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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起手之迷踪局

深秋的黄昏,夕阳将下未下,一抹斜阳打在围墙外的高大银杏上,层层叠叠的光华金黄夺目,将秋意染到最透最深的茂密枝头,在坠落之前绚丽到了极致。

简陋围墙内,星宇豪庭仍未竣工,林立的高楼与夕阳竞辉。

双晴望向前方,工地上杂乱无章,拆除的脚手架随处堆放,地面坑坑洼洼,举步维艰。不远处,在西装革履的售楼员陪同下,零星地散落着一两拨来看房的客人。

"小姐,请戴上安全帽。"随行在她身旁的王准提醒。

她接过他递来的安全帽戴好:

"我们要去哪一幢?"

"老板交代我陪你去看看六号楼的C型复式。"

"房子销卖得怎么样?"

"九成以上都售出去了,只剩下楼层不好的一些尾盘。"

她看看手机,十一月六日,不由得惊讶:

"才两个月出头吧?"她记得是趁金九银十开盘的。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已进入销售尾声,难怪已经没什么人来看房。

"这个楼盘主打中小户型,房子大小适中,设计出挑,空间利用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还是包含全套厨房电器在内的精装修房,所以很受那些准备结婚的年轻人欢迎,一推出几乎就被抢购一空,卖得比广告铺天盖地的长乐庄还好,连老板都说超出预期。"

"长乐庄?汪伯伯家开发的那个楼盘吗?"

"对,就在马路斜对面,他们定位在中高端路线,户型偏大,投入一套中央空调和供水供热的中控系统,单价比我们的高出一倍多。最近房价涨了不少,导致他们总价过高,一般家庭负担不起,这次开盘的几幢楼销售不到六成,听说汪秀年在公司例会上大发雷霆。"

双晴原本想说,那她爸一定很开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人的事,小辈多嘴无益,这是母亲从前教导她的。

"今天公司的早会上还说了,要趁热打铁,争取下个月就把后半批楼也推出市场。同事们私下都在猜,长乐庄和星宇豪庭挨得这么近,老板可能想抢在他们之前开新盘。"王准为讨大小姐的欢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听了心里一惊,竞争这么激烈,果真是同行如敌国。

幸而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没有影响到她和汪锦媚的交情。

她小心避开地面上的废弃钢筋和断木,跟着王准向前走,楼层间隔错落,有些残阳照不到的地方,巨大阴影笼罩下静谧无声,越往里越空旷,几乎人消迹匿。

六号楼的设计是两梯四户,东西两头是三室两厅,中间两套是一室户,顶楼还带跃层。挨着一室户还没封闭的阳台外,搭建着简易的升降机,用来运输建筑材料和供客人看房时上落。王准领着她搭乘升降机,一层层往上行,轧轧的铰链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到了顶楼十六层,两人从敞开的阳台进去,走到东头套房。

这时王准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你说什么?喂......能听见吗?我这里信号不太好,你等等。"王准捂着电话对双晴道,"这套就是C型复式,你看看喜不喜欢。"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公司里的同事找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下去回个电话就上来。"王准一脸歉意,简单介绍过房子布局,乘了升降机下去。

双晴独自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南北两厅带双阳台,一气贯通,楼上挑出跃层和阳光房,统共两百多平方米,通风和采光无可挑剔,但因为是毛坯房,还没装修,放眼只见简易白墙,布满沙尘的水泥地面,未批荡的天花板,一室空荡简陋,真不知有什么好看。

从学校赶来这里,不过是父命难违,她从小乖巧听话。

背包里传来嘀一声响,她拿出手机,是湛开给她发了语音留言,曾经孩提时青梅竹马的少年,如今已身在大洋彼岸。

这些年来科技的飞速发展,总在把人们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逐一实现,从前联系惟有写信,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付诸纸笔,等回信等到望眼欲穿,似乎还没过去多少年,生活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如今纵使隔着千山万水,也可随时随地在方寸屏幕上相见。

双晴点击语音,听见湛开笑咪咪的说话声:

"我们公司的TP6手机计划全球同步上市,到时我会回国。"

她听完嗤笑出声,摁下录音键,回道:

"你也好意思说全球同步,哪一次你们的新型号上市,国内不是比欧美晚到货至少一个月的?"刚说完这句,就听到外头升降机轧轧声响。

王准这么快上来了?她对着手机继续录音:

"你回来时给我带一部TP6,我想送给爸爸。"

父亲毫无预兆地叫她来看房子,虽然不知道他是心血来潮,还是出于什么考虑,不过古语云:来而不往非礼也。即便是父女,或者应该说,尤其是顾天成与她这样的父女,有些时候,示孝不是应该,而是必须;应分的客气与回应,是维持和谐关系的最好方式。

升降机咔嚓停下,一墙之隔外传来脚步声,夹杂着售楼员的热情介绍:

"寇先生,C型复式只剩下朝西的这套,其他都卖光了。"

"我上房地产交易网查过,这层朝东的那套也没标注出售,那么巧今天卖掉了?"

含蓄低回的男性嗓音格外悦耳,像最细的琴弦被和风吹过的垂枝轻柔拂动,余韵延绵,无限意蕴,令人惊叹世间真有这种男人,光凭嗓音就能魅惑人心。

双晴还没回过味来,就听到一阵带笑的女声:

"我们只是上来随便看看,朝西就朝西吧。"

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她觉得那女子的语气里透着心不在焉。显然姓寇的男人有明确的购房意向,但他的女伴似乎并不着急,言语间有点敷衍似的,真是矛盾的一对。她好奇心起,悄悄探首出厅,廊道里三个人排成一线,背向她朝西头的房子走去。

售楼员走在前面,热切地解释:

"寇先生,你说得没错,东头那套是没卖出去,不过我们老板自留了。"

她的视线停在最后的男性背影上,削身长躯,修肩宽背,穿着月白色的休闲外套,窄身型裤子裹出翘实臀形和迷人长腿,鳄鱼皮鞋的纹路如复古素锦,鞋面洁不染尘,步履不徐不疾,落地无声,行走间衣摆迎风飘起,英姿轩昂,难以形容。

她心里无端萌生一点前所未有的绮念,想一窥他的庐山真面目。

似乎察觉到身后传来气息波动,他微微向后侧了侧首。

就这么一眨眼,他已安步走近廊道尽头,转入客厅,被白墙隔阻了身影。双晴呆立原地,好一会才回神,看了看表,王准还没上来,她抬步往外走,与其在这瞎等不如下去。

狭路似的走廊里,能听见那男人与销售员偶尔的交谈,缓声低语,柔和极致,穿透一道道墙壁,从寂静中传来,隐约余音先是空屋弥漫,然后从四面八方向她聚拢,不容抗拒地萦绕入耳,恍如两人隔着异世空间,她离他这样近,能闻其声,却又那样远,不能见其面。

她失神走近升降机,正想进去,忽然听到楼下有人窃窃私语:

"老大,这地方连鬼影子都没一个,干吗不坐外头那台破电梯,非得爬楼梯?这麻袋沉得要死,我快背不动了。"

"你有没有脑子?那机器动静多大啊!要是不小心被人瞧见了,咱俩还能逃得掉?行了,就这吧。"

"我心里有点寒瘆瘆的,赶紧完事走人吧。"

"操!胆子这么小,你出来混个球!"

(2)

楼下那诡异的两人仍在低声交谈:

"你得把血往他身上倒,光倒在地上有什么用?蠢得像头猪!"

"这样行了不?你快给110挂电话,完了赶紧撤。"

"催什么催!这不是正在打......喂,110吗?我要报案,这里是普罗路一百号星宇豪庭的工地,我们在六号楼十五层发现一具死尸,你们最好派人过来!"

双晴心头一突,死尸?!

"喂,《维州晚报》报料热线吗?我们在普罗路一百号星宇豪庭的工地发现了死尸,警察马上就到,你们也抓紧时间过来吧!"

双晴越听心脏越紧缩,害怕得指尖发抖,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她克服住转身欲跑的极度恐惧,慢慢移近墙边,惊疑未定地往里间微微探首。

一个壮硕的男人举着手机站在窗边,他剃着平头,满脸凶相,叉着光膀子,拨打了好几家媒体的爆料热线;另一个染着满头黄发的小混混蹲在地上,脚边放着一个特大号的红色编织袋,不知正把些什么东西收拾起来,匆匆忙忙往袋子里塞。

还有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子,倒在房中央猩红刺目的血泊中。

乍然入目,她受惊过度,手里的电话跌了下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无声尾随她而来的男人身形倏闪,迅疾跨前的长腿闪电般踢出,以柔软鞋面准确无误地接住坠落中的手机,鞋尖借力往上一勾,左手抓住被挑高的手机的同时,右手捂住她几乎失声尖叫的嘴,他目光锋利精湛,对房内情形一掠而过。

纵然他一气呵成的动作快疾无比,也还是带出了衣物的轻微窸窣声。

屋里的黄毛小子猛地回头,停下正在收拾的双手,满面惊恐:

"谁在外面?!"

双晴被搂紧藏身墙后,那人俯首在她的耳沿,轻得几不可闻:

"别出声。"嗓音陌生中带点初识的熟悉。

他如丝的热气紧贴在她耳垂下方,独特的呼吸从细肤深渗脉理,几乎魂魄俱失的她眼泪夺眶而出,谢天谢地!在身后箍着她的不是坏人同伙,而是那个姓寇的男人,绝处逢生的她后怕得全身发软,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虚脱无力地倚在他胸膛上。

洁净幽微的发香,隐隐萦绕过他的唇沿鼻端。

他松开捂着她嘴的右手,改为扶在她肩上,轻微有力,极具安抚作用。

两人的连串动作,俱是无声无息中进行。

"哪儿有人?别他妈的自己吓自己。"里头壮硕的男人斥责道。

"我刚才真听到声音。"黄毛小子嘀咕,"老大,都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双晴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一双健臂倏然拦腰提起。

那男人环抱着她,迅速退入隔壁屋子,藏于另一堵墙后,避免和即将出来的两人碰面。楼外传来升降机的轧轧声,不知是被人调了下去,还是在升上来。

"东西拿好,撤了!"壮硕的男人低声唾骂。

夺门而出的仓促脚步声从墙外乱沓经过,很快消失无踪。

搂在她腰间的臂弯无声松开,停在她侧面的深泓目光也随之收起。

直到这一刻,双晴的安全感才真正回到体内,高度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脑海里便不停闪现出惊心动魄的血幕男尸,不适的反应一下子涌入胃袋,她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杀......杀人了......快报警......"她结结巴巴,语不成调。

"那两人已经报过警,警察应该很快就到。"

他稍微退后,眼神深不可测,看着她难受地弓腰抚胃,极力控制自己。

刚才一眼扫过,屋里的男尸面目青灰,手足发暗,应该是已经死去多时,尸体上未被血染的皮肤渗出水汽,说明之前可能冷藏在低温的地方,被人装在袋子里搬过来,暴露在空气中,温度升高,才遇热化水,至于地上的一摊血,腥味淡薄,颜色发暗,明显不是刚从人体里流出来,要是他没看错,那黄毛小子最后往袋子里塞的是市立医院输血用的血浆袋子。

他们不像杀人犯,而像是在伪造血案现场。

这时楼梯间上方传来女声的叫唤:

"中绎,楼下看完了吗?差不多该走了。"

"来了。"他走出房外应声,略为思忖后没再返入房中,只压低声音,隔墙问双晴,"你还好吗?自己能不能走?"他今日此行只为看房,在这种不明朗的状况下不宜介入。

既然不准备做目击证人,也就没必要和谁过多接触。

里头的双晴努力止住干呕,用手背擦去胡乱不止的眼泪:

"我没事,谢谢你。"

"你太莽撞了。"他直言不讳。

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首先要想的是怎么保护好自己,她本应该迅速离开现场,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打电话报警,像这样鲁莽行事,只身涉险一探究竟,只能说天真得不知世间有"险恶"二字。

他作最后建议:

"你和我不是报警的人,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最好还是别和警察碰头,我走了,你也早点离开。"

双晴被他劝诫得无地自容,在墙后羞惭没顶。

"我知道了......"

他又在原地稍待片刻,确认她安然无事,这才离开。

她侧耳倾听,直到他轻微的脚步声再不可闻,闭上眼背靠墙壁,不由自主地回味起他刚才的一言一行,可惜她先是惊慌失措,接着心悸不适,最后还是没有看清他的模样,想到这点,她不由得懊悔万分,继而想起隔壁房间里还有个死人,又开始害怕起来。

慌忙跑出去时,手机屏幕闪亮。

"我上来了,你在哪儿?"王准着急不已。

她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梯,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穿过走廊的瞬间,恰巧看见那个拯救她于危难的男人走进升降机,他微微低着头,专心聆听身边的女人说话。

"中绎,"那女人迟疑着,"我上次和你说,公司可能会派人去美国培训。"

"不是还没落实吗?怎么,你有兴趣?"

"也不是,只不过我......我也递了申请。"她说完又急忙解释,"我是看别人都递申请,就跟着一起递了,不然显得我不够积极。应该是轮不到我的。"

他低声一笑:"知道了。"

双晴看着他顶天立地般的昂藏背影,全部意绪汇集成唯一心念,祈求他能在这刻不经意回首,让她记住这一天的这一面。

也不知是听到她五脏六腑内回荡的迫切心声,还是听到了她跑上楼的脚步声,他原本低着的头轻抬起来,缓缓回转,随着修剪齐整的发根向后微移,线条优美的耳中轮廓,棱角分明的半边侧面,渐渐呈现在她眼前。

她的心怦怦乱跳,如同万世瞩目,期待着眼帘内映入他的五官。

倏然轰的一声,升降机滑了下去,他整个人消失在她面前。

"小姐......"

仿佛远方传来叫唤,将她从迷惘中惊醒。

她深呼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看向走到身边的王准。

"你赶紧给我爸打电话。"

"怎么了?"

双晴把楼下发生的事复述一遍。

王准听到一半已经全身冒出冷汗,要是在他的陪同下她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没等她说完,他就跑到楼下察看。再跑上来时,他面色已然剧变,手指哆嗦着拨出电话,一待接通,王准低声把事情压缩成三五句,惶恐而快速地汇报完毕,紧接着把手机递给双晴:

"老板让你听电话。"

双晴接过,另一边传来顾天成关怀备至的问询:

"晴晴,你没事吧?"

"只是有点被吓到,其他没什么。"

"你马上回学校,让王准留下来处理。"

"警察一会就到了,不需要我和他们说明情况吗?"

"这件事非常蹊跷,你是我女儿,身份太敏感,要是作为目击证人被记录在案,万一传出去,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来造谣生事,你把电话给王准。"

双晴依言而行。

王准一边听着指示,一边匆忙把双晴扶进升降机。好不容易顾天成那边挂了电话,他又忙不迭打给其他人,做出各种紧急安排。到了楼下,王准再也寸步不离,亲自把双晴送到围墙外,交给等候多时的司机,他再急急忙忙跑回工地。

(3)

双晴钻进黑色轿车的后座,司机为她把车门关好。

她降下车窗,一片金黄的落叶从银杏树上飘落,在半空悠悠旋转。

远处警笛声鸣,渐行渐近。

之后几天,不管梦里梦外,双晴的思忆中无时无刻不充塞着一道男性背影。

周末从学校回到家中,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蒙头倒在床上,脑海里一遍遍反复重演,他曾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那段令人百般惆怅的记忆,连最微小的细节她都不愿遗漏,她甚至记得他月白外套上的斜纹,每每回想,心口都酸涩绝望,也许余生再遇不上。

老帮佣刘惠娟上楼催了几次,才将她叫起来吃饭。

走出卧室经过婴儿房时,不出所料,看到两名特聘的保姆在团团忙活。里头抱着孩子的钟怡听到脚步声,放眼望向门外,见到是她,矜持地笑了笑。

双晴客气地点点头,径自下楼。

顾天成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翻阅着财经杂志。

身为顾达集团的创立者和掌舵人,他的前半生简单几句就可概括。

和前妻结婚的第二年生下女儿,直到三十出头,事业终于小有所成。之后生意越大,应酬越多,原配不堪寂寞下堂求去。后来他与秘书钟怡产生感情,没多久再婚。如今社会,富二代多数是空壳,手中没有实钱,徒具虚名,像顾天成这种有实力的老马才最吃香。

时隔四年,钟怡为他添了一名麟儿。

要说功成名就、家庭美满、儿女双全的顾天成还有什么念想,那就是在房地产行业里,他仍然屈居于汪秀年之下,多年来始终超越不了。

双晴坐到父亲身边,顺手抽过架子上的报纸,问道:

"爸爸,那件事怎么样了?"

"已经处理好了。"

她瞄了眼他手上的杂志封面,再翻翻报纸,讶异道:

"居然一点消息都没登出来。"

顾天成笑了:

"当然不能见报。"

她想想也是,顾达旗下的公关部向来手段高超,一旦有影响不好的事件发生,即使是半夜魂游梦中,那群精英也会立刻出动,务必肝脑涂地,做到只手遮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

"有人买通市立医院太平间的负责人,用假造的身份证明文件,假冒亲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具多年没人认领的无名尸体认领了出来,搬到我们星宇豪庭的楼盘里,意图制造成一出凶杀案现场的假象。"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能有什么,无非是想给我添乱。"

而只要有钱,总能找到一两个肯推磨的替死鬼。

灵慧的双晴一点即透。

"是不是星宇豪庭卖得太火爆,招人眼红了?"

"算是吧。如果媒体传出去,有人在星宇豪庭的房子里被杀害,整个楼盘就成了不吉祥的凶宅,不但会影响到后面的新盘上市,甚至连原来的业主都可能会联名提出退房。"

双晴听得胆战心惊,这招也太歹毒了一点。

顾天成合起杂志,顺手拿过报纸,慈爱地看向女儿。

"幸好那天被你发现得早,公关部才能在记者过来前快速做好准备。"王准先一步派人守住工地外围,不允许外人进入,记者们被隔在相离甚远的售楼接待处。

那些记者接触不到警察和现场,一来没图没照,无凭无据,公关部坚持声称,有人恶作剧报假案;二来招待方着意安抚,好吃好喝侍候完了,还人手一只大红包,又说最近正打算和对方老总商量来年的广告投放事宜,让所有人尽兴而归,事情也就顺利压了下来。

"这么陷害人,手段真够卑劣的,爸爸你查到是谁了吗?"

顾天成眉头的川字纹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不着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那爸爸你加油,早日揪出幕后黑手。"

双晴拿过顾天成放下的杂志,打开的瞬间就被吸引住了。

重磅文章的标题被极醒目的粗黑字体重重标出:

维州市二十八家房地产商发表共同声明,成立不降价联盟。

一百多页的周刊,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刊载的全是相关事件,乍看去铺天盖地,有被记者采访的路人表示支持,认为本来就不该降价,否则早期买房的业主的损失谁来负责?难道把房子退了重新再买吗?也有言辞犀利的专栏,指责房地产商的不降价联盟有违法嫌疑。

几天不问世事,差点与社会脱节,竟不知出了这么大的新闻。

细细读毕,她好奇地问父亲:

"不降价联盟是什么?"

顾天成从报纸里抬起头,瞥了眼她手中的杂志,答道:

"是指二十八家开发商联合成同一阵线。"

"你们统一制定各区的楼盘价格?"

"当然不,这是很大的误解。"

"那不降价怎么解释?"

"不降价的意思,是指从现在起的未来十八个月,也就是一年半之内,加入联盟的开发商卖出去的住宅,如果在销售过程中出现降价的情况,该楼盘的开发商会给前期购买的业主补偿所跌的差价。"

双晴一脸茫然,有些似懂非懂。

顾天成耐心解释道:

"譬如我们开发的星宇豪庭,这批开盘销售均价是三万八,目前基本卖光,等到下一批开盘,相同楼层的房价就不能比这批的明显降低;如果低了,我们就要给这批买房的业主赔偿差价,跌多少赔多少。举个例子,业主以每平方米四万的价格买了六号楼的房子,同样的楼层,如果我们在下一批开盘时只卖三万五的话,就要退还给他每平方米五千块的差价,以补偿房价下跌所给他造成的损失。"

"意思是你们向购房者承诺,未来一年半里房子不会降价,一降你们就赔钱?"

"对。"

修过市场经济学的双晴不无疑惑:

"这种补偿方式不会牵涉到串通与操纵市场价格吗?"

"召集建立联盟的人是汪秀年,我只是附议他,你汪伯伯作为本市第一大房地产商,旗下的律师顾问团可是名闻遐迩,他们早就研究透了,政府关于禁止价格垄断的相关规定里,确实有一条'经营者之间不得通过协议、决议,或者协调等串通方式,统一确定维持或者变更价格',但是另一方面,发改委同时也明确规定了'允许开发商在降价后补贴业主'。"

双晴恍然大悟:"又是打擦边球。"

大企业专属的律师团,最擅长的从来不是匡扶正义,而是极尽所能钻现行法律的空子。

"政府对房地产管控变严,行业里想通过这种方式向社会传达一个信号。"

"我明白了,你们是在暗示——不,应该说是明示那些持币观望的人,在未来的一年半里,房价只会涨不会跌,他们最好现在就把握时机入市。"

"聪明女。"顾天成笑赞。

"那要是在期限内,联盟里有开发商违反了这个协议怎么办?"

"违约者要支付给其他二十七家一笔惩罚性赔款,不过这一点只是口头约定,不会落到条文里,不具备法律效力。"

双晴又不解了,既然已经大动干戈:

"为什么到最后违约责任仅仅只是个君子协定?"

"因为一旦落到书面上,就真的成了证据,证明我们在操纵市场价格。"

"那岂不是整个联盟根本没有法律约束力?如果有个别开发商为了尽早清空库存,就是单方面降价,再就是耍赖不愿意支付赔款,你们也拿他没办法。"

"这点你说得没错,真有人那么做,其他家确实阻止不了,但不会拿他没办法,整个业界会联合起来,从资金链到建材供应等全方位排挤他、打压他。业内的诚信有时候比业外的更至关重要,一旦在同行中的信誉毁了,这家公司基本也就走到头了。"

双晴樱唇微张,叹为观止。

"爸爸,你给我的感觉,狡猾奸诈才是从商最重要的。"

顾天成听了呵呵一笑,古语云:奸商奸商,无奸不商。这项国人特有的陋习源远流长,在过去几千年间深入人心,究其根源,自是从古至今,商家为着逐利,作恶多端,真正做到不欺世盗名者寥寥可数;即使到了现代,个中种种黑暗,仍不足向年轻的女儿道说。

(4)

念及此,顾天成想到另一件事,笑容缓了缓:

"怎么样,你对爸爸的生意感不感兴趣?"

双晴一怔,怎么无端问起这个?转瞬忽然警觉,脑海闪掠过楼上的婴儿房,迟疑几秒,她飞快地笑笑,若无其事地翻着杂志,继续之前的话题:

"那个不降价联盟,你和汪伯伯怎么说也是带头人,真的不会有事吗?"对父亲横加进来的问话轻巧避开,含糊带过。

顾天成是何许人也,见她这样,即刻闭嘴,对这掌上明珠,他一向疼爱有加,轻易伤害不得,他不以为意地一笑,顺着女儿的话应道:

"你得明白一点,你汪伯伯和我都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我们绝不会公然违法,这是肯定的。再说了,所谓联盟也没有正面触犯法律,只不过是在两条法规之间钻了个空子。"说完他看了眼女儿,嘴角动了动。

紧接着双晴的手机就响了,她应了两句,挂掉后起身。

"学校里的室友有急事找我,让我回去一趟。"

"叫司机送你。"

"不用了,我坐小区巴士,到市区再换地铁好了。"

这么着急离开,可见有多不想再谈下去。

顾天成沉吟了一下,心里的说话终究没有出口,只点头叮嘱:

"那好吧,路上小心。"

双晴应了声是,转身时眉目上挂着的笑容一垂,如释重负。

顾天成看着她快步上楼,想了片刻,拿起手机拨出去。

"翡真?是我。"

返回学校之后,双晴继续过着平稳无波的日子。其实那天室友打电话给她,并没有非要她回来不可的急事,只是和她说,想拿她的资料书用用而已。

以此为借口,不过是为了离开那个不似家的家。

父亲对她而言,越来越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与其待在家里,和他的而不是她的家庭成员,共度他的愉快周末,她宁愿回到学校,独自在食堂、寝室和图书馆之间穿梭。

世间上有一种温情,离异者的子女在失去之后,永不复拥有。

形单影只的平静,却也没有持续多久。

接到朱翡真的电话时,她正躺在床上看书,看到萧伯纳说,要结婚就结婚去吧,要单身就单身去吧,反正最后都会后悔。她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名字,觉得萧伯纳的话再对不过,朱女士就是结了婚,最后后悔,离了婚,最后仍旧后悔的人。

聆听完母亲大人的召唤,手机刚挂掉,马上又响了。

"晚上有没有空?出来吃个饭。"汪锦媚懒洋洋的话传来。

双晴莞尔:"你刚睡醒?"

"是刚被我哥追魂夺命的电话吵醒。"

"我一会要去我妈家,她那边晚高峰时段很难打车,你方便来接我不?"

汪锦媚听了哈声一笑,极尽揶揄:

"活该你打不到车,叫了多少次让你开车,你就是不愿意,现在要劳驾本小姐了吧?"

"汪二小姐,教导主任的工作不适合你,训话多了伤肝,你就说行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正好有事找你。"

"好事还是坏事?好事无限欢迎,坏事好走不送。"

"就你那小样,好事能轮到你?"汪锦媚毫不客气地回敬。

"我也这么想。"双晴叹气,人生中种种好事,几曾有过她的份。

迟疑了一下,她轻声道:

"锦媚。"

"有话就说。"

"前几天我爸问我对他的生意感不感兴趣。"

"他什么意思?"

"我就是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们明年才毕业,他不会现在就想把公司交给你吧?"

双晴嘴角一扯:"你觉得可能吗?"

汪锦媚在那头想了想,说:

"是不太可能,你爸身边那只母老虎一直虎视眈眈,小太子又刚刚出世。"

双晴不说话,顾天成在商界浸淫二十多年,像他这种成功人士早养成习惯,断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废话上、或是做些完全没有目的性的事情上。直觉告诉她,父亲十有八九是在试探,纵然他已经极其谨慎,她却不算太过愚钝。

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装,收拾完毕,看看时间又觉还早,索性倚在床前,取过枕边的书随意看完,之后才拎起背包走出校门,扬手叫了辆计程车。

双晴依足吩咐,不早不晚到了朱翡真的住处,踏正钟点摁铃。

前几日还坐在父亲家的沙发上,此刻已然转战至母亲家楼下。

这就是她过往多年的人生,直如走马观花。

门开处,朱翡真拿着无绳电话,嘴角带笑,低声细语和人聊着什么,她朝站在门外不动的女儿招招手,随即转身进了卧室,将房门轻轻虚掩。

双晴立在原地片刻,认命地进屋换鞋,懒得再像以往那样自己招呼自己,她连水也不倒,直接窝进客厅沙发,拿起报纸随意翻阅。

入目所见,仍是与房地产相关的资讯,其中有则公告,说原定于十一月开幕的维江三角洲地区秋季房地产交易会,因故推迟,具体日期有待另行通知。

房地产商的不降价联盟成立后,政府曾迅速出台好几项因应措施。

把这则消息与之联系起来,个中含义耐人寻味。

好比一方公之于众:我要这么玩。

另一方当即禁止:不准你这么玩。

于是前者找了个机会:那就拉倒,大家都别玩。

双晴搁下报纸,看了眼充满艺术摆设的客厅,受报道影响,她忍不住心算,这房子少说一百六十平方米,地段均价每平方米三万五千,房屋的总价怎么也得超过五百六十万元,就算是月入过万的白领,也要不吃不喝攒上四十多年,才能买得起。

这还没把未来房价增速和通货膨胀算进去,所以说买房果然不是人做的事。

一旦做了,从此不再是人,时下有个专称,叫房奴。

她低头看表,半小时过去了,主卧房门仍然虚掩一线,母亲大人的电话还是没有讲完,她揽过旁边孤单的抱枕,抱在胸前,每次来这里,都有种在长辈家做客的错觉。

或者应该说,在这所房子里,她不是主人,也从未被母亲当成客人。

百无聊赖的眸光扫到左侧,钢琴烤漆的茶几流光暗盈,摆着七个造型特别的水晶杯子,宽口窄底,与常见的玻璃杯相似,特别之处在于每个杯子的截水位不同,有的离杯口几厘米,有的离杯底几厘米,截水位下方的杯形比上方小一圈,看上去就像两个大小差一号的杯子在截水的圆环处无缝结合,错落有致,完美一体。

她有些好奇,想拿清水把每个杯子都灌到截水位,再找双象牙筷子出来敲一敲,看看这七个水晶杯是不是真的按"Do Re Mi Fa Sol La Si"的标准音色制造。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从窝着的沙发里起身,就看见卧室的门打开了。

朱翡真搁下刚挂掉的无绳电话,含蓄地敛了敛脸上若有若无的微愉表情。

双晴见状,往前倾出的身子缩了回去,静静地不再动作。

"是不是想喝水?"朱翡真关切地问,身为著名时尚杂志主编,无论何时何地,她的仪容都无可挑剔,此刻亦然,衣着庄重得体,眉目风韵依旧,身段绰约如故,秀丽容颜仿若只是三十出头,给女儿倒好水后,她问道,"你最近很忙吗?"

"没有。"双晴平声静气。

"那怎么大半个月都不来看妈妈?"口气十足嗔责。

双晴抬起头,表情有点不可思议,不明眼前人何出此言,不是朱女士自己一直没时间吗?

朱翡真脸上除了堪称完美的关怀和责备,没有丝毫别的神色。

短暂的凝视,双晴笑笑垂下眼睫,既然认为是她的错,那就是吧。

"我以后知道了。"语气已变得有些淡。

朱翡真侧了侧身,换了个坐姿,却好像还是有些说不清的隐约不适,索性站起来,将无绳电话摆回底座。双晴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地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

三米,还是五米?何必这样刻意逃离。

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压抑,无话可说。

她收回目光,无声无息地饮下杯子里沁凉的水,微寒的水流沿着胸腔里看不见的食管滑下,穿过沸血跳腾的心脏,一时冷热交加,整个心室都为之轻颤。

(5)

她轻扯嘴角想笑,这就是血脉相连吗?

面对从小离开她的母亲,内心始终无法萌生亲切感。

然而挂名母亲,实实在在就是她最浓的血亲,骨肉相连,要摆脱天性的渴望或想置之不理都是不可能,心头那种盼而不得的失望,日积月累,不是一般疲惫。

朱翡真从厨房端出一盘芒果,说:

"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我昨天特地去买的。"

双晴几乎是本能地抗拒,一下子偏过脸去,神色和姿态俱现疏冷。

她不是洋娃娃,不是玩具,不是随便被谁扔到角落里积灰蒙尘一年半载,再拿出来拍拍灰尘,笑嘻嘻地哄两句,她就会兴高采烈感恩戴德,彻底不计前嫌。

让人痛恨的是,她到底已经长大,这个年纪似乎没了任性的资格。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她顺势倾身向前,把手中的水杯放到茶几上,以此掩饰内心情绪,双肘撑在膝头,静止几秒,然后身子一低,盘腿滑落到地毯上,不再与朱翡真近距离同坐,这才慢吞吞地拣起一枚芒果。

朱翡真有些无奈,看着她将芒果皮一瓣一瓣撕剥到底,专心致志得仿佛把手上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了一项忘我的工作,顺理成章地将方寸之内的亲人拒于千里之外,薄抿唇角,默然无声,连嘴头上敷衍一下母亲好意的说辞都全然拒绝。

这个女儿,越长大,越敏感尖锐,朱翡真逐渐招架不住。

不无勉强地笑笑,做母亲的尝试打开话题。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

"还是经常和汪锦媚在一起吗?"

"嗯。"双晴淡淡地应了声,懒得提汪锦媚过一会就来接她。

朱翡真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下周有没有空?"

"什么事?"

"我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

双晴长睫一抬,眸光再度落在茶几的水晶杯上,朱翡真虽有品味,但远远未臻于讲究如斯,她轻撇嘴角:"就是送你这套杯子的人吗?"

能想到挑这样一份礼物,那位追求者显然下足了心思。

朱翡真的面容略显尴尬,女儿轻描淡写的反问,等同于没有答复,既不说有空,也不说没空,说话就那样戛然而止,任凭话题凌空搁置,让人有点下不来台。

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随口扯了个别的话由:

"那小孩取了名字没有?"

"取了。"

"叫什么?"

"顾令勉。"

顾令勉,朱翡真轻喃了声,神色渐渐起了变化,有丝理解不了的迷惘,又似看淡人世的悲凉,空荡的房子里一时寂然无声。

双晴眼底滑过一抹悯惜,冷淡的神情缓和些许,把剥好的芒果递给母亲。

朱翡真回神,接过芒果放回碟子里,见女儿静默无语,又开始剥第二枚,她面容换上正经之色,说道:

"你明年就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双晴心念一触,怎么最近都开始关心她的人生了?

"还没想好。"她回答。

朱翡真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交握双手,试探着道:

"你爸爸前几天和我商量来着,我和他说了,以你的性格,首先他那摊子生意就不适合你。"

连身边亲人都能动辄拒之千里,划出距离不去维系,这份骨子里头的疏离断绝了长袖善舞的可能性,根本不可能让她在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

双晴的长睫轻轻一颤,垂得更低:"那妈觉得什么样的工作适合我?"说话清冷无波,仿佛也自知缺点,由是虚心请教。

朱翡真几乎是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

"你想不想出国?"

"不怎么想。"

如果想去国外生活,早在当年湛开出去的时候就一起走了,在最合适的时候都没有离开,现在时过境迁,无谓重提。

她的人生没什么目标,既无追求,也无所谓成就,不用像别人那么努力,维州这个承载了她过往岁月的华锦之城,从家庭分崩离析的那一年起,对她而言就已经形同异乡,她无须出国,也能感受到无归无依的孤独苦涩,又何必郑重其事,非要漂洋过海去领略一番。

朱翡真看着女儿,有些难以启齿,神色添了点谨慎。

"不想就算了,你不缺钱,也没必要看人脸色做事,赚得少不说,关键是辛苦。"

"是啊,听说经常要加班,还不稳定,老板说炒就炒。"她从善如流。

"不过年纪轻轻,也不能不做事。"

"嗯,游手好闲的时间一长,铁甲也会变废人。"

看来女儿也不是不懂事,朱翡真放宽了心,说话脱口而出。

"我和你爸的意思,机关里的工作更适合你,你觉得怎么样?"

双晴手上剥芒果的动作霎时停顿,明明这一刻水杯离她很远,没沾上半点水星,却没来由觉得心脏在僵冷中一点点收紧,有种被勒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她的怀疑终于被印证,果然,本能的排斥没有错,温柔的背面,总窝藏着伤害。

这就是母亲把她叫来的目的。

为父亲做一回说客。

过去半个月,连个关心的电话都没有,今天终于能见面,却是为了别的事由。

她垂得极低且侧往一旁的乌顶,让朱翡真只能看到一束黑亮马尾和一点尖细的下巴,看不清女儿的脸容,见她没吭声,以为她听进去了,便继续游说:

"既然你不考虑出国,进企业拼死拼活又没必要,不如在机关里谋份安稳的工作,将来什么都不用操心,国考的报名已经开始,你想不想试试?"

以顾天成的人脉关系,只要女儿的笔试成绩过关,面试应该不成问题,何况这个女儿从小到大就很优秀,如果她愿意考,很可能一点都不需要父母操心。

双晴搁下剥了一半的芒果,抽过面纸一点点擦拭染汁的指尖,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那碍眼的淡黄色始终擦不干净,如同母亲的话在她心里划过的痕迹,很淡,不深,却始终在那里,如芒刺一样,她掷下捻成一团的纸巾霍然起身。

一反先前的冷淡,她脸上笑意盈盈:

"那就考吧,我都听你们的,谁让我是你们生的呢!"

朱翡真顿时错愕,望着女儿抓起背包,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的背影。

她无奈地长叹一声,说话不再遮遮掩掩。

"我也是为你着想,你将来总得有份稳定的工作,过你自己的生活,这对你是最好的安排,那个家,以后不会再有你的位置。"

双晴回眸,为她着想?世上再没有比这句更动听的谎言。

她一扯唇角:

"妈,你的家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朱翡真当场语窒,张嘴欲言,却说不出半个字,眼睁睁看着女儿甩门而去。

双晴走到电梯前,定定地看着梯门上自己的镜影,一双雾眸如灵魂尽失,在她刚刚离开的那套精装细设的房子里,主卧、客房、书房甚至阳光房,无不高雅十足,别具匠心,唯独,从来没有一间为少女而设的居室。

母亲大人觉得她不需要,她认为前夫已经给了女儿最好的物质条件。

所以在朱女士这里,对这方面完全不加考虑。

收入丰厚的工作和精彩的私生活,将朱翡真造就成独立卓越的女人,余暇多彩多姿,连亲生女儿想见她一面都要提前预约,好不容易承蒙召见,还以为终于可以小聚天伦,不料一个来电而已,朱女士含娇带俏避入房中,就那样把女儿撂在外头整整四十分钟。

就算是外人,也不曾给过双晴这种冷落到了无礼的待遇。

走进狭窄的电梯,她对着囚室一样的密封空间,只觉欲哭无泪。

奢华的敞篷跑车没有规规矩矩地泊入停车位,而是随意地停在车道一旁。

驾驶座里打扮得又潮又野的卷发少女戴着耳塞,手肘搭在车窗,指尖跟随着音乐节奏轻叩方向盘,对过往路人投来的惊奇目光视而不见,保安人员走过去时脸上艳羡的表情,落入走出骑楼的双晴眼内。

世上有许多人,以汪锦媚和她一出世就拥有的东西为毕生奋斗目标。

反而身在其中的她俩,并没有太多的幸福感可言。

更多的时候,双晴希望自己住在普通的房子里,有一对平凡但感情和睦的父母,没有高官厚禄,不会富贵逼人,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家人,重要的是都在一起,互相关爱,不分不离,生活平静顺遂,这样一生已经足够。

(6)

可惜,上天布施给苍生的际遇,总是有意无意地出错,旁人想到达她们所在的阶层很奢望,而她们想回归过去的愿望很渺茫。

她轻吁一口气,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拿起手机拨出去:

"李证先吗?我是顾双晴,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是,一切照旧,全部资料都要......能早一点给我最好,费用我会打进你的银行卡......好的,谢谢。"

她朝跑车走去,倚着车弦,腿一抬凌空跨入副驾驶座,她和汪锦媚虽然同校,但专业不一样,大四课程少,汪锦媚又不住校,除非事先约好,否则平时见得也不多。

汪锦媚转头看见她,拔了耳塞,怨念道:

"别每次都这样对我老公。"

双晴瞄了一眼橙金闪亮的车身,再瞥向还在爱车如夫保鲜期中的好友。

"你这回挑的老公也太炫俗了点。"

这个牌子和车型,开在维州跑不起速度的马路上,无异于是赤裸裸的嚣张炫耀,但她转念又觉得,能够做到无所顾忌,除了自己,对外界任何人的评价毫无期待,也不是件易事。

为什么汪锦媚可以,那么多年过去,她却始终无能为力?

一直一直,摆脱不了做好孩子的心理,只为博父母一笑。

时至今日,到底还想乞怜什么?

她沉默不语,低头系安全带。

汪锦媚侧头看向她。

"每次见完你妈,你心情都差得要命。可是下次她一声令下,你又会马上投怀送抱,你说你这是何苦?那么不开心,以后就找借口推辞,少点过来好了。"

"我要是不来,会换成她不开心。"虽然她每次依言而至,朱翡真不见得有多欢喜,但如果她违逆朱翡真的意愿,肯定会惹母亲大人不高兴。

"还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什么吗?"汪锦媚问。

"多久以前?"

"高一那会儿,开学没多久,你和我又成了同桌。"

"哦,那时候。"她勉强打起精神,"也不知老天怎么想的,还让我们坐一起。"

"你以为我待见你啊?"汪锦媚啐了一声,还不是她妈多事,私下拜托班主任给她安排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同桌。

"我当年说过什么?"双晴瞥眸,"让你念念不忘到今天。"

"你说我十五岁了,要是在古代,早就已经结婚生小孩,拜托我清醒一点,别老把脑袋埋在沙堆里,一心只想当长不大的娇娇女,遇到半点不顺心的事就发脾气。你还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谁会陪谁走到生命尽头天荒地老,父母把我们养大,已经尽了他们的责任。"

双晴张圆了嘴,不能置信自己年少时曾那样义正词严,废话连篇。

"我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泄气道。

嘴舌最大的用处原来不在骂人,也不在接吻,而在于随时可以把堂皇冠冕的道理,说得比珍珠落玉盘更动听,说着说着,还没打动需要慰藉的人,自己已经信以为真。

那些劝慰别人的话语,大概有一半是为了自欺。

只是欺得了一时,欺不了一世。

一颗心比不上看透世情的父母冷硬,就注定会受伤。

"你和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汪锦媚的口气有些淡漠无情。

双晴忍不住叹气,这也是她想说的。

"锦媚,你二十一岁就开这种车,三十一岁的时候怎么办呢?"

"管那么远干吗?"汪锦媚嗤笑,谁知道十年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何必庸人自扰,"过了那么多年,就算是死人也不会留在原地,你怎么就一点没变?"

看看这个世界,大到朝令夕改,小到朝秦暮楚,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顾双晴那颗古老的水晶心,已经十二分过时,早该跟着这个时代变一变。

"变了又怎么样呢?"双晴反诘。

她不是不知道,社会对权力和金钱的狂热崇拜,让生活彻底失去了童话色彩,再没有慈爱的国王,也再没有白雪公主,大爱无私的亲情和恶毒凶狠的后母一样,都已渐渐偏离现代文明,前者在付出时往往渗入了自身利益的考量,譬如她的母亲朱翡真,身体力行,为前夫做着代言人,谁能说其中没有她的优渥生活仍得益于前夫照顾的原因?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至于后者,则进化到了以客气和含蓄来矫饰手段,又如她的继母钟怡。

她其实也清楚,自己生存的城市丛林有多么现实和恶劣,只是备感无力,就算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社会,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一天二十四小时就会变得快乐无比?还是她和汪锦媚的家能够回到幸福的从前?

既然明知不可能,她宁愿内心深处那点最初的美好不要变,虽然会伤心,偶尔还会觉得痛苦,但至少她心底有一份珍藏和怀念。

"你就死性不改,一辈子做听话的乖宝宝好了,只要你自己受得了。"汪锦媚说。

双晴听了牵牵嘴角,最后不再作声。

从小到大,她没给父母找过麻烦,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是有什么用呢?

即使乖巧如她,也没能从双亲那里获得更多的奖赏,使得他们给她更多的关注。她与汪锦媚之所以成为朋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同病相怜,她乖巧之路行不通,叛逆如汪锦媚,结果也没有任何不同,照样没法吸引到她父母更多的疼爱。

成年人最可怕的心理黑洞就在于,成家立室是随波逐流,而当某天他们突然醒悟,不愿再为家庭子女无私付出,余生只想追求个人享受时,就会彻底不管不顾,绝情到让全世界为之咋舌。君不见那些四五十岁以后闹婚变的,无论男女,也不管是成功人士还是市井小民,冲动起来无一例外,都是疯狂得哪怕上百头牛也拉不住。

而做子女的还不能谴责他们自私,那些没有被针扎到肉的"别人"会说,父母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身为子女,一味要求父母更爱自己,何尝不自私?

双晴自嘲地笑笑,决定换一个不那么伤感的话题:

"你怎么有空约我,那群名车会的狐朋狗友呢,没给你安排节目?"

"其实今天请客的是我哥,我只负责把你带过去。"

"你哥?"双晴惊讶,汪锦程怎么无缘无故突然请她吃饭?

"是这样的,我哥有个朋友想买婚房,上周去看了你们星宇豪庭的C型复式,那楼盘不是卖得火价格有点高吗?那人的女朋友犹豫不决,当天没有下订,后来他们又去看了几个别的楼盘,最后还是觉得你们那套最合心意,可是再去问时,才知道是最后一套,已经被人买走了,所以那人就想托我哥问问,你们还有没有不对外公开发售的内销房。"

"这人面子不小啊。"双晴斜挑叶眉,居然能出动汪锦程帮忙。

"听我哥说他刚从省厅调过来,在市局工作,是他们系统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副局,不出意外,过两年还会往上提,前途无量得很。我哥认识他没多久,算是有点小交情,这还是他头一回开口托我哥办事,我哥也挺想攀这门关系的,所以不管怎么样得表表态。"

"他要买房子,你们长乐庄大把,你哥送他一套不就行了?"

汪锦媚翻个白眼,一脸受不了她的表情。

"你真是单纯得我想活活掐死你,先别说他是不是好这一口我哥不知道;就算我哥愿意送,也得他肯收才行,交情没到那份上,敢贸然收这么重礼的都是傻瓜,万一我哥给他下套,转头就往纪委寄匿名信呢?他不死也得脱层皮,那么年轻就做到副局的男人,你觉得他的智商跟你那么低?为了贪图一套半套房子的小便宜,不惜毁掉他的大好前程?"

双晴吐吐舌,不能怪她天真,而是这个社会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其实星宇豪庭前阵子差点出事。"

"怎么了?"

"有人把医院太平间的尸体私下弄出来,偷偷搬到星宇豪庭的楼里,在尸体上洒满血,然后打电话报警,捏造说我们楼盘里发生了凶杀案。"

"我靠!这也想得出!真够毒的!"汪锦媚先是吃惊,继而不解,"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外头一点风声都没有?"

"当时刚好被我撞见,我爸就及时处理了,没曝光出来。"双晴略过那男人不提,要说清楚来龙去脉得有一部惊悚小说那么长,她从手机里调出顾天成的号码。

(7)

"爸爸,星宇豪庭的C型复式,你们内部还有没有?"

"怎么突然问这个?"顾天成略显惊讶。

"有朋友想买,但售楼处说没了。"

"那个房型确实已经售罄,不过我让王准把你看的那套留下了。"

她一愕,原本轻浅的笑容慢慢消失。

"留——下了?"

"星宇豪庭这个楼盘不错,C型复式的格局也好,按进度明年三月可以交房,你七月毕业,中间几个月刚好可以把房子晾一晾,到时候你不管是想住在家里,还是想像汪锦媚那样有你自己独立的空间,都不成问题。"

她的胸口像挨了一记重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如此,有人迫不及待,只等她一毕业就把她扫地出门,原来那天父亲欲言又止的就是这件事,真不明白,他既然主意已定,又何必在她面前故作姿态。

女儿过久的沉默引起顾天成的关注。

"怎么不说话了?"

车子风驰电掣,双晴只觉舌头被风吹得打了结,出口每个字都有点艰难。

"那除了这套......还有没有?是锦媚的哥哥想要。"

"汪锦程?"顾天成惊讶尤甚,"他怎么会对星宇豪庭感兴趣?"

"我不太清楚。"她竭力自持,睁大雾气染上的眼眸。

顾天成略为沉吟,就算不卖汪锦程的账,也得给汪秀年一个面子。

"你等等。"最后的"等"字余音缥缈,大概是手机被搁了下来。

双晴隐约听见父亲在和什么人说话,似有轻微争执,但很快对方就没了声音,然后她的耳朵中传来顾天成简明扼要的交代。

"我会安排另外腾出一套,你让汪锦程直接去售楼处办手续。"既然已经送上人情,索性大方到底,"外面卖九八折,财务部会给他算九折。"

"谢谢爸爸。"她挂了电话,合上眼,对汪锦媚道,"搞定。"

"你怎么了?"汪锦媚望过来,"哪儿不舒服吗?"

双晴没作声,过了一会,终究忍不住,眨了眨微潮的双眼。

"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像个孤儿,很难受,有点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

"算了吧,从我认识你起,就没见你流过一滴眼泪。"

汪锦媚笑讽,手中方向盘一打,驶进饭店停车场。

前方有辆宝蓝色的私家车先一步泊入,亮红尾灯乍闪。

驾驶座里的男人停好车,习惯性地洞察一眼周围的环境,当从反视镜里看见后方的跑车时,精锐的目光在张扬的车牌上停了停,维字NB338,唇沿不禁一翘。

人心何其不足,这一生还没发完,就已祈愿生生皆发。

他的长睫往上扬,瞳中映入一张苍茫颜面。

车尾灯淡淡打出的暗红光芒,被跑车的挡风玻璃滤成柔和,洒落在副驾驶座她微低的额头上,垂肩长发因风撩起,发端轻拂唇面,幽瞳玉颊,一丝彷徨之色若隐若现,带着星点迷离,仿佛魂魄不知不觉已然轻逝,此间徒遗玉塑空躯。

是她,他静然凝睇。

犹如这无端相遇,惊鸿一瞥,已然足够了解她的一生。

"顾双晴!你发什么呆?还不快下来。"

发呆中的她下意识望向声音来处,汪锦媚在车外等得满面不耐,她仓促应声,无心去摸索隐藏式车把,素手倚阑,随着长裙在车门上方划过一道美丽的弧度,双足飘然落地,那满腔心事,最终遗留在身后,融入半空涌来的暮霭里。

前方比她早下车的男人投来瞬间注视,目光随即无波掠去。

提不起情绪的她一直低着头,没有留意周遭,因此并不知道,自己与朝思暮想的人错身而过,直到行近汪锦媚身边,见她双目闪光,一脸如梦似幻,定定地看着前方。

"长得真俊,我要是找他做老公,你肯定不会说炫俗。"

好友魂魄被勾的样子,引得双晴转眸,看到走入饭店旋转门内的一抹侧影。

那一刹间,她的记忆全盘复苏。

如临近枯萎的花在最后一刻被洒上甘露,满心欢喜,焕然盛放,然而不过一瞬,就已从幻想中被现实唤醒,变得颓唐破碎,败谢不堪,她大概是被那份不明不白的思念折磨过度,才会觉得那道不完全的身影有点像那个人,但是怎么可能?

这地方不是普通人会来的,她怔怔然跟着汪锦媚走进去。

鼎庐饭店远近驰名,专门以鲜美纯正的高档海鲜为宴,店里不设大厅,从一楼到五楼全是气派非凡的超级包厢,随处可见富丽堂皇的水晶灯做明亮点缀。

为着心底那丝极为渺茫的希望,进门后她把大堂前后左右环视一遍,原本稀微的希望,因了心有所求,又求之不得,变成深深的失望,其实早该明白,对世人而言,某年某月在某时某地,与谁来去遇见,都不过是一面缘尽的陌生人。

任思忆再深,但重逢不得,一切皆属枉然。

她的情绪低到了极点,万念俱灰。

"我们另外找间房,别和你哥一道。"

"干吗这样?来都来了。"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板着一张苦瓜脸,到时败了你哥和他朋友的兴致。"但也不想为难自己,死撑起笑脸去和人应酬敷衍。

汪锦媚不甘心,连珠炮劝说加抱怨,无奈她坚持己见。

拗不过她,汪锦媚只好应承。

两人熟门熟路,来到五楼,要了汪锦程隔壁的包厢。

"你先待着,我去和我哥打声招呼。"汪锦媚说。

"替我和他说声对不起,改天我回请他赔罪。"她无精打采,把背包和疲惫的自己一齐扔进沙发。

"算了吧你。"汪锦媚冷哂,开门出去。

相邻的厢房内,空间大得惊人,华灯熠熠辉映。

居中一张豪华圆桌,金色餐布缀满流苏如意结,每两个座位之间的间隔异常宽敞,再多放一把欧式宫廷椅还绰绰有余,桌上整齐摆放着两套清一色骨瓷餐具,酒杯中绛紫色餐巾摺成繁花,穿着马夹戴着领结的侍应静立一角,经理西装笔挺、皮鞋锃亮,耳廓上戴着最新式的蓝牙对讲耳机,手握餐牌站在贵客身后恭候点菜。

汪锦程一身雅痞打扮,富家公子做派,闲闲把玩着捷克水晶酒杯的杯柄,相形之下,坐在他左侧的寇中绎衣饰简洁,似乎没那么考究,然当细看,潜藏在眉宇间的不凡气度,却非常人能比,蕴着笑意的黑瞳底下,深沉内敛更是含而不露,只见他笑说:

"你们的不降价联盟,动静还真大。"

"也就那么一闹,有没有效果还不知道。"汪锦程答道。

"我前几天和朋友吃饭,无意中聊到维州市房企的财务状况,说你们汪家、唐宏和金图三家公司的发债总额,加起来超过一百二十亿元,年底都着急还贷,所以外界有所怀疑,不降价联盟的成立,是不是和房企的财务不良状况有着密切关系?"

为了回笼资金,偿还银行的庞大贷款和利息,销售形势紧迫,开发商迫切需要把手中积压的楼盘清掉,所以才刻意造出"你们再等,我也不降价"的舆论现象,以此暗示那些一直持币观望的潜在买家,以及更多不明真相的公众入市。

汪锦程弹了弹指间的烟灰,不无保留地笑应:

"唐宏和金图的资金链确实出了点问题,要说联盟的成立和这事没有一点关系,那不是实话,不过要说关系很大,也不见得,外头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真正的财务状况?"

能进入房地产这个圈钱产业的,哪家不是和银行或私募有着深不见底的渊源?一时的资金压力,只要人脉资源不出问题,终究能在平衡好各方利益关系之后得以解决,说白了,已贷出巨款的银行本身,也是轻易承担不起企业破产、巨额贷款变成一摊坏账的风险。

寇中绎端起酒杯摇了摇,笑饮一口。

"和你们几家相比,顾达集团今年的发债额不到二十亿,按说顾天成的资金压力不大,他怎么也和你们掺和到一起?"

对顾天成而言,隔岸观火岂非更明智的选择?

"老顾倒是不想蹚浑水。可是你想啊,大家都在河边湿了鞋,能让他一个人干干净净站在岸上看热闹吗?让他以后坐收渔翁之利?那必须不可能啊。"

寇中绎眉端一挑,以示了然。

结合他的多方了解和汪锦程的隐约披露,整件事已不难推导。

最开始应该是唐宏和金图的资金链出了问题,焦头烂额下向汪氏求助,或是想把自己手中难以为继的现成项目和汪氏合作,结果同样受到资金困扰的汪秀年与其一拍即合,决定以不降价联盟的方式对刚需群体进行强势导向。

当房企资源过度集中,哄抬和把持市场价格,也就不在话下。

然而这么一来,不管在明在暗,都算是和政府的调控政策杠上,面对面打擂台。作为联盟主导人的汪秀年,当然不肯让实力接近的最大竞争对手顾天成置身事外,不免要联合唐宏和金图,想方设法把顾达集团一起拉下水。

至于顾天成,人在江湖,又岂能独善其身。

寇中绎想通后,适时止住,这事多少有点敏感,不宜深入,稍一不慎就会踩到警戒线,他随意找了个无关痛痒的安全话题,和汪锦程闲聊起来,一边放松自己靠向椅背,意态闲散,眉舒目展。

当汪锦媚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寇中绎含趣蕴笑、风度翩翩的样子。

在她一怔的同时,寇中绎搁在桌面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低头看了看号码,以手势示意汪锦程随意点菜,拿起手机往外走。

"姑姑?你什么时候回来?航班订好了告诉我。"

他轻声交谈,抽空朝汪锦媚微一颔首,与她擦身而过。

汪锦媚眼波乍亮,回首追逐他的背影,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在兄长注意到前收回视线,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转头对一旁的饭店经理道:

"你在这儿正好,我和朋友在隔壁米兰房,她喜欢吃冰镇芥蓝,但是嘴刁得很,只吃脆嫩的芯子,你能不能让厨房把芥蓝全部去皮?"

她说完又忍不住回头,看见最后一抹衣袂消失在虚掩的门外。

"没问题,我这就交代厨房。"

经理应允不迭,把印制精美的菜单呈给汪锦程,对着耳机吩咐下去。

汪锦程随手翻了翻菜单,里面就算最便宜的一道清炒时蔬,也因辅菜的不是普通料酒而是五粮液,而使价格高得普通人难以接受,虽说是寇中绎找他帮忙,可他订的这个包厢,一顿饭至少会吃掉寇中绎半个月薪水,怎么可能真让他请客。

汪锦程合上菜单,原封不动地还给经理。

"照我往常点的都上一份。"说完他对汪锦媚道,"双晴没事吧?"

"她心情很差,让我和你说对不起,改天她再回请你。"

汪锦媚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向门外顾盼。

那人讲电话的声音,愈来愈低不可闻,想是已经走远。

长廊里铺着厚沉地毯,华美的花卉纹案在水晶灯下鲜艳夺目,廊道两侧厢房几近客满,但因隔音良好,四周寂静无声,不知情的人置身此间,会以为是到了人迹罕至的宫殿回廊,绝难相信那一扇扇紧掩的门后,竟是热闹之至的笙歌宴所。

不热闹的除了汪锦程的包厢,大概就只剩下米兰房。

双晴独坐一隅,自斟自饮,兀自嘟囔:

"死人汪锦媚,怎么还不回来?投胎也不用这么久。"

大房里空荡得能听见回音,她越等越不耐烦,按捺不住起身,颦着眉打开房门,半眯的眼眸有些迷糊,分不清南北东西,甩了甩脑袋,努力确定方向。

与长廊呈T字型衔接的窗边回廊处,寇中绎低声打完电话,转身往回走,行经拐角时,被寂静空间里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吸引,他迅速转眸,看见消防用的楼梯间内,一道纤影不留神踢到台阶,猛地打个趔趄,差点栽倒。

他定睛看着那道不无熟悉的背影,柔细腰肢还算挺直,步子也沿直线拾级而上,看来没有完全喝醉,但纤纤玉指片刻不离扶手,每往上踏出一步,长曳及地的蓬松裙摆左摇右荡,显见脚步虚浮,纵然没有七分酒意,也已经四到五成。

寇中绎想召人来顾,长廊两端却不见服务生的身影。

这层已是顶楼,上去就是露天的天台,他忆起在饭店门口,她坐在名贵的跑车里,幽眸失神,凄楚动人,那张少不更事原应眉端飞逸的年轻脸容,却似不堪承受漫长的绝望沧桑,就连此刻,她一晃而过的侧面也是死气沉沉,像是生无可恋。

他有些惊讶,不明白会是什么事,让年轻的她悲伤至此。

忖度了一下,他终究还是再次尾随其后。

毫无知觉的双晴蹒跚着走出天台,驻足在空旷无边的夜幕下。

夜色如潮,涨染至世界尽头,远处灯火阑珊,车辆疾驰声不时传来。

她迈步走向俯身可见一楼地台的倚栏,夜风卷着秋夜的寒凉袭来,原本被酒意醺得发热的身子打了个冷颤,背靠镶嵌在栏杆上的玻璃滑坐在地,仰首眺望渺无星子的夜空,思绪迷茫虚空,如果一个人出生之前可以选择,她愿不愿来到这个世界?

寇中绎隐匿在钢制的门板后,无声无息注视着夜阑笼罩下的孤单身影,她紧靠着冷凉的玻璃,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蜷成团状,过了一会,她终于动了动,将额头垂抵在双手环抱的膝盖上,动作自然得就像早已习惯这样安慰自己。

如同初遇那日,他又静待片刻,确定她的情绪渐趋克制,便打算离开。

"双晴?"楼梯下方忽然传来惊惶的叫唤,"你是不是在上面?"

他半探出去的身形倏然收回,再度隐于黑暗的门板后。

汪锦媚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当看到天台上缩坐一角的人影安然无恙,心慌神乱的她大松一口气,继而为自己在汪锦程的包厢里耽搁过久而后悔,愧疚又懊恼。

"你干吗一声不响跑上来,把我吓死了!"

双晴扯扯嘴角,自嘲声中还带着一丝自厌:

"你放心,我还没想好墓志铭。"

"你不要胡思乱想,说不定你误会了,你爸可能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误会。"她冷声轻哼。

汪锦媚默然,不再试图说些连自己都觉得虚伪的安慰话。

双晴沉寂良久,再度开口。

"他老婆好不容易生了个宝贝儿子,现在母凭子贵,当然不希望我这个前妻的女儿接触他的生意,他心虚不敢和我挑明,就找我妈出面,说什么为了我好,让我出国或者去机关单位,我还没毕业呢,就急着把房子准备好,想让我搬出去。"

至于受前夫照顾良多的母亲,摆明了是知恩图报。

明明是她的亲生父母,却迫不及待地要赶在她成人之前,把她快快推出社会,仿佛这样他们就可以一了百了,卸下多年的沉重负担,她这个累赘的女儿,终于再也不会成为他们年复一年已近厌倦的心理愧疚,让他们不耐烦和继续操心。

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以前我总是在心里不停地和自己说,虽然我父母离婚了,不住在一起了,但我始终是朱翡真唯一的女儿,顾天成也永远是我的爸爸......"

上帝会知道,她只能这么想,一直这么想。

不坚持这么想,她和无父无母也就没什么两样了。

"可是今天我才明白,不管我怎么自欺欺人,都改变不了眼下的事实,我妈已经不是我妈,她有她的生活,那里面没有我;我爸的第一身份是顾氏集团的董事长,其次是那个女人的丈夫,接着是那女人的孩子的父亲......你不觉得好笑吗?我们看上去锦衣玉食,好像拥有别人梦想中的一切,但其实你和我,什么都没有,根本一无所有。"

汪锦媚张了张嘴,最后选择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寇中绎静匿在门后,那抹受伤的细碎的哽咽声,在寂夜下显得异样压抑无助,断断续续传入耳中,他默立片刻,最后身形敏捷一闪,不为人察地下了楼。

回到包厢门口,他拦住上菜出来的侍应,递上信用卡,不一会侍应结账回来,交给他一个装着发票的纹印札封,他把札封别进皮夹,抽出现钞做小费打赏,侍应感激离开。

他一改沉静面容,嘴角含笑,仿若抹着星辉,伸手推开包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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