
董亚宁接了,瞅着水红色的火柴盒上那朵儿白莲花,拇指一搓,火柴盒里只有十几根火柴,那点点朱砂色,饱满圆润......他合上,说:"你还用这。"
"老习惯了。"叶崇磬也看着那狭长的火柴盒。他烟抽的不多。只习惯随身带着这些。想抽的时候来一根,那就是燃烧一段时光似的,让他觉得悠闲而踏实。董亚宁望着火柴盒发愣,"真就是习惯了。"
火柴盒在董亚宁手里转了两个圈,到了托在掌心。两个人都看着。
"现如今,这样的玩意儿,反而成了稀罕。"董亚宁说。叶崇磬这火柴盒有些故事,他是知道的。叶崇磬说这是"习惯",他也是知道的。他看一眼叶崇磬,问:"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他起初打电话给叶崇磬的时候,那声音里分明带着笑意,很放松。
跟他恰恰相反。
他想起今晚的乱象——不是,是昨晚了;不知不觉的,已经凌晨一点了——本想趁着遛狗清理一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的事儿,又遇上这么一桩意外!
叶崇磬的浓眉动了动,大眼睛里飘过一点点的雾似的,眼神走的有些远。
董亚宁不知怎的被他这样的神情弄的心里躁了起来。叶崇磬还没有说话,他又想呛人了;可终究是忍住,叹了口气,说:"有时候,我真是!忒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做野人去。省的整日乱哄的呀。"
叶崇磬听他这话说的蹊跷,略皱了下眉,"怎么?"
"还不就是那些事儿。"
"上回你托我的事儿,我给你弄妥了。"叶崇磬关注一下手术室里,低声说:"这两天扫了下尾。"
"就知道你轻易同意住院,不会没有猫腻。"董亚宁笑笑,"我替爷爷谢谢你。"
"谢什么谢。"叶崇磬说。
"不过,你也该谢我吧。不是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哪儿有借口把山东支行的头儿换成你的人。"董亚宁哈哈一笑,火柴盒跟烟盒轮换着在空中飞舞了一下,眼见着要落下,他手一收,稳稳的收了起来,叶崇磬只见了两圈刺目的银光。
董亚宁这么说,他沉默了一下,才说:"什么时候,能再吃顿爷爷船上的鱼?老爷子还出海打渔?"
"出!早就不让他出海了。不行。每天还是要上船的。不摸摸那舵手痒——就是在家,也爱补补渔网什么的。"董亚宁提到爷爷,嘴角一丝笑。"三叔不成材归不成材,对爷爷还好。有他在,我倒是放心。"
叶崇磬点头。董亚宁甚是瞧不起他那小叔,这样的评价,已经是最好的了。
"老爷子身体极好。我看活到一百岁都没问题。那地方风水极佳,空气质量什么的,别说帝都比不了,轻易的也没个地方能比得了。还有那水,喝着就是甜!真正颐养天年的好地儿。村上镇里的,百岁老人数不过来。所以叫我说,老爷子不爱出来也好。让他住楼房,那不活生生的憋着?"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十二)
董亚宁说,有时候他父亲想老爷子,又没空,就抱怨说老爷子不在身边见一面真是不方便。结果被老爷子知道了,打电话劈头盖脸的用那胶东土话狠骂——反了,话说反了,你人也快反了.
叶崇磬想到这儿微笑。董亚宁这脾气,多半像他爷爷。并不是很像他外公。他外公资景行一生谨言慎行,且早年便号称小诸葛,最是老谋深算、藏而不露。
董亚宁见他笑了下,问:"就想着吃鱼,笑成这样?"他料着叶崇磬必是想到了他的家事。他的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只是有些秘事,朋友间也都是心照不宣,绝不提起。
"是。那么新鲜的海鱼,没记得吃几回。"叶崇磬说。那阵子俩人的游艇刚送到,试水呢。某晚上吃完饭,董亚宁一时兴起,叫上金戈,他们几个,也是开着新买的车,一路飙着车走高速很快就到了青岛。到了且不去看他们的爱物,直奔了海沿的渔村——叶崇磬至今记得,在跑车里等待黎明,那红彤彤的太阳从天海之间跳出来......归航的渔船,渐渐的出现,码头上热闹喧嚣。就在那一派热闹喧嚣中,一艘破旧的渔船拖拖曳曳地回来,董亚宁一直坐在车前盖上,跟他们一起抽烟喝咖啡胡吹海侃,看到那艘旧船,却兴奋的一蹦老高,朝码头跑,一边跑一边喊:"爷爷!"惹得人都来看他,他也不管。撒丫子跑到码头上,鞋子都甩掉了。那样子极张狂,可也是很快活的。
他们都跟着过去,待翻上船去,看到驾驶舱里的白发老者,穿着奇奇怪怪的旧西装,晒的黑紫的脸膛上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笑眯眯的、慈祥的看着他们——不是不震惊的,似乎是见到了现实版《老人与海》——那一顿早餐是在船上吃的,也许是饥肠辘辘,也许是那海鲜实在地道,但也许是这健康的老人给他们的感觉确实够震撼,以至于到后来,一提起吃海鲜,他们凑在一处的时候,总想起那一个早晨。
"爷爷的旧西装,我细看了,吓我一跳。"叶崇磬瞟一眼董亚宁的外套。当时就乐了,董亚宁悄悄的说,那是骗老爷子,说是便宜货,要老爷子知道一套西装能买他老人家一艘破渔船,会起杀心的累!
"有机会再去。"董亚宁也笑了,说,"这回回去,爷爷还问起你们。记性真好。他连你们几个的名字、年纪......金戈当时带了个什么女朋友来着?我都忘了,他还记得,还说后来在电视上见过。"
叶崇磬忍不住笑。确实是有这么回事。那天佟金戈来的仓促,那女孩子他正追的热乎,也就带着了。
"还记得问,你们谁谁结婚了没?养儿子了没?"董亚宁抬了抬下巴,对着旺财,"我说没呢。一个都没。又挨一顿臭熊。"他说着,摸了摸小手指上的金戒指。
叶崇磬发现了这个新物事。
"这回老爷子真急了。跟我说话那个狠。"董亚宁有点儿出神。
叶崇磬看他,默不作声了萌。
董亚宁呼了口气,站起来说:"我出去抽烟。"说着攥了烟盒火柴,站起来。
"叶先生,董先生。"护士拉开手术室门,轻快的说:"手术结束。"
董亚宁停了脚步,就见叶崇磬比他行动更快的进了手术室,接了护士递上来的防护服,他眼瞅着,叶崇磬往手术台边一站,那正在注射点滴的可怜的小家伙,眼珠子一转,凝固了似的,盯着叶崇磬,很努力的想要抬起头来......叶崇磬戴了手套的手,抚摸了下毛球的头,又摸一下。
护士想帮忙把毛球移出去,叶崇磬拒绝了。他弯身将毛球抱在了怀里,轻轻的,慢慢的走出去。他低了下头,腮蹭在毛球的头上。那团柔毛热乎乎的。
被剃了毛的毛球难看的很,破相了似的,而且眼泪汪汪的看着叶崇磬,更显得可怜巴巴。叶崇磬被它的表情唬到,倒发了会儿呆,放它下来的时候更加的小心翼翼,可竟然看到了毛球湿乎乎的眼睛,那眼泪是大颗大颗的滚下来的。叶崇磬竟然来不及替毛球擦。心里揪着,却还得克制着情绪,慢慢拍抚着毛球,替它擦着眼睛,"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了......"嗓音低哑。
董亚宁帮忙挂起点滴袋子,看到叶崇磬慢慢的蹲下去,做了一个他从来没见他做过的、也没想到叶崇磬会做动作,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台子上,默默的,跟他的小狗做着眼神的交流......好一会儿,董亚宁转了下头,想起自己刚刚要干嘛。
在外面点烟的时候划了好几下,火柴才燃着。火光照亮了他的手,小手指上的金戒指闪闪发光。他点了烟。
这是枚没有任何花纹的金戒指。薄薄的、
奶奶去世前,他刚回国不久。老人家缠绵病榻数月,用了最好的医药,年事已高,回天乏术。最后就是要求什么药都不要用了,回家等死。他父母亲包括芳菲都不同意。爷爷和他却都能理解奶奶的选择。他什么也不干,衣不解带的伺候奶奶最后的一段时间......就像奶奶,从他出生后不久就接到身边带着他一样。
只是,奶奶当年是看着一个生命从最初的细弱走向强旺;他却是看着生命的迹象在奶奶的身体里越来越弱,直到消失。
戒指,老人家要给他的时候,干枯的手指在手上撸了很久,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了。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十三)
他不让奶奶费力气。笑着说他知道奶奶的意思,但是他不缺这个,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有人愿意要,要什么样的他都给的起......曾经是支前模范的刚强老太太,听到这些,竟然用了全身的力气似的,带着那股子刚强劲儿瞪着她这个不长进的也是唯一的孙子,也不知道怎么着,就把戒指撸下来了,塞到他手里,可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他——那眼神钻到他心底里去了似的.
戒指,他在整理奶奶的遗物的时候,跟奶奶用了一辈子的几样小东西——银发簪、铜手镯和铁顶针——归拢到了一处,用奶奶的旧手帕包好了,放在爷爷的枕下。还是被爷爷拿来给他了。他只好当着爷爷的面戴上,跟爷爷发誓说,一定在他闭眼睛之前把戒指送出去。
一支烟抽完,又抽一支,再想抽第三支的时候,发现烟盒空了——他看着烟盒又发一会儿呆。
叶崇磬随身带的这烟盒,轻易不离手,也不愿意让人碰。这是粟菁菁亲手替他做的东西。菁菁后来成了雕塑家,是他们几个人里,唯一走了纯艺术道路的。性格柔淡的女孩子,走了这样艰苦的一条路,他从心里是佩服的。还想着她托托鼻梁上的眼镜架,笑着问他:"亚宁哥,我去学雕塑好不好?""亚宁哥,我去纽约进修好不好?"......亚宁哥亚宁哥的,什么都爱问问他的意见。
菁菁看上去总是没什么主意,面对两个以上的选项就会急昏了头乱来。总要找个人替她支招儿。他说的,她也能听进去。虽然有时候他的意见很不靠谱。她也愿意去试试累。
可就是,那么早的上天堂,就没问过她的亚宁哥什么意见。偏偏还撇下个怪死心眼的未婚夫叶崇磬,到如今还时常做睹物思人的买卖,让人实在是看不下眼去......
他把烟盒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心说,这叶崇磬可是有进步了。
他转头看见叶崇磬在替毛球盖上毯子,推门进去问:"带回去?"
叶崇磬说:"明早再送来。留它自己在这儿,恐怕麻烦。"
董亚宁拍了毛球屁股一下,说:"小奶狗,性子倒真烈。"
叶崇磬抱着毛球上了董亚宁的车,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旺财依旧在后排座上,叶崇磬从后视镜里看看稳如泰山的旺财,又看看缩在他怀里的毛球,皱眉说:"什么时候能跟旺财这么懂事?萌"
他语气像对着一个因为淘气摔折了胳膊腿儿的小孩,听的董亚宁笑起来。整晚的不快这会儿消散了很多。不知不觉的,车子在半夜两点多的公路上飞了起来,几次路过监控镜头,都惹的探头如闪电般亮起来。可越是闪的紧迫,他越是开得快。
叶崇磬忍无可忍的时候,开口阻止他""你慢点儿!"就像之前董亚宁对他不客气的语调,叶崇磬这回也不客气了。
董亚宁终于慢了些的时候,也快到了家。
"你自己开着开着速度也失控,还说我。"董亚宁说。偶尔一起飙下车,叶崇磬毫不含糊。只是他在自己开快车时毫无惧色,却不乐意看人家开的快。就听过他有一回说粟茂茂开快车,把茂茂说的一愣一愣的。想到这儿,亚宁的车速才真的降下来。不一会儿,停在了家门口。
叶崇磬抱着毛球下车,还不放过亚宁:"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呢?"他不愿意想。
"知道了,叶婆婆。"董亚宁锁了车。见叶崇磬认了真,他说了这句,也不能太过分的继续开玩笑。他帮叶崇磬进去把毛球安顿好,就带着他的旺财回了家。
叶崇磬轻手轻脚的走在好几日没回的家里,四下里查看着。除了被毛球糟践的成了碎片撒的到处是的鞋子,没什么变化。依旧在半夜里安静的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烟盒火柴董亚宁出门的时候放在了门边的台子上。
他拿起来,走进了影音室。
空荡荡的,影音室只在中央放了一张双人沙发,他看了一会儿,随手关好了门。回到卧室的时候,毛球睁眼看了看他,又继续睡觉。他拉开一个抽屉,将烟盒放了进去。
天已经蒙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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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屹湘清早出门,照旧顶着一对黑眼圈。她抓了一副平光镜戴上,被早起的父亲看见,笑微微的说她的模样,让他想起新近最红的那个小女孩儿,叫什么来着,对,叫小葡萄。她虽然不知道小葡萄是谁,但是见父亲心情很好,她的心情也很好。进了设计室开始工作的时候,完全忘了自己其实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她小心的往礼服上钉缀着翡翠叶片,一钉就是两个小时,直到冯程程叫她上去准备开会。
程程将昨晚51Woo发布会的资料都给她整理好了放在桌案上,提醒她:"有几家媒体会采访你,要怎么说我都给你写好了。"
屹湘竖了下拇指给程程。细一看,竟然给每家媒体的措辞都不一样,虽然主题是一致的。她整理着资料,有一份是五月时装周的宣传海报样稿,用的模特是滕洛尔。她看到微微皱了下眉。抬眼看冯程程。
"公司网页上已经贴出去一组。"
屹湘隐隐觉得不妥。这组海报拍的不错,滕洛尔在几位名模中毫不逊色,但是,经过昨晚,她原本准备拍板用滕洛尔的心意,有些动摇。事情还没定,海报竟然已在网路上挂出去了......她问:"这是谁的意思?"
外面桌上电话在响,程程先跑出去接电话,她握着听筒对着门内说:"Vanessa,董亚宁先生办公室来电,接入嘛?"
屹湘对她打了个接入的手势。
电话一进来,她等了片刻才拿起听筒来。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十四)
屹湘等来电话那端的人开口,时间正好是八点五十分。在这个不知道算公事时间还是私人时间的刻度,尤其对象是董亚宁,她有预感这个电话的内容不会愉快.
她等着董亚宁先开口。
董亚宁开门见山的说:"我得到消息,滕洛尔正在为你们公司工作。"
屹湘让冯程程关上办公室的门。她转了下座椅,对着窗外,说:"是。"
"撤掉她。若有损失,我补给你。"董亚宁说。
"董先生,你越界了。"屹湘并不意外他态度如此的生硬,甚至是嚣张的提到滕洛尔,"这是我们公司的事情。"
董亚宁没回应。
屹湘看着外面。也就是不久前,滕洛尔顶着清晨的寒凉在庭院里认真拍摄。她都看到。
"董先生,你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户之一。我们彼此间可以说是合作愉快。当然希望您对公司有关方面提出建设性意见。至于说用什么人做模特,就不麻烦你了,我公司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的。"她说着便要挂电话萌。
"等等。"董亚宁说。
屹湘停了下,问:"我话已经说的很明白,董先生还有什么指教?"
"照说我可以跟Jose讲。我跟你说,是希望你明白,这个事情我不想闹大。"董亚宁慢慢的说。
"就算是Jose,她也要客观。滕洛尔跟你有什么私人恩怨,我们管不着。用不用她,自然有我们的考量标准。如果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用她还就用定了。"屹湘心头火起,压着。耐着性子说。
"我劝你还是不要。"
屹湘静默片刻,说:"董先生,你一而再的为难一个小姑娘,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分明听到董亚宁在那头冷笑,这一声冷笑让她反而沉住了气。静默的电话两端,两人对峙片刻。
"以你的能力,让她从这个国家滚出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屹湘冷淡的说。她分明听到他让滕洛尔走的。眼下不光是让人走,也是不给人留路子了。
"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但你用不用做的这么绝?"
"我做的绝?"董亚宁说完这句话,竟笑出来。那笑声冷冷的。屹湘看着窗外阴阴的天空,董亚宁那冷笑的模样就在眼前似的,活生生的。她听到他说:"对,我还真就得做的绝一点儿。我不做绝了,有人就不让我安生。我不安生,谁也别想安生。"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董先生,这不是给你的西装短一分还是长一分的问题,这事关于一个人。你在别处封杀她,尽管去做;我这里,用不用她,决定权在我。"屹湘决定不再跟董亚宁继续说下去。她直接放了听筒。
冯程程在外面敲了敲玻璃窗,示意她到时间了。
她没时间回想电话里董亚宁的那恶言恶语里究竟的含义了。她只觉得有股子气在身体里乱窜,让她烦恼。她这就往外走,迅速的进了会议室。
Josephina已经在里面坐下了,看到屹湘,她说了声"早"。
会议开始进行的很顺利。Josephina今天听的多说的少,屹湘虽然仔细,眼下各个环节都进展的不错,并没有太多要讨论修正之处。直到选定新一轮代言模特这里,大家产生了重大分歧。
屹湘和Josephina起先都没有发表意见,听着与会的设计师们七嘴八舌的争论三个候选模特的优劣,最后争议的焦点就落在了滕洛尔身上。屹湘听着听着,看了眼Josephina——她正垂着眼帘,盯住面前的平板电脑,画面,就是不断在轮转的三位候选模特硬照......屹湘瞧着Josephina的表情,若有所思。
两派也争论不出究竟。主张用滕洛尔的安德烈坚持认为滕洛尔符合他的设计理念,另一派则认为启用滕洛尔会冒很大的风险。
屹湘分析着,后者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
安德烈红着脸,看屹湘,请求她的支援。
屹湘看了眼Josephina,Josephina请她先说。屹湘就说:"滕洛尔不是LW传统上特别爱用的模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验。但就五月时装周发布会的主题来说,滕洛尔是适合的。我的意见,是可以用她。暂时先考虑让她担任辅助角色。毕竟启用新人,尤其还是这么重要的发布会,不可莽撞。"
她说完了,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安德烈也沉默了。
屹湘的目光从这环节讨论开始就甚少发表意见的广告部总监身上,温和的问:"Jerry,你的意见呢?"
"是这样的。"Jerry倒先看了看Josephina,才说:"滕洛尔,是个全新的面孔。从大家的争议上,也能预测出市场反应,应该不会很平淡。不过我想,我们要的就是这种争议和不平淡。"
"那就这么定了吧。"Josephina说。
决定就这么做出了。
Josephina随后宣布散会,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屹湘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手上的缩版海报,翻着。
"放心吧,我相信我的眼光。这个模特,有前途。"
屹湘抬头,会议室里只剩下她和Jerry了。她微笑着问:"我说,提前用了她的海报做宣传,是不是你测试市场反应的手段?"
"这是正常的方法嘛。我看了资料之后,就觉得这个新人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Jerry微笑着说,"知道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在哪儿嘛?"
"哪儿?"屹湘问。
"看她的眼睛,眼睛里毫无惧色。换句话说,这孩子看上去,没有什么害怕的。很特别。"Jerry说完先走了。
屹湘想了想。没有什么害怕的?还是有的。
她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虽然是有了决定,但她心情并没有放轻松。照董亚宁的脾气,既然他说到了,总是要做到的。她觉得头疼。
想不出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跟董亚宁正面交锋。可偏偏避无可避。就算她不找事,事都找上门来。
但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渐渐的,她放松了警惕。
春风沉醉的晚上 (十五)
泡在设计室里,越接近发布的日子,她过的越天昏地暗。期间崇碧陪着两位姑妈来店里定制礼服,她都只是匆匆的见了一面。崇碧体谅她忙碌,一早帮着她说话,催她快些去做事,说不需要她从头陪同到尾.
她如今真喜欢崇碧的体贴。说话的时候她自然的叫崇碧"嫂子",向来大方的崇碧脸红了半天......这一来又格外让她觉得开心些。是除了工作之外,比较开心的时刻。
崇碧说潇潇已经回来了,但是忙着呢,还没有回家,只是说湘湘的发布会他会来的。
屹湘笑。开玩笑说还好潇潇没娶了媳妇忘了妹子。
叶家两位姑姑待她也很好,并不跟她过于客气。说好了发布会那天她们俩也是要早早的要到场的。而且要穿着先前她给设计的礼服捧场。
她正赶着去玉石工场拿最后一批翡翠,跟叶家姑姑们道了别先离开。还在途中的时候,接到秦先生打来的电话,得知她已经在来的路上,秦先生就说一会儿到了再说。
屹湘没听出秦先生语气里的紧张和气恼,所以到达的时候她还是心情很好,待秦先生把手里的那最后一盒子翡翠给她,她简直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似的。
"正在包装的时候,也是我特别不小心,我真该再慢一点儿,就这么哗啦一下子,全碎了。"秦先生脸都红了。
这一盒翡翠偏偏做成的是弯弯细细的长条,况且翡翠本来就脆,最经不起的就是这一跌。
屹湘看着那碎片,用手小心的拿起来看,撮在手心里,几近透明的色泽,眼泪似的凝着,心真是一寸一寸的在发凉......她握了手,看向不断的在自责的秦先生那红红的脸,那样子,明显是上火之后血压都升高了的。她是知道的,以前惹了父亲生气,父亲就有这毛病萌。
她笑了。
"秦叔,咱能别这样嘛?瞧您吓的,我还没说让您赔钱呢。"屹湘手一侧,手心里的碎片落进盒子里。
看她一笑,秦先生愣了一下,仰了会儿脸,那花白的眉毛胡子都在抖似的,又看着她,说:"你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逗我!"
"我不是逗您。真没那么严重。"屹湘笑嘻嘻的说。
秦先生看着她平光镜后黑黑的眼圈,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真像是一辈子遛鹰,没料着到了儿让鹰叨了眼。说出去,我秦某人简直没脸见人。你还要宽慰我,我要怎么对得起你的托付呢?"
"秦叔,不说这个,咱来想想,能怎么补救。"屹湘笑着,"我跟您说,更险的时候我也遇到过,就上个月我们公司还出了件更糟糕的事儿,不也解决的很好?"
秦先生仍揉按着太阳穴。老花镜滑下来,挂在汗珠子直冒的鼻尖儿上。屹湘掏了手帕给他,他接过来按了一下,说:"我从小儿跟我祖父、父亲混这行。琉璃厂泡大的,将近六十年了,这样的事儿,到今天才是第二回。"
屹湘很有兴趣的问:"上回是啥事儿?"
秦先生瞪了她一眼。
"说来听听。"屹湘脑子里其实在狂转,但脸上还是平静的微笑着。
"早前我爷爷就是开古董店的。家训都跟这买卖有关系,从来过手什么东西都轻拿轻放。手不干燥碰什么都不行。"
"这倒是,我这行也得这样。"屹湘忍不住插话。
秦先生停了下,才说:"就那年,那时候收藏还没火,常能捡着漏儿。有人跟我父亲说,要卖一对梅瓶。我父亲听了听,觉得值当的跑一趟。当时他病重,就让我跟着中间人去了天津卫。"
屹湘拿着秦先生桌上的紫砂壶给他倒了杯温温的茶。自己也倒一杯。她口干舌燥。倒的时候没注意看茶汤,喝到口里辨出来是"墨宝"。
"到物主家里,那对梅瓶就随便放他们家五斗橱上。真没当好东西待啊。我瞅着就觉得那东西差不离儿,可也是年轻,急躁,忘了跟物主说,您搁下我再拿,就手递手的去接了,结果呢?"
"??了?"杯沿儿靠在唇边,屹湘几乎听到了回音。
"??了!"秦先生两手一摊,"一对难得的元末的青花釉里红梅瓶,就给我生生的拆了对儿。我当时差点儿没疼晕过去!还得死撑着跟人谈价钱,就算是一个,也是好东西啊。待我拿回来那碎片子跟孤瓶,差点儿又没把我父亲给气晕过去。老爷子让我把那碎片和孤瓶都搁着。当个教训。"
"那现在还在吗?"屹湘问。
"在,是我那间小博物馆里瓷器馆的头一件展品。我每次进去都能看见——可你瞧,教训明明就是总摆在那儿,错儿还是照犯!"
屹湘把茶杯放下。
"得想辙!"秦先生看着那一盒子碎片。零零碎碎的,心疼的好像自己的心也被摔成了这样。
"是得想辙。"屹湘指尖点着下巴上的那颗蓝痣,柔柔的说。
"现加工这样的恐怕来不及了,况且这种水色的,一时也难弄来。"秦先生说着,"不成咱就一块一块的开石。我这儿若是没有,出去找也行。"
屹湘看着这位极认真的半大老头儿着急的模样,又扒拉了一下碎片子,还是能找出一点儿可用的来,就是,不够。她想了想,说:"咱只好换一色了......样式也得改改,不能要这种。我看......也许翠色能好找一些?也得合适......我得修改一下那件......"
"你等等。"秦先生停下来,往里面库房走。 屹湘心里盘算着。着急,眼下是最急不得。她得沉住气。电话忽然响,她一看,是芳菲。 芳菲在那头问:"湘湘,你在哪儿呢?"
屹湘听出她嗓音很沙哑,问:"怎么了?我在潘家园这儿......一时半会儿我还回不去,有点儿事情耽搁在这儿了。有什么话你直说。"
芳菲是停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告诉我地儿。我过来见你。有些话我得当面和你说。电话里说不方便。"
屹湘就告诉了她地点。
秦先生捧着一块石头出来,她刚好挂断电话。抬眼一看,认出来正是叶崇磬的那块"蟒上开花",她有些疑惑的看着秦先生,问:"您这是......"
"跌碎了东西,我给你打完电话就跟小叶说了,他说他存在我这儿的石头要是合用你尽管用,我跟他形容的那水色,他说他想一下办法,但是,眼下他在外面呢......你要是决定用翠色,他这块最方便。我就跟他说不用再费事了。"秦先生看着屹湘。
屹湘摸了一下这块沉甸甸、乌沉沉的石头。凉凉的,表面还有些粗糙。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叶崇磬那深潭一样的眸子。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十六)
她说:"好。".
事到如今,她不如一事不烦二主了。
秦先生还是看着她,意思是等她决定下面该怎么做。他这会儿着急,见屹湘沉着,倒颇有些纳罕。那日见这丫头挑选石头,也看的出来她是个急性子,做事靠直觉应比靠判断多。眼下这模样,却显出点儿大将之风。他心里不免赞一句。到底是名门之后。
屹湘说:"秦叔,借您贵宝地一用。我得节省时间,恐怕要借您这儿工作了。"
"尽管用。我现在就怕耽误你的事儿。"秦先生拿手帕不断的擦汗。
屹湘笑嘻嘻的,说:"您放心耽误不了。就是您也别这么紧张。瞧您这一紧张,我发慌。我发慌可真耽误了啊。"
秦先生叹了口气,坐在一边,听着屹湘在电话里指挥若定,要谁谁谁准备好车子,要谁谁谁找保安系统负责人修改程序,要谁谁谁带上她那件没完成的礼服,要谁谁谁带着人来这里......他喝了口茶,凉了的。
夜幕渐渐降临,秦先生开了灯。
屹湘此时觉得肚子饿了,她故意吧唧一下嘴,说:"秦叔,饭。"
秦先生喝了这半晌茶水,也觉得腹中空空,他让助手去叫了外卖。屹湘听到秦先生要的东西,就知道虽然眼下两人都极力掩饰着心急如焚尽量表现的正常还是未免有些不自然,但是铁定晚上有一顿好吃的。她决定无论如何这一顿一定要好好儿的吃累。
吃饭的时候工场里的师傅们跟他们一起。屹湘主动要求的。席间她还以茶代酒敬了各位一杯,笑着说这两天还得辛苦师傅们加班赶工这顿酒欠着,改日一定请大家喝个痛快。
有师傅就说郗总监看起来就是能喝点儿酒的女中豪杰。
她笑笑说,戒了很久了。要再捡起来这武艺,人类可就阻止不了我了。
满桌子的人都笑了,气氛很轻松。
秦先生有点儿意外屹湘这么随和,但看她随意的跟师傅们坐到一起聊着天,虽然话不多,但句句都让人觉得熨帖。他听着,且放下心里的惴惴不安,欣赏着这个小女子——总觉得她一时有一时的美,像切割的极佳的钻石,每一个切面都有璀璨的光芒。
他们吃完饭,屹湘那边的人也还没有到萌。
秦先生跟屹湘边等,边在工场里闲逛。屹湘对这些石头很有兴趣,问问这,问问那。
今夜是满月。月光清亮,跟灯光交错在一处,光影弥漫。走在石头中间,心是恁的安宁。屹湘抬头看看明媚的月,有点儿出神。
"丫头,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什么事情?"秦先生点着烟斗。一说话,喷香的烟从嘴巴里冒出来。
屹湘笑了笑,说:"瞒不过您的眼。"她低了头。
秦先生以为她必是又像前几次那样,把想要说的话忍了回去。不料她抬手探进齐着下巴颏儿的毛衫领子,拈出一条银色的细链子来,在链子的底端,是一枚玉坠子。拎在她面前,几乎与月光同色。
"秦叔,您看看这坠子。"屹湘说。
秦先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此时再看屹湘,她的目光也与月光同色了似的。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回到室内。屹湘把玉坠子放在秦先生拿出来的一个托盘里。秦先生将托盘挪近了他的台灯。
他拿着放大镜看玉坠子,屹湘研究那个粉彩瓷瓶改制成的台灯。
"真好看。"两个人异口同声的。
秦先生问屹湘:"这玉有些历史了吧?"
"我只知道从记事起就戴着的。"屹湘手指触到那凉凉的玉坠子,她抬眼看着秦先生,"您看得出来吧,这坠子,应该是一对的。"
"要是我没猜错,你这枚,是竹与梅,另一枚,应是兰与菊。"秦先生拿着坠子,对了光看。晶莹透亮的,煞是好看。他啧啧出声,"越是这种小物件儿,越是考验雕工——你看这竹叶的脉络、梅花的细蕊......"
"招灰。"屹湘吸了下鼻子。秦先生对着玉坠子两眼发光,情绪显然好多了。她又吸了下鼻子,问:"那......秦叔,能不能帮我留意,那另外的一半?"
这句话问的小心翼翼。真像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这些小东西我倒是见过些。有点儿年头、有点儿讲究的收藏,还有有点儿身份的藏家,我大约的能知道谁手里有什么东西。这样子的,还真没见过。"秦先生摇摇头,"咱们常说地大物博,说到这些古玩,才真真儿的是这样。也许多少年前就流落了到另一个人手里呢?人家也像你当成个爱物儿,轻易不会流通,所以它并不见得会冒出来;又也许是等它冒出来,你都不想要了呢?"
屹湘听的有点儿出神。
秦先生把玉坠子放稳了,继续说:"你就比如说我这个瓷瓶子台灯,稍微懂点儿行的人就觉得怎么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当日用品?这得供起来不是?可是我偏不这么想。再贵重的东西,若是能用得上,那才是真的好。就比如你这玉,你戴着,心里安稳,它对你就是好东西。其他的,都是缘分。得,我说多了。日后,我会帮你留心。"秦先生微笑着。
屹湘拿起玉坠子。细心的戴上。
"这个,若是找着种水色都相近的,配上一个也不难。问题是仿的再真,终究不是原配。"秦先生说。
"我明白。所以不存那想法。"屹湘把玉塞回领子里。玉凉丝丝的,从身上渗到心里去。
秦先生又装了一袋烟,看着她那表情,说:"人哪,不定什么事情上看不开。我瞧着你和小叶也都是潇潇洒洒的人,也都有些固执。"
他提到叶崇磬,屹湘沉默。
就听着外面远远的有人叫郗总监,有人找。屹湘出来一看,是冯程程带着人到了。秦先生也出来,指挥着人往他那间屋子里搬东西,说这间屋子就归你们了。
屹湘等人把东西都搬进去,单独跟冯程程说了会儿话。她已经跟Josephina讲过了这意外中的意外事件。程程说Josephina也赶回了公司坐镇。屹湘刚觉得心安,程程说:"Jose今天情绪很不好。"
屹湘站在大门口,挥手让人都上了车。听程程低声这么讲到,她点头,拍拍程程,让她也上车,告诉她有事情及时联络。
"大老板已经到了。"程程最后说。
这里乱成一团,屹湘都忘了汪陶生今天到。她再点头表示知道了。
路口拐进来一辆跑车,屹湘看到,让程程上了车。她对着那跑车挥了挥手。两辆车子交错着过去,跑车开过了一点儿、迅速的调转方向开回来,才停在她面前。她略弯了一下腰,对着芳菲打了个招呼。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十七)
芳菲这车子停的很猛。她也看出来了。直觉今天芳菲来势汹汹。果不其然芳菲接下来恶狠狠的开车门的动作就泄了她的底——她猛的一下推开车门,说:"湘湘,你上来。".
屹湘丝毫没有犹豫,抬脚上了车,问:"什么事找我这么急?" 芳菲开了车顶灯。
屹湘看清芳菲的脸,几乎是同时的,觉得脑子里轻微的"嗡"了一下。那声音,就像空竹抖上了天。
芳菲见屹湘站在大门口,她瞟了一眼门里,说:"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很忙,本来不应该这样。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来找你了。"
屹湘沉默。 芳菲说:"我们家的事情,你该了解一些。"她没看屹湘。
屹湘听着她那比电话里还要沙哑的嗓音,心里一沉。
"你离开了很久,最近几年的一些事儿,你未必明白。"芳菲伸手从储物盒里拿了一盒薄荷膏,揉了一点儿在眉心和太阳穴处。车子里只一会儿就弥漫了薄荷那清爽的味道。而这一会儿的工夫,两人谁都没说话。
屹湘手心有些出汗。攥的太紧了。"滕洛尔?"她问。手一松开,刚刚攒着的那点儿血一下冲到指尖,指尖都突突的跳了。
"对。"芳菲干脆的回答,"我也是刚知道。要不是家里闹的实在不像样,我受不了那份儿乱才问清楚又出了什么事儿,也还糊里糊涂的呢。我以为我爸妈去了上海住,这里可消停些了,没想到。" 屹湘看她。 "我爸这两天过来有活动。就是这两天。我爸扇了我哥两回耳光。"芳菲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我哥都这岁数了,还被我爸揍。看的我心寒。" 心寒......屹湘又攥紧了手。
芳菲冷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他怎么现在几乎都不愿顾及我妈的脸面了。以前我哥怎么做,只要不太过分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骂我哥,骂他不择手段的逼那边——不择手段吗?我不觉得。她胆子大的,什么人都敢招惹,我哥收拾她一下怎么了?"
"芳菲......"屹湘想起滕洛尔的脸。
"我说,你听。你别发表意见。这事儿是家务事,你发表意见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何况你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芳菲有些烦躁的说。非常的专断。非常的,董亚宁。屹湘知道她在气头上不让她说完了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
"知道她存在那年我多大?不是十七就是十八。我从那时候起,就觉得这个世上没什么男人可以全心全意的去信任了,既然我自己的亲爹都那样——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那理由就算是苦衷,他也绝对不应该。我妈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屹湘听着。 这些话......她转头看着车窗外面。
"其实我不在乎她怎么个存在方式。我看得开。想明白了也不过那么回事。谁家没点儿见不得人的脏事儿?我家的就比别人家埋汰多少?都五十步笑百步。我哥看不开,他护我妈、护这个家护的死死的。回回都挨骂,转过头来还是那样。以前我爸发了狠,他也能让三分。这次他榆木脑袋糟烂了吧?死咬着就是不肯让步。不知道他把那谁怎么处理的,反正我爸的人找不到。他还跟我爸撂狠话,说逼急了他真让她消失。他看明白了我爸顾及两边老人,还不会撕破脸;我爸也看明白了他这回是混不吝了——父子俩较劲较的也够久了,就是这么激烈,关起门来吵的天翻地覆,谁也没料到。" 屹湘仍看着外面。
芳菲的叙述像是一团又一团扑面而来的雾气,湿润而冷冽。就像他跟她说的,他不安生、谁也别想安生......她觉得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是很苦,又掺着酸。
"我妈始终没发话。她也从来不跟我们说什么。我爸现在常挑剔她这里不是那里不是,最恨她天南地北的飞,她也一笑置之。你可以说她有气量,可哪个女人tmd愿意有这样的气量?!现在我和哥都纵容她。给她钱花,陪她玩儿,她要怎样我们都尽量满足。湘湘,我们家眼下就这乱象。"芳菲语速慢下来。一阵急雨过后,缓了下来似的。她喘了两口气。胸口闷的还是很厉害。
"我都说出来了,湘湘,你能不能......"芳菲停了下来。
"芳菲,我不能说,如果你提前跟我讲,我就完全排除她入选的可能性。但是这个决定已经做出,跟滕洛尔的合约也已经草签了。何况一个有潜质的、符合我要求的模特也真难找。"屹湘说。对着芳菲,她说这话,比对着董亚宁要艰难的多。
芳菲看了她一会儿,才说:"我了解你的脾气。也料到你会这么说。"
"我知道你很难客观。换了我也一样。就事论事,这确实对滕洛尔不太公平。而且,这也不是长久解决问题的办法。芳菲,这是个人,藏不了一辈子。"
"不公平?她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屹湘不说话了。是的,她不是芳菲。她不能体会那种痛苦。
她应该记得的,他因为这个,难过时候的样子。
"我来找你,是抱希望你能再考虑下。湘湘,让你卷进来这桩家事,很难堪,我知道。我实在是想不到我得这样来跟你解释。"
屹湘沉默。 芳菲没想到。她呢?是没想到吗?还是那些细微的信号,其实她接收到了,却特意回避了?她摇了下头。
"湘湘,我始终没把你当外人。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相信你,跟相信我哥一样。我来跟你说,是信你任何时候,对我们,都没安着坏心。但是,我还是怕你和我哥置气......"
"芳菲,"屹湘打断她,"芳菲,我不知道董亚宁是怎么跟你说的,但这事儿我没跟他置气。我以后,也不会跟他置气。"
"真没有?" "真没有。"屹湘平静的说。 芳菲说:"你没有,他有。" "他也不会。你误会了。"
"好,我误会。可跟你扯上一点儿关系的事,他从来都是装死。我问他,他有没有跟你说,他也死不开口。我猜到他那狗脾气,肯定跟你发过狠了。而且以他那种什么事都宁可自己扛着的性格,我百分之百的肯定他跟你不但没好话,也断然不会把话说清楚。我没说错吧,湘湘?"
屹湘没否认,也没承认,她只是看着芳菲。 芳菲不知怎的就在她的注视中,慢慢的,真的有些泄气了。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十八)
她来的时候一肚子热火,说了这半天,身上甚至觉得冷了。车子里的空调风很猛,热乎乎的,她应该是觉得暖和,但是没有.
芳菲看屹湘,她觉得此刻屹湘也是冷的。这是她还能信的湘湘,但大概真的不是以前那个湘湘了。对的,她叫郗屹湘......她眼里有些泪意。但忍了。于是挥了下手,说:"我不难为你了。你下车吧。"
她说到这里,对面开来的车子,灯光恰好照过来,两个人脸上同时被灯光照的惨白,彼此都将对方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那车灯熄了。
芳菲刚刚被那惨白给耀的眼前花了似的,好一会儿,才辨分明对面车上下来的人。
是叶崇磬。 她脑子一时有点儿转不过弯来,只看着。
屹湘并没有就下车。车里两个人的气氛僵了,让她觉得难受。可她不愿意违心的说她做不到的话。对像是芳菲这样的朋友。如果不那样说,接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不说是最好的。 车窗被敲响。芳菲看屹湘一眼,降下车窗,就听叶崇磬问:"我瞅着就是你的车,你怎么过来了?"她微笑。看屹湘一眼,说:"兴你过来,就不兴我过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在这儿呢?"笑吟吟的。
叶崇磬说:"我这不是知道屹湘在这儿救火,过来看看怎样了嘛?"他举起手里的两只环保袋,"我带了慰问品,一起下来吃一点儿?"
芳菲笑了笑,也似是在开玩笑似的说:"今儿就算了。我也得回家救火。"
叶崇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笑道:"你倒是救什么火呀?对了,你哥这两天昼伏夜出?老见不着他,我找他还有事儿呢。"
"这几天就别找他了,他见不了人呢。"芳菲发动了车子,看了屹湘一眼,笑道:"下车吧?我真该回了——对了,明儿晚上我会去捧场的。不过我们家另外两位你们公司的重量级客户,可就去不了了。" 屹湘见状,说了句:"回去小心开车。我们再联系。"
叶崇磬替屹湘开车门后,往旁边让了一下。"好。"芳菲升上车窗来,透过玻璃看着站在一处的叶郗二人,挥了下手。
车子开出去,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叶崇磬身前站着的那个娇小的身影......
叶崇磬见屹湘站着的看到芳菲的车子走远了都不带转身的,默默的先上了台阶,转头叫了一声:"屹湘?"
屹湘这才跟着进了大门。刚刚芳菲车子里暖和,此时外面凉意袭来,她哆嗦了一下。
芳菲临走时那微笑的面孔、复杂的眼神,让她心沉沉的。
她鞋尖踢着地砖,想缓解一下这种压力。心里是明白的,这会儿她且不能把这件事摆在第一位。第一位的应该是发布会......是,发布会。芳菲淡淡的说到母兄不会来。 她想到这儿,踢地面的这一下就有点儿狠。 叶崇磬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正低着头,像在数步印。
叶崇磬走的快,她也走的快。竟像是比赛谁走的更快似的。忽然叶崇磬停了脚步,屹湘下意识的也跟着停了脚步——这时俩人已经快走到了屋门前,屹湘见叶崇磬一对大眼只管瞪着她,脱口问:"怎么了?" 问的愣愣的。
"你这是故意的欺负我脚伤刚好吧?"叶崇磬看她完全不在状态的模样。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在那间小古董店里,他叫醒的那个女孩子......迷迷糊糊的睁大眼睛对着她,毛毛的眼明明是在最没有神气的时候,还愣头愣脑的,却有种特别的魔力似的。
他心里荡了一下,问:"是不是?" 屹湘接着说:"你自己走那么快!脚伤,了......了不起啊?"虽是这么说着,再走,脚步却慢了。
叶崇磬笑出来,点头,说:"对,没什么了不起。"他看她的表情,因为忘了他脚伤初愈而来的小小愧疚,好像化解了一下她的糟糕心情,脸色和缓多了。刚刚他下了车,看到她和芳菲在一起,两人的反应都很不自然。芳菲比她转变的要快,但也还是别扭的态度;她就更别说了。
屹湘倒不大在意叶崇磬正在想什么,她一路走着都只有自己心里的那一团乱麻。等到进了屋子,走进秦先生让给她的临时工作间,看到等着她的一堆活儿,才站住,敲了敲头顶。
叶崇磬没跟她走进去,见秦先生在外面的八仙桌上摆了围棋和茶具,正坐着烧水呢,炉子上红火火的火苗子舔着那老式的铜壶。秦先生对着他抬了抬下巴,说:"我办砸了事儿,累你的好石头了。"
叶崇磬坐下来。还没开口,就听秦先生又低声说:"小丫头人真不错。没埋汰我。还紧着安慰我呢。当我瞧不出她怕我吃心啊?啧啧。"他说完笑了下。有点儿得意。眨眨眼。 叶崇磬笑笑,没出声。 秦先生高声叫屹湘出来,说:"丫头啊,喝杯茶再去干活。"
"好嘞。"屹湘答应着出来,略坐了坐,就真的只是喝了杯茶。三个人都没什么话。屹湘看看桌上的棋盘,问:"等下要杀一局?"
"难得小叶过来。"秦先生表情促狭。 屹湘看叶崇磬。叶崇磬打进来,一句没有问她要怎么做、或者他要怎么帮忙。
她就说了句:"谢谢。" 有些语塞。暂时想不出更多该说的而且又能说的话。 叶崇磬摇了下头。
屹湘喝完了杯中的茶,说:"我马上算数画图,赶图出来......图出来了就请师傅们开工,我也好让人过来上手钉缀。"话音一落,门帘也跟着落,她人影子就晃进去了。
叶崇磬看着面前茶杯里的点点灯影,这才说:"我还以为她一定阵脚大乱。"他拿起旁边的白布来,擦棋盘一周。示意请秦先生抓子。
秦先生抓了子,微笑着说:"你想想嘛......她能差的了?" 叶崇磬并不答话。这一盘棋静静的下着,偶尔,他们俩说句话。
屋子里静的只能听到炉子上那铜壶里的水响。 都在等着里间的那个小女子的动静,可她就是很久、很久,没有一点点的声音。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十九)
叶崇磬修长的手指抓着子儿,拿起来、放下去,指尖碰着凉凉的白玉棋子,似是不经意的,每隔一段时间,他都看一眼秦先生背后条案上的老座钟。 秦先生的烟斗磕了磕桌子,微笑道:"你这样下去,这盘棋,我可是赢定了。"
叶崇磬掂着手里的棋子儿,细看棋局,好一会儿,终于一子下去,安在西北角,说:"难说。"
秦先生笑笑,说:"一心二用,必然背腹受敌。居然还能让你救几步......好,我看你下面怎么办。"
叶崇磬被秦先生这样一说,一拱手表示歉意。接下来便集中了精神。
秦先生棋力不容小觑,叶崇磬平日里跟秦先生下棋也得是十分的用心。今天显然是分了神,此时再急起直追,已经有些乱了方寸。好在叶崇磬下棋一向是稳扎稳打,即便盘中出错,也有机会慢慢的收复失地,下到末盘,他心算一番,投子人数。
秦先生微笑着数子。 叶崇磬喝着茶,笑着看秦先生撮在手心里的那几颗子儿,再次笑着拱手,道:"失礼、失礼。"
秦先生笑出了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拿走那'打眼货'?'蟒上开花'她可是给你报销了。"
叶崇磬清理着棋盘,并不言语。
"什么打眼货?"门帘挑起一半,郗屹湘蓬着头出来。一头柔软的碎发被揪的乱七八糟的,平光镜搭在脑袋顶上,手里拎着一叠子图纸,开口就问。
叶崇磬一看,屹湘这副邋遢样子,连靴子都一只提上来、一只趿拉着,实在是不成体统。就见她摇晃着过来,抓了自己先前用的那个杯子喝水,图纸"啪"的一下摁在棋盘上。秦先生先拿了起来,戴上花镜看,又赶紧高声招呼工匠过来。
"我想过了,来不及弄成原来那样的了,就做成柳叶形状......我这就去跟师傅们说。"她又喝了一杯水,西间等着的工匠师傅们已经围拢过来,她放了茶杯,手里捏着的红色水笔,这时候在图纸上指指点点,一边讲解着一边做标记,最后分了一人一张给师傅们,拍拍手说:"拜托各位了!" 她说完了,毫无预兆的就给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叶崇磬看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随着这一鞠躬更加的纷乱,想笑,又见她那认真的神色、绯红的脸颊,忍住了。等师傅们分别去忙,他这才想起来晚上过来时候带来的食物,问她:"饿不饿?"
屹湘正拿起电话来拨打,对他点点头,食盒打开的时候,她先伸手过去,抓了一块寿司塞嘴里,几乎是吞了下去,显然是饿坏了。
叶崇磬还没说你慢点儿别噎着,她已经转了身在说:"喂......程程,你让小李马上送他们过来吧......对,就现在......是,已经好了,我在这儿等......行的,没问题。"
叶崇磬递给秦先生筷子,秦先生就说:"不带这么厚此薄彼的啊,我坐这儿一晚上,也没见你关心我饿不饿。"
屹湘正好听到。 叶崇磬正背对着她,她看不到叶崇磬脸上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先笑着说:"来,秦叔,这块儿厚的一定先给您。"她从叶崇磬手里抽了一双筷子过来,从食盒里夹了最大块的鲫鱼寿司。扁着蘸了下料,放到秦先生碟子里去,说:"您请,您请。"
秦先生皱着眉说:"我吃不来这种......要那样简单的。"
屹湘呵呵一笑,说:"这个好吃的。我上个月在日本,住的那家旅馆,管家就做的一手很棒的鲫鱼寿司。可惜遇到地震海啸,不然我大概会多住一阵子,好好儿尝尝......" "你当时在日本?"叶崇磬问。
"对,正好在仙台。"屹湘低头吃东西。
叶崇磬想了想,说:"亚宁当时也在。"屹湘正好含了一颗寿司在嘴里,嚼着,没有应声。叶崇磬也不是在问她问题,只是接着说:"你有没有受伤?"秦先生也停住,在等她的回答。
屹湘揉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指了指头顶,说:"砸了个大口子。不过没事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好像不过是骑了一会自行车磕了碰了擦破油皮了。听的人只觉得暗暗心惊。她不想多说,又吃了两块寿司,叹了口气,说:"我在想,原先配合我的这件礼服,是有一条水色相近的翡翠项链的,礼服变动了,还得另找一条匹配的。仓促之间,让我哪儿寻去?"
叶崇磬说:"原来是这样。有秦先生在这儿,何必舍近求远?让秦先生贡献点儿私藏如何?"
屹湘看看秦先生。秦先生又做了个他习惯性的动作,仰头,望着天棚的某一处,一会儿,指着叶崇磬说:"小叶啊小叶!"他也搁下筷子,摸了摸腰上的钥匙环,说,"跟我来吧。哎哟,这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啧啧啧,合该着我就得做这贡献啊。"
屹湘转头对着叶崇磬,叶崇磬歪了下头,示意她跟着已经移动脚步的秦先生过去。
秦先生站在一个柜子前面,做出一副其实不太乐意的神气,又显得是故意这样的,看着叶郗二人,这让屹湘未免有了点儿好奇心。
叶崇磬则先打量了一下里面——这里屋已经被屹湘铺排满了,那件半成品被搭在模特身上,出现雏形。他对服饰这一套并没有太深的研究,看了一会儿,也不出声。这时候秦先生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盒子来,方方的,放在案子上。屹湘见他随手一开盒子,借着台灯的光,几乎是立刻的,一片碧莹莹的光闪了出来,她低低的"哦"了一声。这是极美极美的一串翡翠项链。地地道道的老坑玻璃种。就这么看着,翠色盈目.
"工厂里的两个师傅打磨了十年,才出来这么一串子东西。原石有两吨重。精选了又精选,你可以看看,每一颗,大小都差不多,种、水、色没有明显差异。"秦先生微笑着说。眼睛里透着得意。 屹湘吃惊。
吃惊的倒不仅仅是不起眼的小盒子里竟然放着这么一串稀世珍宝。她前阵子才看到过一串相似的东西,比这个要差上一些,价码超过两个亿,她动过要租用的心思,最终还是放弃——可秦先生就这么搁在架子上?
叶崇磬笑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这老头会给你办砸了事儿了吧?"
"知道了。"屹湘眼见着秦先生又仰头瞅天棚,简直不能不乐。就见秦先生拿起项链来,示意叶崇磬。
"来,给丫头戴上过过瘾。"
"不用......"屹湘要拒绝。她也不敢乱动手,因为这俩男人的动作比她要快的多了,眨眼之间那项链已经交接,她怕碰了这东西。
她的樽领毛衫外穿了衬衫,拉了领子一下,说:"我还是不要戴了。" 脸上有些发热。心里有些发慌。因为知道是这样的,心就突突的跳。 叶崇磬顿了顿,转身走向模特那里,将项链挂上去,"怎么样?"他问。"会很好看的。"屹湘说。
叶崇磬看了一会儿,听秦先生说:"丫头戴上会更好看。"他背对着他们,笑了下。 "就是太贵重了些。"
"正好儿替我做了宣传。回头那些达官贵人看了你们的发布会,还不抢着来买啊?我只管漫天要价好了。"
叶崇磬把项链收了起来,交还给秦先生。 "我得走了。"他说。 秦先生就送到他屋外,只说自己要回去看着宝贝。
屹湘拿了外套送叶崇磬出去。 他想说不让她出来了,但是没说出口。 两人走在院中的时候,他看着地面上,银色的月光如水膜一般铺满了,踏上去,似要小心翼翼、而心跳则一点一点的急促起来、又缓慢下去......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因为她的脚步就是这样踏着的。
风拂了面,带过来她身上特别的味道,有些醉人的香。 是的,这是醉人的香。在这春风也会沉醉的晚上,他知道自己心里生出的那颗嫩芽,苏醒了...... 屹湘被这暗暗的夜色、明明的月光包围着,只觉得深深浅浅的凉意,可脸上有些热,却不知是从何而来。她默默的,心事重重的站住了。 叶崇磬已经下了一层台阶,回身见她还在那里,细细碎碎的发覆着额头......他想起那日阳光下她额角的深痕。
默默的,他抬手揉了一下她的额发。温柔而修长的手,停在那里,像是要熨去那伤。
屹湘,呆了。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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